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余名私兵埋伏在祭池外,暗卫统领站在楚令昭身侧,见那些巡逻的术士还要继续挥鞭向那些哭喊的稚子,他望向楚令昭,“主人,可要派兵出动抓获他们?”
那群童男童女被搁在半空悬吊着,只见四百多名稚子没有一个不是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更有稚子旧伤还未愈,便又被术士重重甩上一鞭。羸弱尚幼无力反抗,仅余空中涕泣,原本软糯清脆的音色变得沙哑,浓厚的恐惧与绝望于其间泛透。
稚孩无辜,又何能罪恶至极?如今却被掳掠到这陌生的地方遭此厄难,
兵众早已见惯了血腥场面,可此时望着那群满身伤痕的稚子,却已然按耐不住。
楚家于乱石滚刀的将倾之厦中,维护暗中早已四分五裂的内政不进一步散碎,可阴翳覆盖更广的地域内,为所谓神灵,术士竟将稚幼如此折磨。
楚令昭手背的脉络逐渐发青,她抬手,将发号施令的鸣镝射出。
随着天空中尖锐的声音,无数箭矢向祭池里的术士们射去,密密麻麻,携着兵众冰冷的杀意。
凌厉的箭矢片刻未停,原本列阵吟唱着低咒的术士们纷纷四散而逃,惊恐的尖叫声中,骤雨随着狂风倾盆而落,一具具尸体横陈在圆盘之上,血液顺着伤口流到圆盘的沟壑里,勾勒出一个殷红色的巫蛊诡童。
圆盘上图案的沟壑渐渐被刺目的鲜红填满,混杂着血液与雨水,重雾山顶尸横遍野,骤雨仍在冲刷着大地,术士们接连不断的倒在祭池中,血液不停流入他们祭祀神灵的圆盘之上,场面诡异而绮丽。
今夜不会有被屠杀的稚子,只会有罪孽深脏的术士,他们会以血来祭奠亡灵,以性命来偿还他们犯下的沉重罪行。
雨势愈渐增大,祭池中原本上千名术士接连倒下,仅剩着十几个拔刀向内靠拢,作出攻势。
楚令昭制止周围待发的箭矢,握着泛着寒芒的长剑走入祭池,悬吊在空中的幼童早已被惊得说不出话,只静静望着这位如殷紫灵晔般降临的年少女子。
整个重雾山顶只有暴雨倾落的声音,她在暴雨之中嗤笑出声,“好个荒唐的仪式,好一群忠心的信徒,你们亲自以血来祭祀这荒谬的神灵,岂非更妙?”
狂风骤起,她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凉,她执剑的手腕骨微动,携着冷光的剑影划过,迎上举刀的术士,转掠三绕,便见仅剩的十几名术士头颅散落满地。
楚令昭拎起一颗割下的头颅丢入祭池中心,周身的慑人之意更甚从前,仿佛炽烈的无边业火,焚噬尽万般万态的晦暗与阴幽。西风猎猎卷湿尘,她闭目凛然立于天地之间,玄紫衣袍随风而动,宛如临世神祇。
漫山遍野血流成河,千余甲卫在祭池外恭敬地单膝跪地,声音整齐,响彻云霄:“匡谬扶邦!”
是楚家印信之上的镌字。
……
溥泉、昌枰二城明面被楚家与太子势力先后攻破,溥宁侯的尸首与昌安侯被带入锦州,皇都而来的两方人马于刺史府会面。
曹踞德已被定罪擒押,因咬出两城遗侯有功,便未如溥宁侯一般被楚令昭下令诛杀,只押在牢狱中。而昌安侯,因昌枰是被太子势力攻破,太子吩咐暂留了他性命。
楚令昭来到刺史府时已是第二日傍晚,因着还有四百多名童男童女的善后事宜,她片刻不得闲,只在刺史府书房内,垂首忙于案几之中,写信交于私兵信使分送各地州府安排被掳掠的稚子归家。
而书房旁另一室,烛火闪动,雪狮卧在软榻旁,时不时向太子的方向瞥一眼,继而又接着懒懒睡觉,青年笔下生风,将一封密函写好,置于一旁等墨水晾干。
浅卷端着红漆木托盘进来,将盖碗茶放到青年手边,摇了摇头,开口道:“殿下已是忙了一天,身体要紧,还是先去歇歇罢。”
太子搁下狼毫笔,“从出访地方后查暗河案以来,捣毁唤月楼、查明遗侯身份、解救稚子,楚家那位娘子步步都走在咱们前面,甚至深处秦厦势力的参与都是她引导着送了消息,本宫才得以从昌安侯处下手得知。原还说唐临痕那性子如何能这样沉得住气处事,果然是跟着她来的。她都没去补眠,本宫又怎好意思去歇着?”
浅卷叹息。
太子端起手边的盖碗,用茶盖将茶叶拂开呷了口茶,只觉味道熟悉至极,像极了幼时在母后宫中的……
“这是,顾渚紫笋?”他微诧。
浅卷垂首,“回殿下,正是紫笋茶,朱公子知殿下喝不惯皇城的云寺黛针,所以才特遣人送来了这紫笋茶,这茶原是前朝的贡茶,因着战乱,顾渚山贡茶院走水,紫笋茶也慢慢消失了。后来,倒是萧皇后格外喜爱这茶,便年年派人从楚地寻来。”
深书走到桌案前,慢慢将到处堆积的竹简整理好,闻言接过浅卷的话道:“朱公子说偶然听殿下提起过此茶,殿下幼时与皇后亲近,相较于云寺黛针,这茶应更符合殿下喜好。前些时日殿下刚离开皇城,这茶就被送到了太子府,这一批一直封存在北疆,茶味依旧很正。卑职们赶来锦州时,便命人带了些,殿下若是喜欢,卑职这就派人去楚地寻,明年清明时,新茶便可送到了。”
太子垂眸望了眼澄澈的茶汤,轻声道:“就照你说的办罢。”
“是。”深书应道。
他放下盖碗,将写好的文书合上递给浅卷“把这文书递下去,让他们照此处理昌枰日后内务。”
而刺史府内的另一边。
深邃浓沉的夜色中,一道黑色的身影潜入地牢,那人披着深黑色的斗篷,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俊朗的容颜,他稍稍拉低斗篷帽的前沿,即便披着遮掩的宽衣亦不掩器宇轩昂。
唐临痕走到地牢尽头的牢房里,牢房中,文弱的年轻公子坐在角落静默不语,见有人进来,他起身,疑惑道:“你要做什么?”
牢房昏暗,他认不清来人,本能警惕地后退几步,却见那人抬手摘下斗篷帽,在昏暗的烛火下,青年微带桀骜的神色映入眼帘,他略微吃惊。
“你是那夜溥宁侯府那个……你怎会跑到这儿来?”
唐临痕神色冷淡,言语中却透出青年人才有的一股明正鲜朗:“曹踞德勾结诸侯残害稚子罪无可恕,涉案家眷亦难免罪,但公子昨夜曾于我们有恩,我虽能帮你的有限,但助你脱离囚牢却还不成问题。”
说着,他便取出一块木质腰牌递给那文弱的曹二公子,“这是我的侍卫佩戴的腰牌,公子持此腰牌便可离开刺史府,遇到阻拦便说是我吩咐你去办事,两军皆不会为难你。”
曹二凝神望着他,低声道:“你这样做,不怕被我牵连?”
唐临痕摇头,“我唐临痕为人有恩报恩,你我今日便算两清,来日方长,还望公子保重。”
唐临痕……
听到这个名字,曹二微怔,“统驭皇都内外城禁军……原来是卫将军,唐家长公子。”
唐临痕眉目平静。
曹二握紧了手中的腰牌,自己那晚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又能及得上眼前青年这般恩德?
他深深向唐临痕作了一揖,眼眶湿润,“总之,唐公子恩德,在下铭记在心,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唐临痕目送他离开,世事纷争轮回不休,任何人搅入其间,都难免受罪责牵连,无法抽身。
解决完此事,唐临痕丢掉斗篷,走回到主院去书房寻楚令昭,他推开门走进内室,却见到太子倚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古籍,正垂目浏览。
这座刺史府主院槅扇外观相同,他走错了房间,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这位太子突然开口:“为人有恩报恩……呵,好个有恩报恩。”
太子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冷然盯向唐临痕,“唐小将军私自放走牢中囚犯,当真不怕被他牵连?”
年轻的太子眼神不善,语调沉缓问得不疾不徐。方才地牢里发生的事,他埋藏的暗哨已经原原本本地禀告了他。
唐临痕知他不悦自己擅作主张,抬眸望向太子,启声沉硬:“私自放人的确欠妥,可做下此事,我亦是无悔的。太子若不满,若有后果,我自一力承担。”
窗外花影斑驳,隐隐还有夜虫的鸣叫声传来。
太子面色平静,让人瞧不出喜怒。他直视面前青年的眼眸,只见他眼眸仍是带着不驯的色彩。
太子嗤笑,“唐小将军行事能这般冲动不计后果,想是仗着唐家的势了,也不知本宫那位好父皇如何敢托付手里那点可怜的禁军数目给你。”
唐临痕握拳,起了怒意,“此事系我,太子犯不着拿唐家与陛下言讽。”
太子仍然语带谑讽,“苏栩糊涂到托禁军于唐小将军这等意气行事的轻率人,本宫莫非评得不对?”
角落,襄王张了张口,想劝两句,却又稍有犹豫。
眼见着唐临痕就要再次对太子动手。
恰在此时,雅如昆山玉碎的嗓音自外传来,击破了逐层冷压僵躁的气氛。
“阿峄。”
唐临痕面上薄怒稍散,侧目对上楚令昭的眼眸。
少女点漆瞳眸深不见底,淌动的目光却宛如天河之水,洌洌涤祛一切纷杂尘埃,直洞悉万态真景。
此刻,她眼中隐有严厉。
唐临痕垂下眼帘,不肯再言语。
仍是副难驯而固执的模样。
楚令昭却并未斥责他半句,而是对太子淡声言道:“唐临痕是由我带来的锦州,行事即便有所差池,亦不应由太子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