第139章 『壹叁柒』御阶上何立以观真

内海以南,大楚与秦厦国土相接处贯连着堪称奇观的郁罗山脉,群峰终年被积雪厚重覆盖,生生压低了两侧靠近的楚秦国土原应偏暖的气温。

受此山脉影响,望帝所在的东境,反倒成了楚地较为森冷的地域,春令迟缓,夏令不炎,秋意来临时凉气犹为迅速的倾压席卷。

下泽园林群潇深处,各处萦绕着渐起的秋意,澄澈的湖面不间断起泛如褶的纹波,几名小侍掣桨划舟,菱角状舟头割开波面连纹,至湖心采摘下还未被秋气浸染透的莲蓬。

“楚地大多地域气候偏暖,莲蓬即便在秋季也格外脆嫩,但望帝城坐落于东境难免森凉,冷气蔓延太快。刚入秋的这些莲蓬虽也沾了秋冷不及夏日清甜,却应是今年东境最后能入口的一批了,再过些时日若想吃,就只能从几千里之外命役差专门运送过来。”

园林湖畔的高阁上,兵宰说话间从盘碟中拿起一枚莲子,划开翠绿的莲衣,多少还能闻到些微甘沁清香。

楚令昭坐在相隔雕花高案的另一侧大椅上,拈起枚莲子剥开,入口浅尝,觉得味道的确尝来偏陈,不及前几日未入秋时的润泽。

“是老了些,用处所剩不多。”

她不过评价莲子罢了,可说者虽无意,听者却有心。

旁坐的兵宰闻言面色逐渐灰暗下来,斑白的胡子垂垂晃晃,言辞略带着失意的颓唐:

“十二长生运,周而复始轮换至寿数之终,衰、病、死、墓、绝为凡生之必历。我敬信人生百岁总有几年时运会短暂滞于颓衰,却不服我之余命会于此类厄数下终止,只是难知,这分不屈是否仅是枯亡前的最后一缕回光?”

老子言:‘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以道之一字囊纳众态,并以此察世阅世。世人存于大道之中,经寒暑昼夜之易,知祸福损补相倚,从而思辨身行,修明而证其理、成其道,过程无不轮换几番悲喜幸厄,却实为得道必经之途。

兵宰前几日在宫宴上险些历了一劫,近来一连几日都没缓得心神,言辞都少有的显出了迎合年龄的老态。

看这老人家一副被踩到尾巴的敏感伤怀模样,楚令昭一时无言,复而话语和然:

“未历逆困知苦厄,便难察己志固心性,更无谈治世治国之不易维艰。见天地,见众生,知自然而敬畏颓衰之谷为人常情,敬畏之中的不服不屈亦难能可贵。耄耋之年,尚应击鼓而歌,兵宰为今不过方至花甲,不必总挂系终了枯亡等字词。”

身旁的女孩总能一语拨散雾霭,兵宰心中那点难过解开,气息稍回明朗,捋须道:“愿语珠玉对焦弦,祝史雅意,总慰我心。”

楚令昭眼尾微挑了下,将手中莲子剥落的衣皮丢进案上奓斗,谈起正事:

“辞临节上泽四宫宴会相接,大邑内勋爵诸官各府私宴也不间断,独兵宰闭门谢客至多日节庆结束,可是还在为前程之事忧愁?”

兵宰满怀向上攀缘的气力发挥不出,无处施为还要弹压兵署那群恨不能生剥了他的悍将,常感己身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灼,言道:“白虎策划檗城那场刑徒暴动谋害玄武,诸多证据确凿而分明,原以为众目之下将物证送出能重创白虎神宫好投向青龙座下,可看青龙王储强行压下此事的态度,此路怕是行不通了。”

楚令昭不以为然,“四宫是中央集权于皇室内部的行政延伸,首先维护核心皇室利益,其次才是内部纷争,王储害王储这等暗事,青龙会压下是毋庸置疑,即便他与白虎从来不睦。”

辞临宫宴时的景象历历在目,眼前回闪过被一剑穿喉的举证属臣的死状,兵宰仍心有余悸。

“祝史早料及此,才在明面上准备了那头替罪羊罢?”

宫宴已告一段落,楚令昭不再避讳,“关乎四宫相残的证据,明面上谁碰谁倒霉,不拿他充当靶子,宫宴便不会轻易结束,若青龙当场审问谏署吏官,事情会麻烦许多。”

她说着,望见兵宰因忧思而一直皱着的眉头,便问道:“兵宰如今还有欲进之意么?”

兵宰眉头松开了些,“祝史认为,我还可以继续投向青龙神宫?”

楚令昭微微颔首,“为今正值时机成熟,宫宴前我有意向青龙言明过会有所举动,宫宴结束后他已然猜到举证之事暗系你我,他暂时没有足以缉拿我们的实证,却也知晓了此事背后的投名状。至今观青龙神宫仍未深究追查,说明他并没有完全拒绝这份投名状,青龙虽优先维护皇室,但也为欲投于青龙神宫之人留了一扇名为‘余地’的门。”

兵宰认真忖度了一会儿,“如此,我们眼下反倒是能达成最初目的,暗投于青龙神宫了……”

楚令昭神色淡漠,“不是我们,是你。”

兵宰疑惑望向她。

楚令昭轻呷了口茶汤,言思清明:“我对青龙神宫没什么兴趣,而且,我还需趁着这扇门暂未闭合之时,处理一下遗留的痕迹。”

“祝史也会怕有把柄留下?”

兵宰观少女行事胆大恣意,觉得她不像是会耗时处理细枝末节之人。

楚令昭瞳眸平静。

“在己身所能承担的风险之内,无论纵容多少把柄我都安然无恐。但若超出了我所容许的风险范围,便是半尘痕迹我亦铲毁不留。”

她语调如常,可话语内蕴的气魄却无不彰应着骄子矜傲、饱含杀伐凛决。

她说完,起身带着侍从离开。

兵宰静望少女远去的身影,一时恍惚,隐觉她官袍上鲜明的赤色仿佛一道燃尽晦暗幽冥的火焰,令人几欲执著着生出无限神往。

他禁不住出声:“祝史身在朱雀神宫,算不算代表朱雀的势力?若能追随祝史,有主如此,何愁不见前程……”

一旁,侍从侧目提醒:

“祝史与五署大宰是同级,朱雀神宫又没有王储参与承继之争,大人您何出追随二字?”

兵宰回过神来,垂首长叹。

……

翌日上泽,临近破晓之时,上泽各处宫殿内的宫人身影交织,往来呈送地方提前一夜上报的奏章,协理四宫公务。

朱雀神宫,追燏殿内,桌案上堆积着各地记录祭祀细况的奏折,甘醴侍立于楚令昭身边,按祭祀大小程度、轻重缓急将折本分类整理,留意到外封处的署号,不由轻声:

“十一皇子……竟没有任何封号……”

外殿隔屏旁,女官带着一队宫娥呈来新的未批阅的公文,闻言解释道:“大楚礼制之中,王储作为亲王和储君的并称,意指‘王’与‘储’,拥有自身‘亲王’爵位的同时,兼具皇位承继资格;而其余十六位皇子则并无爵位,仅仅作为皇室寻常后嗣,未曾封王,无地无权,所以直按次序称皇子即可,分量远无法与‘王储’二字相比拟,自然无任何封号。”

甘醴点首,“原来如此。”

他整理好折本,在案角端砚上研开墨条,宫墨多以麝香或龙涎入料,以清泉研磨调匀浓淡时,远闻辛清调的温麝之气便与蟠螭炉内的燃香轻烟织连,浮起一片缈缈。

女官与宫娥重又撤出内殿后,楚令昭执笔在那封十一皇子从鄑州递来的奏折上写下批文,启声道:“他是第一个作出明显举措的。”

甘醴动作不急不缓地继续研墨,“那十四个家族在望帝眼中是没落隐退,在地方眼中却是皇都派出的眼线,他们在闲散皇子居住的州地落府,必然会引起些不安躁动。”

楚令昭落笔不停,“这些皇子不被允准沾染地方政务,便是呈报地方变化,也是州官太守的职责,哪里轮得到他们奏表?可看这封急急呈到朱雀神宫借祭祀事务旁敲侧击的折子,当真此地无银三百两。”

“各地皇子做贼心虚,望帝城有点风吹草动他们都要警惕,何况小姐派去的残余勋爵家族本就是专门盯着他们的,倒也不算他们草木皆兵。”

甘醴眉眼轻弯地说着,想起十四个家族,觉得不大放心,“小姐,那些家族,奴担心您命他们盯着的事情……他们会与地方勾结,传递来的消息做假。”

见他挂心这个,楚令昭摇头道:“十四个家族死里逃生从望帝朝堂抽身,各地见那些人大规模从望帝而来,无不警惕防备着,不仅不会试图勾结,反而还会对那些家族充满敌意。而那些家族,经过了先皇屠戮变制的打击,他们已经不再是具备价值的鱼筹,就算有异心,也不足以取得地方信任。至于传递消息做假……”

她垂了垂眼睫,无论是多可靠的眼线鹰犬,离开主人身边,都不可能做到绝对赤诚。因此,鉴别虚实、判断真假,是皇后姑母教授于她的第一课,姑母曾嘱,这是御阶之上必须具备的能力———观见真实。

楚令昭起身,随手抚了抚身侧小宦官发顶,“鉴别消息的真假,并非是依托于对消息来源处的信任,而是在于不同渠道所获消息之间的差异。”

甘醴眼眸认真,“差异?”

楚令昭唇畔轻笑微漾,“十四个家族、各地州官、楚家旁脉,以及我们派在各地潜伏的私兵,这些相互之间难以紧密关联的势力所传递的消息的整合,才会是我们所能接近的最大真实。”

两人说着话,暗卫从暗处走出,低声来报:“家主,陛下命白虎王储在辞临节过尽后,率白磬军赴黎州修葺谪师台,诏令已经公布,白虎三日后启程。”

楚令昭颔首,“带了几成白磬军?”

“七成。”暗卫道。

“唤齐锟、听袖、浮白,三日后在大邑内楚家府邸等我。”楚令昭吩咐。

暗卫应是,隐入阴影消失。

殿内重归寂静,甘醴若有所思,“小姐,这道诏令是不是意味着……”

楚令昭眸光锋锐深冷,“刑徒暴动玄武负伤一案,白虎是始作俑者,若陛下没有发出命白虎亲赴黎州的诏令,我还无法确定,但陛下发了这道诏令,便足以看出,各地皇子与白虎之间的动作,陛下早已知晓。”

楚令昭轻敲了下拇指的兽首扳指,视线所向不见尽头。

此番与兵宰联手挑明此案,除了拽一把这位陷于“不进则死”境地的老人之外,利图方面,她想借此看清上泽四宫在大楚承继之争中各自的角色类型。

孰弱孰强?孰昏孰明?

只是百里浔的犀利戒备很难不使她感到威胁,对法度与秩序维护到近乎偏执的司审王储……她行事势必要更加严密周全。

再走向更深一层,恰如同楚皇对她这位臣子的试探,她也需要试探上宫控政强势的君主。

大楚的这位帝王,并不压制四宫之间的纷争,命白虎赴黎州之举,无疑等同于纵容白虎的欲图,观此诏令,皇宫甚至是在逼迫四宫承继势力内部展开争斗。

而通过虞家对她下达的诛白虎的暗令……她想插手皇室内斗是出自夺取实权的诉求,可楚皇推她卷入皇室内斗又是为了什么?

楚家作为一柄锋锐的尖刀留存了家族私兵,之于朝中众臣势力虽强硬,但之于皇宫也必须诏指刀出不逆不违,所以她身为楚家家主,便被半监视半任职地拘囿于上泽神宫,偶尔离开上泽时日也不能太久,更休要尝试无谕踏出望帝。

作他人所用之刀俎,自然难逃被他人所控制,鱼肉堪怜,刀俎亦堪悲,高位层级之上更有高位,层层倾叠覆压,铸成金銮殿宇前森严分明的九十九级台阶,而御阶之巅,天轨运行,化作无上困囚。

楚令昭思绪纷繁,拈起甘醴奉来的玉盏,盏溢茶香幽淡,回味极甘。

正是顾渚紫笋。

她眯了眯眼眸,下意识捏紧指尖茶盏,“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