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疆遗留诸侯之地内,六十四侯各自为政,昌枰城与溥泉城地邻锦州。
溥泉城,溥宁侯府。
临湖的水榭内,青铜缠枝灯架上烛火闪烁,四名楚家私兵驻守在帘外,隔断外界溥宁侯的耳目,水榭内二人交谈声轻。
唐临痕总有些青年的直率意气,在能擒人的情况下,不喜总是反复与敌手在场面上周旋,身在这样一座遗侯掌权的城池内,总感难安,“你莫不是又要玩什么荒唐的游戏?昌枰溥泉二城不过是在半疆诸侯地的外缘,地处华序内腹,临着州郡上世族的势力,想要武力征服这两座城也未必行不通。凭曹踞德手里那些往来的证据已然师出有名,只动这两座城及时收手,其余遗侯也没理由阻拦。”
楚令昭声调微沉,耐着性子与他讲明:“过于混乱的局面中,任何权谋皆沦为苍白,武力征服的确是最佳措施,但也是最终措施。解决国土腹地两个临近州郡的遗侯之城容易,但必然也会惊扰更深处的暗敌,若将暗河之案比作七律,首联为朔山楼与唤月楼,颔联为锦州刺史,颈联为昌枰、溥泉,是否存在'尾联'尚还是谜。联络机制往往是层层递进,不会短时间内越级汇报,在知晓'颔联'内容的前提下对'首联'出击、知晓'颈联'内容的前提下'颔联'出击,皆是利在投石激浪,借千重巨浪挑起游鱼而观。但若是在尚还不知晓'尾联'的情况下,对'颈联'出击,那便是打草惊蛇,伏蛇逃匿难寻影踪。我们此行不正是为了查清能将手伸进皇城的强敌?在用兵前,必须要彻查到底,一旦查明白了是否存在'尾联',我们便可以动手。”
唐临痕明白了些,顺着路子往下思索,“查明白是否存在就行?若是存在,难道不用查出究竟是谁么?”
脑海内划过一缕暗波,楚令昭指节缓缓收紧,言语逐渐凝重,“如果在州郡刺史与遗留诸侯背后还有掌控者,那便属于我们无法直接对付的强敌,而若当真存在那样的敌人,只能说明华序的危机更重了。”
“你怀疑有华序外的……”唐临痕眉头紧锁。
楚令昭指尖若有若无轻点案几,启声却非释语:“但愿是我多心。”
三下轻重不一的敲击声顺着水榭木柱传来,驻守在水榭外的私兵提示有人到来。
二人收敛了言语交谈,水榭内恢复了静谧。
不消几息,便有溥宁侯的小吏撩开帷帘,立于水榭边缘道:“今夜已临子时,时辰太晚,侯主备好了院落,请二位暂去休憩,明日午时再设宴款待。”
二人带着几名近身的私兵,随小吏出了水榭,分别进入两座相邻的院落,只是这次,院落外却留了不少溥宁侯府的侍卫看在两处院落的院门侧边。
听到门外的驻人之声,院内,私兵低问:“娘子,直接召那老货便是,何必绕这一出?”
楚令昭握着户扇的檀柄虚压,“有必要。”
私兵不再多言,拱手应是。
待小吏离开后,唐临痕从院墙翻身而下,动作极轻地跳进楚令昭所在的院落,冷声低诽道:“什么款待,我看溥泉这位遗侯是巴不得两杯毒酒将你我二人送上西天!”
“毒酒阿峄不是已经喝过了么?”楚令昭笑着反问,对此毫无怯意。
不提倒好,提了便令人燃怒,唐临痕亦回忆起刚进唤月楼时那杯酒,瞋视向楚令昭,压着气低声问:“当初你早知进唤月楼需要文书,是也不是?”
楚令昭仍不置可否。
院落内树冠深处隐有灰鹊聒鸣,似是对树下二人搅扰清梦的声响抱有怨尤。
楚令昭抬了抬手。
内侧院门处,随行的私兵会意,点燃迷香放置到门缝处,而后捂住口鼻退后到院内露天之地。
门外接二连三的倒地声响起,私兵紧捂着口鼻走上前,打开水囊浇灭燃香,又退后等了半刻直到风吹散原地的迷香气息,才重新上前,欲要拉开院门。
铁锁与嵌在门上的链条哐啷晃动的声音响起,私兵们以刀用力从缝隙处斩,但链条太过粗重,实难破断,他们回身望向院内。
唐临痕蹙眉,“看爷做什么?斩不断翻墙出去不就得了?一群蠢东西。”
楚令昭横了身旁青年一眼,不悦道:“你对我的人言语客气些,他们也并非在看你,他们是在看我。”
唐临痕抱臂哂笑,总算逮住个话隙回刺少女两句:“看你有什么用?你是梯子不成?”
楚令昭没有再理会他,只抬步走到院门处,几名私兵分立让开门扉,垂首将方才斩铁链的佩刀呈上,“娘子。”
楚令昭拎起佩刀抵住门扉中隙,腕沉间,重重向下斩向铁链,门扉外传来凌厉的断响,铁链垂落,私兵再拉门扇,已无阻隔。
她将佩刀递回给私兵,轻斥吩咐:“归皇都后,你们去负石重训臂力。”
几名私兵恭敬应首,随后上前将破败的门拉开,挪开昏躺在地的一群侍卫,欠身分让开道路。
唐临痕静立在原地,望了眼那道耷拉在地上的粗重链条与铁锁,移步来到少女身边,与她一道向外走,轻声道:“多年不曾与你交手练招,都不知你武功内力精进了这许多。”
楚令昭细理宽袖,垂眸压低眼睫,遮住闪逝过的一丝晦暗幽戾,道:“还不够。”
“总是这样严格……”唐临痕摇头,“我还是觉得,令昭不当武将着实是可惜了,你若是亲自领兵征伐,抑或分驻州郡要地……”
几不可闻的步履声中,楚令昭神色清淡,“皇都内,楚家与朝堂之事太多太杂,我抽不开身。而楚家内,也要留机会给家族各地旁脉的郎君女郎实练武学,私兵军队内亦需让诸多将领分驻,还不至于我亲自上阵,我也分不出多个自己散在各地驻守。”
唐临痕不以为然,话里起了些不认同的意蕴,反问道:“令昭所谓的楚家杂事,就是亲自去血洗违逆你的分支?”
楚令昭顿住步伐,盯向身旁青年的眼眸极冷,却并不打算解释,只道:“出于弹压震慑扰乱军纪的部下的目的,唐临痕,难道你不曾行过杀伐之事?你我多年友谊,何必与旁人般佯装糊涂来问我这一句?”
唐临痕收了收面上神色,敛息沉默不语,良久,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算是表达对自己方才言语的悔意。
唐家这位公子永不低头言歉。
“唐家近几代主文之气愈发浓重,甚至内族子弟举众厌贬军武,我受不得这类惟文轻武的秉性,这些年与族室关系越发疏远,也唯有与令昭能谈及此类事务。”唐临痕道。
楚令昭神情平和,眼底锐利不减,“楚家容不得鄙薄戎旅的风气,若世族上下皆自矜只衷喜文职而拒武职,久积以身弱为贵的败象,给寒族以武职攀升的可乘之机,那么世族与遗侯斗争不休的千年中,州郡之上的世族便无法做到将寒族牢牢压制,旧世族亦早就轮换不存了。文武皆不可废,既享族室之利,便应承担维护族室之责,阿峄所作并非谬误,我们生来就有义务维持旧世族的统治与秩序……”
唐临痕行走在侧,隐隐察觉到她言意似并未止于此,但楚令昭却停住了话题。
夜风寥寥。
不等青年将疑惑送出,楚令昭直接另起新语,重新谈起正事,“依探子得到的情报,这座溥宁侯府的中心花园内埋藏着一条以机关打开的密道,平日正常放开通行卫队,作暗事往来,而若是有外力来访探查,便会封闭住暂不使用,而这条暗道,会是通向我们要探查的更深一层势力的关键。”楚令昭拿过私兵手中的府邸布局图,指尖点向中心花园的位置。
唐临痕记下图上标记的地点与路线,思忖着道:“你我的到来必然引得溥宁侯警惕戒备,他虽会在花园的密道口派人守着,却无法在封闭住的密道内留卫兵驻扎,只要解决掉花园内的守卫,密道便可放心探查,无需担忧遇上平日密道内的众多守军。他不安收敛的行为,对你我而言却恰是他慌乱露出的空子。”
沿着舆图上隐蔽的小路走了半刻钟,行至花园附近,楚令昭侧目对身旁几名私兵吩咐了句,而后便与唐临痕等在暗处。
私兵们身影迅捷,无声潜入中心花园内,不消多会便将花园内的守卫放倒,回到少女身边复命。
一行人进入花园,来到正中心的亭子内。
唐临痕环顾过周围,“当真是这座亭子?瞧着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机关会在哪儿?”
楚令昭目光落在亭中桌上,道:“是这张石桌。”
唐临痕仔细观察她指的石桌,见桌面无异后,便单膝蹲下,借着私兵手中火折子的亮光,一抬眼,果然在石桌底面发现了端倪,只见这石桌地面是由一块块小石板拼凑而成,只有一块是空出来的,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红色花纹,那花纹不似寻常装饰,只是被排列的杂乱无章,好似刻意打乱不叫人瞧出原貌。
他伸手试探着推了其中一块,竟可以移动,青年略一研究了花纹的走向,试着顺着花纹的流动处移动石板,不一会儿,便拼出了完整的图案。
原本杂乱无章的花纹被重新组合,桌底完整的呈现出巨大的诡异图案,似火焰似卷舌,精美而繁杂,血红色的巫蛊娃娃雕刻在图案之中,脸上刻着缠藤,四肢以曲折的姿态在圆圈中格外醒目,倒像是某种异术的图案。
唐临痕望着那诡异的图案,双目渐渐失去中心神识,仿佛被吸入了其中。
随着一阵剧烈的晃动,他猛然惊醒,石桌连带着亭子的地砖缓缓向外偏移,在美人靠前的石板上生生让出一条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