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晌午过尽,高悬的日轮偏西而沉。
楚家外府书房一室香拢,楚令昭逐卷批复案上摞陈的文册,旁分座处,张贞等幕僚设伴案协理奏务,几位出自分支的楚姓朝官随侍者来到内室汇明朝务,深揖作礼。
楚令昭颔首,示意侍者设座。
看侍者设的座为大椅而非蒲席,楚弋踟蹰,一顺宽袍而道:“'椅'为胡人传来之物,不符我脉,我居席跽坐为宜。华序不能如秦厦般丢了邦礼。”
同来的楚绶楚丕二人亦不坐,显然认同楚弋之辞,或椅或席倒也不算什么事,若是在别处,给他们设蒲团也并非不可,只是书房内所设之座皆为高椅,相对谈言,案上成摞的文册横陈,一边坐高一边坐低阻隔遮挡,岂不类如稚子之闹?
阔室之内,旁立的侍从亦暗自摇头,仍旧设椅不设席,楚令昭与姜昀过完一卷有疑的文册,见几位仍揖立不汇政务,楚令昭扫视过此来三人,启言而问:“物主用而不主虚,习从世章而不为拘。更须知法籍与时变,礼义与俗易,秦厦的确承传胡人面貌习俗较深,但胡人血脉也早已与三国各地血脉交融,诸位族叔可能确保己身无半点胡人之血?”
楚弋收起揖礼,道:“楚家历来贵典重制,不似其余世家逢乱便佯毁族谱乱认列侯蹭祖宗,改日我便去翻族谱。”
楚令昭不耐,面容沉肃之时亦极艳极冶,“叔父生前迁历代家主葬墓于鄢州共冢,并将族谱正副五百七十六册深陪于冢内,叔父葬时初启冢,既族叔重制,依制,想要再启冢,需我身死,族叔欲于我生前翻族谱,是想违制挖祖坟?”
见少女起了不悦,楚绶长叹,“家主勿要怪罪,只是丞相行事一向严遵礼制不辟毫末,五年前也不知是如何思量,竟将正副主备册全深埋于冢底,如今后人欲瞻观族谱却又不好启冢,徒增不便。”
楚丕亦言:“华序千年以来,代王沉宗简、献帝毁太庙,崩礼之事何能得正评?丞相生前埋族谱主备全册于一处,旦夕虽无恙,可若有朝生变被毁,岂不身殒多年再背罪?”
谈及丞相,楚令昭神态归于郑重,展开下一卷未批复的文册,言道:“叔父已故,我无意与诸位族叔数典再议亡人是非,只汇明今晨朝议罢,若不言朝务,日后便换其他分支的内族朝官来报。”
回禀朝务终为正,听到楚令昭要换其他分支汇报,几人回神深纠,片刻,皆识时务收起旁论整冠应首,在大椅内正襟危坐。
楚绶道:“朝会之时,今上提起三国盛会赴明銮池的代行使团,从行的臣众人选倒没什么特别,只是指命正使之事,因着今晨家主与孙括皆未于朝堂露面,最终便未得定。”
楚弋续言:“虽不得定,但今上欲指太子为正使代行的意思已明,孙胤一党的朝官应会向孙括递问。而楚家等存苏一派的朝官,因先前秋狝之时两军同送太子一事,言语上便暂未满拒,只等家主的明意。”
三国关系日渐紧绷,此类十年一度的外交盛会于未来大局分外关键,起战或续和,趋势全于三国内海中心岛屿的盛会上一窥。
“不行。”楚令昭清音否决,执笔继续在彭州递来的司盐监朝官荐举文册上落下批复。
几人诧异。
浮白在旁将文册分门别类梳理,觉察到三人不解的陡静,她释道:“娘子联两军同送太子意在为皇室整体立场不分裂,何有纵太子凿一湖而称海之理?”
宾座,楚丕颔首,又试问:“家主莫非已有正使人选?”
写完荐举司盐官奏表的批文交于旁使,楚令昭细览浮白展置的水运货卷,而后提笔再蘸墨,道:“三国国情各自相异,楚秦以哪位皇嗣代赴于其内均有余路可划,华序却时伴国厦危倾。内海行程远,苏栩须在我眼前,华序仍由皇帝亲赴。”
楚绶闻言,凝神思量着道:“十年一度的重大外事,扶苏党这边家主赴会,孙胤一党孙括必亦亲赴,但带皇帝……”
翌日朝堂,孙楚两室朝官各代主传命,楚家朝官言毕,苏栩思虑之时,孙胤势力朝官持笏上前而示。
“护国将军派臣传言,闻得宫里殇折了位诞下尚不满周岁的八皇子,今上丧幼子将军亦感痛心,何不以八皇子灵位作正使,带着车马亦轻便,如此一来体恤马匹彰显今上仁德,二来八皇子灵牌历一遭三国筵席亦算填补未能满岁的深憾。”
顽戏般的言辞说得却并无谑意,上位,苏栩眼底层浓。
楚家孙家各为半疆州郡之上盘踞世家的两立党派之首,三国内海岛屿的外事要会,两派首脑人物必然亲赴,而涉及到皇族正使的择选,却是一派直接要随身带着皇帝,一派巴不得不让皇族参与。
围绕正使的争论,朝堂接连几日激流汹涌。
仍是朝会激论无果的一日,至晚间,胡仪河夜亦喧嚣。
夜景铺陈之时,便有不少官贵纨绔打齐列的拱桥而过,从泊岸乘着小舟行到河中的喧嚣处,会客推杯畅谈,端的是一派风流。
河岸上沿街对市喧嚣吵闹,河岸下无数画舫灯火辉煌,丝竹声与画舫上明亮的灯火交织,胡仪河面波光粼粼,处处皆是笙歌舞乐,弥漫着极欲迷乱的靡音,却难掩不同于盛世繁景的颓醉,更近乎大厦崩解前的娱欢至死。
河中一座画舫内,几位服章光烨的官僚相饮而谈:“论常理,即便孙胤势力在,可皇都内仍有多数扶苏党扎根,相比离城赴会一路当活靶,皇帝留在皇都才最为稳妥,结果欲保苏的楚家要带皇帝出去当靶子,欲篡苏的孙室却一位皇族内员都不带。两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朝野内外何尝无疑?”
另一名朝官颊染微醺,晃悠悠道:“孙括回到皇都也不理早朝,楚家女郎非要务亦不亲赴朝议,议政只议而无果,庙堂朝议半晌最终决断却需进呈至孙楚室内,全凭允拒。今日言、明日驳、后日再论,正使人选之事两边就硬抻着扯皮,估摸着得到临行前才有个结果。”
“扶苏与篡苏两头显而易见地拿这事儿斗法,今上却偏要日日揪着不放拽满堂朝官耗时辩议,凡与今上会面的场合太子又一概全推。正使人选一议来回折腾,枉费你我这些朝官疲乏劳累。”
席间的年轻官吏倒未贪杯,言罢,转了转墨玉长笛与画舫内众多乐人和音而娱。
觥筹交错。
柔袅乐音在画舫内缓然流淌,随席歌者面带轻纱,抱着琵琶弹唱小曲,歌喉如黄鹂般动人心弦。
满座听得入迷,任与茫茫夜色沉沦。
河风送来袭人彻骨的凉意,胡仪河对面,一辆低檐青棚马车停靠在拱桥侧,此处避了主道半隐蔽半露,昏暗而不惹注目。
待周遭行人更加稀零,桥边,着短褐布衣的壮丁挑长扁担走过,途经停靠的青棚车时,隐有一声极轻的响动从青石板上传来,很快便尽没于胡仪河水击岸的波声之中。
马车边,侍婢捡起地上的细竹筒,奉到车帘前。厚实的遮风绸帘半片掀起,车驾内沾染了帘外寒气,身姿纤弱的女孩掩袖轻咳,拿过细竹筒抽出信笺,烛火闪烁,于纸料窸窣展动声中,照出一角杜若蓝的衣袖。
两名侍婢在帘外小心环顾,忍不住规劝:“夜间私自离府,若被太仆他们发现……”
顾闻筠叠理着帕子收好竹筒,道:“顾家上下一滩泥淖龌龊满门秽乱,帐昏香暖,顾府内外各有所耕耘忙碌,婆婢嬉赌、驻卫闹酗,你们不叛告,谁能发现我不在深宅内院?”
侍婢惊讶,连嘱道:“什么帐昏耕耘!娘子谨慎措辞,别讲这样市井的话,世族女郎不该出粗语于姝娴绣口。”
顾闻筠抬目幽硬,搅在病态面色之中,与纤弱的身形相合分外矛盾,“作的人不耻于为,我却须羞于言?我无意称娴,亦不爱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