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家,内府演武场。
露天圆场静得落针可闻。
密砂之上,楚令昭着朱青劲装腰束革带,身姿挺拔如竹执长钺而立,面上墨色绣云雷纹厚缎带系在闭阖的双目前,视线与光亮被阻断,她微微侧首,细感风纹。
场边,侍从将第一道扰乱听觉的磬音敲响,八处间隔无恒定的方位,磬音长长的余声中,弓箭手们不定时朝中心之地的少女射来箭矢,箭头尖锐泛着寒光,是切实的利箭,而非寻常演练所用的裹覆防护砂包之箭。
若未躲过,便非死即伤。
场中心,楚令昭身形疾携残影而动,循极微的息浮而避开背后射来的六七支箭矢,诡步旋如风裁竹叶,手中长钺运招而斩,将身前身侧射来的箭矢逐一斩挡在四尺开外。
第一声磬响余音落尽,地面已散落了二十多支铁箭。
紧接着,侍从于场边敲响第二道扰听觉的磬音。
五名暗卫同时持剑向中心刺来,招招凶厉毫不放水地携杀意而刺。
楚令昭执钺一跃而起,轻稳落于团围外,视听皆受阻的境况下,借地面随步伐而起的沙粒震荡,辨别暗卫们继续追刺的杀招方位。
尘埃飞扬中,她手中长钺运用的极为克制,仅将刺来的剑击落,并不对持剑之人行取性命的招式。
第三道磬音袭来,几番转斗,五名暗卫大汗淋漓,一个接一个被击落剑柄。
而后,第四道磬音响起,执画戟与重斧的五名壮硕甲兵替换下暗卫,仍然是运用杀招攻击,无半分拖泥带水。
楚令昭眼前仍系着厚墨缎遮挡视线,侧身以钺抵住四尺外的两柄画戟,近处便又有重斧砍来。
察觉到巨斧携带的锐风之气,她握紧玄钺长柄,抵挡着画戟的动作倏然加重,向更侧方横掠移动,摩擦出一道刺耳的凌响,瞬间避开砍来的利斧,旁侧便迎上另外两道斧攻。
楚令昭执钺的手腕绷紧,将抵着的画戟重重推远,回身擦肩与身后三道巨斧迎击,她上移握长柄的位置,腕骨转动以钺角一挑,一名甲兵手里的巨斧便被巧妙卸下。
她右手恢复了握着长钺柄的原握位,左手接住那柄卸落的巨斧,向另两名近处的持斧甲兵挥割而去,两名甲兵眼见着巨斧锋利的刃面向己身划飞而来,骇然匆匆分闪躲开。一时的分神,下一刻楚令昭手中的长钺便甩旋而来,搅转着划出一道半圆弧线,长长的硬柄将分避的两名持斧甲兵横打胸膛摔在地上,绕半弧旋回少女手里。
楚令昭面上的缎带仍未滑落,脑后缎带绑结下垂落的末梢随风而舞,少女执钺而立风华无双。
被卸了斧械的甲兵与两名持画戟的甲兵立在不远处,谨慎望了眼摔在沙地上捂着胸口半天直不起身的另两名甲兵,他们咽了咽口水,忙扬声制止场边欲要敲第五道磬音的侍从,“别敲别敲!”
侍从犹豫,望向场内的楚令昭。
楚令昭抬手解下遮挡视线的厚缎带,适应了下光线,将手中长钺丢给小厮,眼眸扫向出声止磬的三名甲兵,目光冷冽锋锐。
甲兵们单膝跪地,苦着脸垂头,“娘子……”
楚令昭启声雅凛,“允你们用杀招,我用半招,两柄画戟尚在,兵械尚未脱手,却连战都不敢再战?”
两名用画戟的甲兵头垂得更深。
凝视他们良久,楚令昭沉了面色,“你们两个,下去领三十鞭笞。”
两名甲兵松了口气,生怕少女反悔,赶忙跑走去领罚。
另一名被卸了斧的甲兵眼观鼻鼻观心,仍单膝跪地不抬头。
楚令昭居高临下盯他,“下次再撑不过一声磬音就被卸掉兵械,你就不必再担任重甲卫。”
甲兵脸红了瞬,小声应是。
旁侧,另两名持斧甲兵艰难缓过劲来,上前拱手。
楚令昭示意他们都下去,抬步来到场边的圈椅上落座。
侍从们收拾着场内的一片狼籍,钟乾拎起那根方才系在少女面上的缎带,微叹着低劝:“这些甲兵武功已是出类拔萃的了,且,主人习练,何必总让他们用实箭杀招?您还偏要闭目扰听应对凶险招式,万一真被伤到……”
楚令昭轻转腕骨,道:“若我连已知的杀招都躲不过,又该如何应付意料之外的暗杀?若当真被伤到,说明我离被敌手派来的死士刺杀身亡也不远了。”
钟乾垂眸,“主人有此忧,说明卑职与其余暗卫防护还不够尽心。”
侍从端来盛着清泉的银盆供少女净手,楚令昭稍湿指节后拿过雪帕擦拭,安抚道:“并非是觉得你们防护不力,不过是用以戒备百密总有一疏,才希望有朝一日能将武学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所奉之主一贯是严格且优异的强势作风,钟乾微微欠身,不再多嘴。
楚令昭扶着蔺懿的手起身,“去吩咐齐锟备车驾,我稍后要出府。”
钟乾应是,又问:“主人今日有约帖?”
楚令昭却笑,“并无约帖,只是先前查访之行留了条鱼儿作后手,恰逢时去瞧瞧。”
她话语点到即止,便随近侍离开演武场去沐浴更衣。
钟乾略明白了些,依照吩咐去办。
……
华序皇城整体呈棋盘之状,外围共十八座城门,其内道路四通八达格外便捷,可因着城池太大,路上还是耗费了好一番时辰。
到达柏安街时已是傍晚,楚令昭没叫随行的暗卫侍从们继续跟着,命了他们原地等候,便自行进入这处奇人异士落府的长巷内,来到一处华美的宅邸前,宅邸朱门大开,门前石柱上竖向书着铁画银钩的:十二玉阑干。
十二玉阑干内,侍从引着少女缓缓向宅邸深处走去,只见这府中景致极尽净美,倒像是文人雅士精心雕琢的庭院。
再向里走,处处皆是精致的竹楼与院落,时不时还有风情各异的美人凭栏远眺,走了约莫半刻钟,穿过重重月洞门,又绕过一条曲折的朱廊,终于抵达一处雕饰细腻的楼阁。
侍从将她带到楼阁前,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往里走,整个人抖了抖,似乎连声音都染上几分恐惧,“这里是珠玑馆,郎君此时应该在最顶层小憩,女郎自己进去便好,记住……”
侍从边叮嘱边抬头不停的望向楼阁顶层,一道冷然的视线悄然出现在顶层的窗畔,侍从对上那双眼睛,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腿软地跌坐在地,又连滚带爬的赶忙跑了出去。
楚令昭被他弄的云里雾里的,她顺着侍从刚刚的方向望向顶层,却是什么都没看到,正待犹豫之时,一个鹤发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珠玑馆门口,皮笑肉不笑道:“郎君请您上去。”
说完,鹤发少年便领着楚令昭进了珠玑馆,珠玑馆高达十二层,他们一路向上走着,楚令昭微微侧首,但见这里每一层都槅扇紧闭,似蕴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劝女郎最好别多看。”少年走在前面声音凉嗖嗖道。
楚令昭轻笑,微微收敛了目光。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第十二层,守在门前的侍从推开槅扇,恭敬地请他们进去。
楚令昭不动声色地踏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位容颜雌雄莫辨的男人,倚在窗畔的凭栏处,鸦青长发随意搭在一侧,神色沉静,唇角勾着抹笑,旁侧的琉璃小塔燃出袅袅香烟,将他的面庞影影绰绰的隐在香雾中。
端的是千娇百媚,软玉生香。
风挑起男人一角宽袖,只见男人手上的镯子有些不同寻常,锤纹镯面上镶嵌着刻了祝福篆文的黑松石。
这是秦厦的习俗。
她面上情绪仍不显露分毫,声音清冷淡然:“古闻中箬水有美人卧居琉璃香塔之间,面容媚英兼具难辨雌雄,我原只作传说来听,可今日得见沈郎君,才知古人诚不欺我。”
“哦?古人还说了些什么?”沈君清语调微扬。
楚令昭泛起一丝笑,丹唇轻启:“婵娟鲜兮终不拟越人挽,狡狡怜兮还褰裳忘蛾眉。三风十愆,属列亦执迷无悔。”
越人忆温缠,狡娈顾盼绵,列十愆亦存剑断衣袖之怜。
《尚书·商书·伊训》所提十愆之末,比顽童仍好而不改,反以此竞逐成‘雅’。
沈君清的脸色难看一分,“女郎来这里,就是为了挖苦讽刺在下的?”
楚令昭姿态有礼,“挖苦不敢当,不过陈述事实,沈郎君大肆招连各处垂涎雌雄莫辨美色的纨绔入府,扬言往来不过枕畔生意,可最后,那些在十二玉阑干过夜之人却无一能离开这里,一道道怖人异说流传不休,沈郎君暗借异闻显扬声名,莫非我说得不准?”
“直接些罢,女郎此行目的何在?”沈君清冷然起身,在窗畔蒲团上跪坐下来,抬手斟了杯酒。
“自然是买东西。”
楚令昭跪坐在矮几对侧,接过他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
沈君清见状挑眉:“怎么?刚说了得罪我的话,就不怕这酒里有毒?”
“沈郎君向来擅长制毒,炼制出的毒药种种皆殊孤奇绝,但对我下毒……你却不至于如此不计后果。”
楚令昭扶了扶发髻上的缠枝牡丹发钗,言谈间,矜傲风雅浑然天成。
“你这前半句说得好。”
沈君清如开屏般得意地扬了扬头,只拣了自己喜欢的话听,接着语调愉悦地问道:“想买什么?”
“到沈郎君这里,不买剧毒还能买什么?”楚令昭含笑。
谈起正经生意,沈君清掸了掸衣袖,启口介绍起繁多种类具细,“蓝鸩子、催骨引、绝息散、枯血丹……三日死、十日死、经年悄无声息死,吐血而亡、爆体而亡、化水而亡、肝胆俱裂而亡,在下能卖给女郎何种剧毒,取决于女郎希望所用之人以何种形态而死。”
为防止楚令昭对所述死状理解不到位,沈君清又体贴捧来一沓画本,本内画作详尽展示了各类可怖画面。
楚令昭颇为欣赏地翻了几页,笑道:“这些画作都是出自沈郎君之手?着色炫目,线条流畅,场景相宜,寥寥几笔就将所述之状勾勒尽态,画艺着实不错。”
沈君清得了她的称赞,愉悦中亦多了些谈话之兴,便伸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命鹤发侍从置台设酒,唤来乐伎侍伴,俨然是准备畅谈一番。
不消几息,鹤发侍从便带了六七位乐伎进来,皆颔首低眉,上前帮着将酒器设齐。
楚令昭任由沈君清备酒,眸光清幽掠过来帮忙设酒器的乐伎,果不其然见到那张芙蕖般的面孔,片刻后,她遮好眼底暗意,清越地笑了笑,道:“我认得这位郎君。”
潘憎疑惑,抬眼望向她,待看清来人,他诧异地后退两步,剪水秋瞳中满是惊惧,颤声开口:“你!你是当初那个……”
当初在唤月楼里……
那些来制作人偶的术士被绞杀悬挂在楼中,骨头皆被雕刻成了簪子……
明明术士们已经被绞杀殆尽,这女子却还要逼迫楼中管事们戴着人骨雕刻的簪子,给那些被做成傀儡人偶的人哭灵送葬!
还有她对玉管事做的那些事……
她就是个疯子!
潘憎扶着屏风跌坐在地上,一张芙蕖般粉柔的脸庞狰狞扭曲,泪水止也止不住。
楚令昭欣赏着男子惊惧的模样,对沈君清道:“沈郎君的手竟是都伸到了锦州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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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骨:令昭对沈君清的那句谑言,“婵娟、蛾眉”象征女子。而《褰裳》源自诗经,与《越人歌》讲的情感是一个性质的。“比顽童”就是尚书里提的十愆的最后一愆。而剑断衣袖就是对上的总结,隐晦讲隐晦讲,大家明白在谑啥就行,台词太明白容易被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