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肆』识巫蛊深更衔寥史

密道一级级石阶平稳向下排列,楚令昭走下五六级石阶,就着手中火折子的亮光,看清石桌下按纹路走向被拼好的图案后,她气息重了些,无言离开密道回到亭中。

旁边唐临痕接过私兵递来的火折子,试着向下走,军靴落在石阶上,在空洞的密道内声音清晰。

“这条密道会通向何处?另一端的秘密出口外,会不会是我们一直在探查的敌……”

他照亮密道侧目而望,却突然停了声音。

但见密道两侧,密密麻麻的圆格向前方暗处延伸,每一个向内凹陷的圆格内,皆安稳盛放着斑驳的羊皮卷。

唐临痕取下其中一卷展开,瞳眸瞬间滞住。

“这是……”

几名私兵亦进入密道内各自拿起羊皮卷查看,而后回到密道外,将之呈到楚令昭面前,禀道:“娘子,内容都是一样的。”

楚令昭展开羊皮卷望去,只见图纸上印着幅彩绘,画面中,与石桌下一模一样的诡异的巫蛊图案被雕刻在一个足以容纳百人的圆盘上,一大批童男童女被吊在空中,殷红的血液从体内流到圆盘上的巨大图纹里,顺着图纹雕刻的轨迹流遍圆盘的沟壑,形成血红色的诡异巫童。

血液最终流到图案上巫蛊娃娃手心中间的圆孔里,浸润圆盘下的土地。术士们列着不同的阵,站在圆盘之外,竟是多达上千名术士,共同举行着类似仪式的群聚。

楚令昭气息愈来愈重。

“唐临痕,上来,不要再下去,封闭的密道走进去,也与自行入瓮无异。”

唐临痕本就还未走出几步,被身后的少女唤住,便拿着手中羊皮卷回到亭中,触及少女清寒的眸光,他试着启声道:“令昭是不是知道这是什么。”

手中羊皮卷上的纹迹略显粗糙,色料泛旧发腥,是以血液绘制,巫蛊娃娃在火折子的晕光下活灵活现,楚令昭将脸庞稍侧向阴影处叫人难辨神态,只闻人声:

“是异术,最古老荒谬的神灵崇拜,最初源自于秦厦大西北荒原的部落,曾被用于祭祀仪式,影响巨大。只是,因祭祀方式太过血腥邪门,七百年前被秦厦宣武帝明令禁止,还为此驱逐了上万名术士,此后,关乎这个神灵的事情便渐渐消失了,秦厦正史记载寥寥,我只在偶然寻到的一册秘闻旧画内见过这类描绘。”

“竟只是驱逐……”唐临痕低喃,又问道:“可这荒唐至极的仪式又是做什么用的,祭祀的哪方神明,要用到屠戮稚子这等残忍手段?”

周围几名私兵亦细望向羊皮卷上的图画,若是那群童男童女当真被用到这等祭祀仪式中……

“请战,或是……”楚令昭犹豫。

唐临痕不解,“或是什么?”

“诅咒。”

昏黑下看不清楚令昭的脸庞,只听她声音平缓:“秦厦史卷当年关于这件事的记载极少,秘册中不过也只描绘着几笔,从没人知道,当年到底是要祈求这位神灵诅咒何物。”

唐临痕望着画上吊在空中的稚子,攥紧手中羊皮卷,欲要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骇,沉浸于秦史的二人顷刻回神,花园外的路径不远处,密集的赶步声传来,人不在少数。

“抓人!”

随着溥宁侯府卫的高声,花园洞门附近的灯笼接连亮了起来,几名楚家私兵拔刀戒备。

正准备与即将到来的府卫交手,却见花园枝叶茂密处,一位文弱的公子踏着小径走出,“溥宁侯府卫太多,与他们交手难有止尽,几位请随我来。”

他们暴露得太快,能避免长久与府卫交手自是最好不过,且眼前的公子三步一咳,体弱多病也不是几人的对手,两害相权,速择其轻,便随着那文弱公子穿行过有枝叶围挡视线的花园窄径,步伐匆匆地进入一处僻静的院落。

幽凉的院落里,刚刚落上院门的几人便听外面一阵骚乱声响起,紧接着,院门被敲响,门外传来府卫的声音:“曹二公子,府里发现刺客,您院中可有什么异常?”

楚令昭与唐临痕分别掩藏在院门内高柱两侧,闻言盯向那位文弱公子,私兵们亦紧握长刀持柄。

却见那公子朝他们轻颔首致意,出声对院门外的府卫道:“这里并无异常,你们再去他处瞧瞧罢。”

院门外的府卫闻言,道了句叨扰,又忍不住道:“曹二公子,您最好还是安分些,小厮仆妇都没跟着,若您出点什么事儿,我家侯主与曹刺史场面上也过不去。”

那公子垂眸,没有接这话。

府卫劝不动他,便只好继续去别处搜寻。

听外面脚步声逐渐远去,站在院门处的众人心神微定,抬步走进院中。

唐临痕想起方才府卫对眼前公子的称呼,道:“锦州刺史府的次子,曹踞德与遗侯合作的那些暗事,你是两城接线人?”

“接线人?”

曹二公子自嘲一笑,又咳嗽了两声,才道:“父亲若是重视我到那等地步,我又何以会困在这座溥宁侯府?恰是因为我来作客看见了不该看的,才走不了。”

曹二环视了圈眼前的众人,对他们也平等嘲笑:“你们也是来作客的罢?咳……动了那座亭子里的机关,看见了……不该看的,你们也别想走了。”

青年瞧着文弱体虚,说起话来却又讽又嘲,对有人沦落到他同等境况戏谑得很是起劲儿。

夜风拂过,烛火摇曳,院内树影摇动。

“你们也别想走了……我能帮你们逃过一时,却无法一直帮你们躲人,改日被抓了正好与我一道作个伴。”青年咳嗽得喘不过气还不忘嘲讽面前众人,帮了人偏又恶毒言语。

楚令昭与唐临痕打量过这位曹二公子的边喘边嘲的扭曲模样,倒也没什么气,只静默在院内栏杆上靠了。

私兵们亦是无言。

直到曹二咳完了嘲够了,惹不来几人的气,又得不到回音,才颇觉无趣收了声,回了内室重重掩上槅扇,丢下众人在院内。

院内重又归于沉寂,楚令昭拿火折子将手中羊皮卷点作灰烬,院门外,齐整的小跑军靴声响起,唐临痕执武,耳尖微动,分辨出这是不同于方才溥宁侯府卫的兵类。

他猛然偏头望向身旁的少女。

“到底何时攻进的溥泉城?”

“攻?”楚令昭轻笑了声,反问道:“是这样么?”

旁边,随行私兵会意,拱手道:“唐小将军用这等字眼实在是冤枉了娘子,分明是溥宁侯睡梦中出了呓语,下令将城门打开,迎接楚家卫队进入的溥泉。”

“再语出戏言,可要当心来日莫落爷手里。”唐临痕眯了眯眼,对私兵戏谑的言语很是不满。

楚令昭抚触过栏杆旁盛绽的一盆夜昙,适时道:“不全是谑言,溥泉城内,我安插的暗线已潜伏近一载,拿下这座遗侯之城原就在楚家的打算内,只是暗河案一行临近,从锦州处查到溥宁侯也牵涉其中,既已然带兵抵达这里,有些事……我也需要亲眼印证。”

言至此处,她情绪似有一瞬怪异,很快却又如常,继续道:“便仅选择暂启用埋藏的暗线,胁溥宁侯配合,以免扰乱计划步骤。今夜,以亭中机关引来府卫为信,已经查明白是否存在更深层的敌手,不必再担忧惊走隐敌,沉寂静候的卫队自也可明着展开动作。”

暗河至溥泉,环环相扣步步算定,精密操纵下,每一枚棋子都巧妙安放在交叉点染出斑斓,构成比逆傩傀儡面具更昳绮的图画。

院门从外部被人推开,排列严密的私兵驻守在院外,只衣着寝装的溥宁侯畏畏缩缩地踏进这座幽静院落,站在墙边满眼恐惧。

五名探子来到院中,为首者上前,向楚令昭复命。

“家主。”

楚令昭收回轻抚昙花的指尖,问道:“你的名字?”

“柏鸦。”为首的探子回道。

却见楚令昭摇头,“完成潜伏后便不需要再称代号,说你真正的名字。”

探子迟疑了下,复又欠身回道:“岑弇。”

楚令昭满意,出言命道:“待此行结束,我返程时会留卫队驻溥泉,岑弇,由你任驻将,另四名探子任职由你安排。”

“卑职领命!”名唤岑弇的探子深深拱手。

其余探子亦恭敬照做。

吩咐完,侍女崖栀进来,端着红漆托盘呈上一柄短匕。

随后两名重甲私兵举火把分立两侧,靴尖踢向墙畔溥宁侯的膝窝,仅穿着件寝衣瑟立于秋风中的男人瞬时跪倒在地。

溥宁侯仰头欲言,对上身前年少女子意味难明的目光,他面容一紧,视线飞速从唐临痕身上掠过,重又垂头不语。

阑珊灯火下,楚令昭唇畔似有弯弧,细望面上神态却仅是冷意,她抬步来到溥宁侯面前,拎起托盘上的短匕,在掌中飞速挑转,银影映辉光,一瞬风止。

她居高临下地睨视过跪地的溥宁侯,握着匕首银柄,抬手狠戾刺穿男人的左肩,伴着男人粗哑的痛苦叫声,将人重钉在了墙壁上。

“溥宁侯尽心款待我等感念,然仅着寝衣会客未免无礼,看在贵府这株夜昙的颜面上,便只略施小惩以作示诫。”

楚令昭嗓音凛冽雅净,命令声清:“去更衣焚香整理好,再过来回话。”

她拔下钉着男人的匕首。

猩红四溅,溥宁侯昏厥在地,被两名私兵拖下去更衣焚香。

唐临痕想起羊皮卷上那些童男童女的模样,对眼前男人的惨状视而不见,只略有忧心道:“除了那两批在皇城与唤月楼救下的稚子,前八批稚子是不是已经……”

楚令昭沉吟不语,而后问道:“可有寻到稚子们的位置?”

私兵拱手,“在昌枰、溥泉城外交界处的重雾山顶的一方祭池,有不少术士聚集看管。”

楚令昭微怔,火把映照下,她面上起了些复杂情绪,“若非亲眼见到羊皮卷上的彩绘,当真不敢确定,华序内搅进的术士竟的的确确是秦厦势力。”

唐临痕将她的声音听得清晰,先前谈话中的忧虑成真,一时难以言语,半晌,唐临痕问向楚令昭:“令昭是否新调了卫队?”

楚令昭颔首,“正侯在正南门外。”

此时溥泉城正南门外,三千私兵披坚执锐,肃然静候。

“可还要查出祭神所要诅咒之人是谁?”暗卫统领问道。

楚令昭眼睫扫动,即便灯火明照,却似有更浓郁的茫雾横在问答之间,沉寂不知几时,她道:“舍本逐末,不要被神鬼愚昧异事蒙蔽重点,秦厦的乱事并非审两个术士就能明朗。异术晦涩,既已经确定秦厦势力是深处的暗手,此行查探已结,眼前专注收尾,解决这场暗河案牵连出的实际混乱闹剧,不能任由秦厦势力在华序的乱局中火上浇油。”

时局本就群敌作乱,秦厦这类外敌却又搅了进来,唐临痕心有未退之思,暂未细思此行余韵中的怪异之处,只道:“好在暗河如今还只是用来衍生乱事的通道,幸而是发现得早,又查到了深处的秦厦势力。不敢想若是没有提早发现,华序内部一旦起了明战,我们会有多被动地沦陷。”

遍布黑翳的穹苍之下,刀剑折光冷冽,决意毕现。

……

时至三更,夜空乌云密布,重雾山顶浓雾弥漫,数千术士在圆盘周围列出阵法,足以容纳百人的圆盘之上雕刻着诡异的巫蛊图案。

图案正对着的从地面支上去的玄铁架子,厚重的玄铁架下,近四百名童男童女被悬吊在空中,稍有哭喊的稚童,下面巡逻的术士便甩上重重一鞭。

那稚童尖叫一声便停止了哭喊,已是彻底昏迷了过去,如同破布般垂着头颅双臂吊在铁架上,终究是群仅有七八岁大的孩童,何时见过这等吓人场面,纷纷害怕地哭叫起来,原本寂静的山顶瞬间变得吵闹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