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贰拾伍』藏祸计计出异士地

沈君清视线凉划过潘憎的惊惧之态,扶袖举杯自饮,“借所制剧毒也好,借所传异闻也罢,十二玉阑干之名显扬,在下自亦广结八方宾朋,友人捡个锦州流落街头的乐伎赠于在下,在下喜音律,便承情收入府中。怎么,这乐伎莫非是女郎豢养丢失的弄宠?”

楚令昭拈着酒盏,“沈郎君是这样猜测的么?”

塔状琉璃香炉在斜照进内室的澄光中流华画彩,地上芙蕖郎君泪漾晶莹的姿态着实堪怜,沈君清笑着接话,“狸鸟鱼虫转赠尚需得原主应允,在下收揽各类乐伎至身边不过只为谈赏曲律,若当真是错纳了尊府的豢宠,倒是在下僭越失敬。”

楚令昭目光落向屏风处之人。

从对溥宁侯的审问结卷来看,两座遗侯城也只是通过密臣与秦厦联络,并不能直接与秦厦势力接触,更无法得知在秦厦内部的指挥者是谁。而唤月楼作为紧扣遗侯与锦州刺史的一环,连溥宁侯与昌安侯也无从知晓其背后的主人。

秦厦那层敌手就像黑潭中一尾溜滑的鱼,各处游弋着挑祸,根本不露面目,亦让人无法将之抓住。暗河案虽了结,但秦厦这等外敌对华序内政的插手,始终是一根横在骨中的刺。

屏风前,潘憎跌坐着浑身动弹不得,唤月楼最后一夜的景象于记忆内绽出殷红的喋花,芙蕖郎君空滞的目光之下泪意莹然,显然半个字也发不出声。

楚令昭从容赏览片刻,眼尾勾勒出一抹谲艳的挑弧。

当初查访要紧,她无法在唤月楼耽误太久,便先行处理了那处腌臢地,只留了潘憎一命。在查访结束后,她将秘押的潘憎投入锦州,算是放游鱼重入深潭,追踪是否能引向玉管事口中未抵达的少督主与那位喜爱傀儡子的公子。

偏偏十二玉阑干明着将潘憎从锦州领到了皇都的府中,无论是幕后主使强大到足以这般胆大包天,还是故意反其道而行地用明着的举动来打消怀疑,沈君清都是一枚明探,在秦厦暗敌的全貌见光前,这类明面上的探子没有铲除的必要。处理掉旧的,敌人还会派来新的,倒不如留着已在掌控之中的。

探子的存在,恰是敌手意图的体现。

如同被操纵的傀儡子,举动被控的同时亦在反应操纵者的意志。

“沈郎君君子亮节,但这乐伎与楚家并无关联,郎君无需割爱。”楚令昭淡声道。

她如此言语,沈君清捻了捻垂落的青丝,面上略作薄怡,“在下的镇馆剧毒都在末篇,藏惜着来展,对平日来客提得极少,但今日难得有贵客,便一任挑选。”

他并不追问少女如何识得的潘憎,只笑吟吟挽袖为案上画册翻新篇。楚令昭亦翻阅起画册,并不深究沈君清方才话语中的疏漏。

室内主客推杯谈言,忽视掉尚跌坐在地的芙蕖郎君,任屏风前之人惶然不安铺陈。

中心宫城内。

描着潇华宫三字的匾额上灰烬深积,是旧时萧皇后居住的宫殿。宫苑深处,温润的帝王抬手一扇扇抚过后殿紧掩的棂门,唇角噙着如常的和然浅笑。“那场大火燃得迅猛,潇华宫的宫殿厢房大多被吞噬,唯独这座宫苑深处廊道连接的匿惘殿并未被火舌沾染。”

那夜潇华宫火势诡异,待费力扑尽后已再无生气,所有的尸骨一一对认,却并未找到萧皇后的半点痕迹,昔年时逢华序遗侯与世族内斗激烈,秦帝送秦厦的郡主来华序为后,作为一场华序内政与对秦外交的博弈,内外势力皆各怀鬼胎,萧皇后无论是生是死,华序都须给秦厦一个妥善的交代,可那场凶猛的大火后,偏偏连萧晗的尸首都找不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皇后亲自引火烧宫这等荒诞之说都传到了秦厦国境,终是压不住萧晗失踪的消息。

本以为会迎来两国之间一场战事,但彼时秦厦内有立储与割境波荡,对外不宜兴战,便暂压了此事,两国来往也因此大减。

唐临痕走在苏栩侧后方,闻言道:“臣听闻,那时萧皇后从秦厦带来的一众侍婢日夜持刀立于潇华宫内外,陛下都不好多来?”

棂门木料摩擦过指尖,苏栩屈指收回衣袖,半垂眼目内的意味于昏烛下看不分明,“许是缘于匿惘殿内,曾藏着一道密诏罢。”

似谑似真的言辞,唐临痕听着不解,稍蹙了下眉,思虑着旁的,倒也未执着于此,继续说起所思之事:“距三国盛会还有三个月,楚国与秦厦为今已有及冠的皇子,足以率使臣赴会,楚皇秦帝应当皆不会再亲赴明銮池。而我邦亦有足以代行的皇子,陛下是否还要亲自赴会?”

三国盛会每十年一办,设宴于三国内部交界公海中心的岛屿“明銮池”,明銮池是三国公有的岛屿,千年来作为盛会的设宴点,承接重要邦交协谈。

苏栩摇头,“及冠皇子华序当前唯有丹衣一人,他是担不住事的,朕若不亲赴,派太子还看得过去些。”

“城中监察有报,先时秋狝出意外,楚家重甲卫与太子亲卫同路护送太子铜辇,有楚家这份态度在,陛下指派太子代赴,阻声会少许多,但孙胤党羽那边……孙括如今回到了皇都,不再远距下命,在朝堂上也需适当与之榷议。”

身边唐临痕所言委婉,玠城行馆夜宴上孙括的言行尚还在脑海盘旋,苏栩顿了顿步伐,点破道:“说榷议倒是朕自骄,用请示二字才显得贴切。”

唐临痕无言。

……

是夜。

皇都远郊重峦叠嶂,相隔一条水浪澎湃的峡道,两侧深浅起伏的山影衔连,虽不似岐脊山脉横亘华序隔断岭阴岭阳,但坐皇都远郊之地绵延亦属巍峨。

水峡一侧的深山之中,苍劲的老松旁矮案静置,案上不过豆灯一盏,唯照矮案与近前。案侧,姿容冶美的年少女子临苍松而坐,周身气韵凛贵雍容,直裾茱萸纹绣靡璀不染纤尘,正扶袖执笔作赋。

八面长林静寂,仿佛完全隔绝开了外界的隐居之地,不知过了几时,侍者领着位面容威严冷肃的男人走来。

男人着锦袍用料考究,领口和袍裾上皆印着暗金饕餮兽面纹,在烛火的映照下明明灭灭,凶戾至极。如同苍莽大地呼啸而过的砾风,充斥着来自荒原风沙地的沉毅气息。

他略带薄茧的掌中捻着一串黑色佛珠,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随着男人的步伐而微微摆动着,他停住步伐,缓缓地打量了临松而坐的少女一番,才继续向松旁的矮几走去。

待孙括落座于对侧,楚令昭亦恰逢其时停笔,孙括重瞳微垂,拿过矮几上的凝霜纸,灯盏尺光之内,但见一篇华绮之赋落于其上。

题为:玄律合香通应赋。

【辟探鸿蒙,邃溯泰初。雾浊霭沉,炁沌飚谡。始纪千移为启,造化万变成物。天门施考,奇灵竞逐。螭访残损函藁,误碎坛炉。夔谒漫漶案牍,错涂乐谱。旋彻萧吟,振荡雷毂。螭盘兢兢举目眺,夔蜷觫觫抬望瞩。

天林黭黮,九阙迷怖。鸾鸟衔诏,载鸿使替章服。宣童诵谕,引扈役褫额珠。授旨敕斥,垂文诫缚。甄以天机,择以密数。谴蟠螭幻香衍,夙孽净渡。驱夔龙委律吕,陈愆修悟。寄于馥生之材,托于音滋之器。二神仪尽,形魂溃而失属。双魅礼毕,身魄散而无主。弥世观尘,潜于银熏云母。察景闻道,匿于磬锤钟鼓。息骋识醒,声驰目苏。

于是宫旋于十二作相,调轮于同数为余,奇阳六律,偶阴六吕。黄钟巍玄,始携迦楠蒙杳。应钟高妙,终邀龙涎承煦。音洋晰兮,织罗斛之扬邈,韵沉昧兮,融青棘之伏郁。

若夫深苑旧掖,雅榭华台。夔居丝竹,螭寓翚翟。姑洗上歌《阳春》,馨染褵袵之烁颜。皋月泽吟《释天》,椒敷华墙之珍彩。走管于匏笙春庭榴曜,离孔于竹箫秋池水濑。园梅凌逸于大吕睨卫贵之暮,遥望《北风》流遯之雱霏。隰荷靡曳于中吕眄范徒之朝,咫观《列子》取锦之余炱。漾滟潺潺,恍兰室荟芬之粉墨。溯漱淙淙,似桂苑集沁之文脉。

如于迭星濒岸,临川之崃。夔任工绞之弦,螭作天然之气。楠琴抚捻,桐瑟拨捭。旋角对蕤宾兮啸波长徘,旋羽对应钟兮昂澶激慨。魂入夷则,千峘峻峭瞰疆脉贯气吞之塞。魄出太簇,万岳崔嵬仰霞赤撼云蔚之开。巉岩林立,破浓翠之覆黛。峨峰集耸,刺深靛之茫霭。玄壁乍裂于音聚嵩岱,乌石兀合于指拢江湃。曲崇悬兮仞崖危倾于咸海,乐将崩兮孤渊怖伸于苦苔。

至若公卿薨仪,庙堂朝议。螭为辅息,夔化枢器。编磬扩撼兮翡碧映金甓,排钟折璨兮丹朱照冠玓。逢祀谒肃仪,或祝祷宗祈。莪术郁金,揉黑黍醇鬯为醴。鸿茅茜草,浆丝帛缊韨为蔽。陶埙庄惕,盛香酿以为祭。漆篪浑毖,盈芳衣以为礼。叠檐瑶燕,哀调和高阁兢兢之凋羽。复瓦琼桅,洪声糅广坛猎猎之纹旗。卒士会而靡盬都肄,秣奴闻则履冰豢骊。

蟠螭弋历尘寰,游观兴乱。夔龙详感暑寒,迫察洪旱。演离合不知凡几,谱世景难计经年。纵襟蕴丘壑,横目显斑斓。近归期而心忒意殚,临返途而思冗绪繁。极境固霄绚环囊玄幽之恒瞻,俗土更奇绮回画堂奥之絜鉴。香乐合志,息韵萦联。未窥燃炉,因曲先感缈烟弥缠。不见熏佩,随音早知氤香溢漫。

是以敬表共听,闻呈誓愿。至真妙验,无量玄勘。昊微宝界,太中诸天。秉召通应,恃业达感。神魄重返,身形复现。

螭夔顿首同奏:长筵无厌,久劫未烦。询启上御,允应下槃。谪魅弃谦,罪神摒赧。负压独陈,承重自荐。甘为介鼎,愿作炁田。协谐司乐,律吕执元。

再肃拜:澈彻灵扉,透悟机变。证正虚无,贯明混元。周始环循,往归无断。大道生衍,不息自然。】

阅尽,孙括凤目内的重瞳不着痕迹晃了瞬,平缓道:“贯气磅礴,排篇恢宏,蕴意深远。与女郎相见来迟,却能得女郎瑰篇佳作,我来日若欲再得雅篇,便如今日般再行迟来便是。”

面对骈赋华章,孙括并不吝惜赞颂。

楚令昭眉峰微挑,“积习难改,将军若第二回迟了时辰,令昭便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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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骨:这篇《玄律合香通应赋》偏晋风,是亦骨好久之前自己写的,高中的时候写音乐曲评,悟出的由香道及乐律、由曲及志、香乐相合、通元应感。律吕就是中国古乐理中的“十二律”,与所提香材、千万年世景的意蕴是相合的。香道和律吕都是表层的托象,以音律和烟雾、天然香气这种虚物来感应神灵、沟通天地,只不过赋内是反过来从神魅的角度来讲。这也是我国香道、古乐的本质。这篇骈赋的内核是道教文化、天人合一、周而复始。如果感兴趣的读者多,我回头就把注释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