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贰拾捌』阐峨苑寒雪临霜坻

楚家外庭一处幽僻之苑内,阐峨馆居位风雅,雕窗对雪。

这日公务理尽,繁中得缓,稀零三五门客聚坐于馆内,博古数今谈及殿台馆阁楼榭的赋名与世风之联。

张贞细言:“高帝崇道,探大衍造化辟溟涬阴阳之程,求迷恍而察本源与盈物,故为宫城前廷宫名易'朝寿'而称'太极',修醮蔚然,至今沿用。”

“成帝奉佛研禅而悟妙理,为宫中常禅坐之亭赋名为芥纳,言芥纳须弥,微渺蕴广界,真法无量,佛性涵藏,一微粒可悟如来。成帝修三百庙宇重塑三千金身,于小亭之名便能知辩禅成风。”姜昀解诉。

对案,同坐的门客宏评:“论议玄异之事,三国当世相异各有所擅,秦厦追奉奇门故盛风奇诡,楚国四宫望庚辰故盛风肃明,华序多势峙聚故盛风释道兼行。而若迫而察近政……”

张贞思绪浮动,接话道:“若迫察近政,楚家为州郡高门首,皇都嫡支府邸内,深庭家主所居的临疏阁已表为今政态。重政奏疏呈于高门而不入殿阙廷掖,训诂典疏汇于阀阅而不流蓬荜荆栏。家主为居阁赋以'临疏'之名,世族巨室执权之景,尽可窥于此二字。”

“阅幽奥而能阐峨,诸君之聚为馆室更添高致。”

玉碎泉落般的清音自廊庑外响起,众人偏头而望。

驻卫处,两侧开雕门而后归候,容颜瑰谲殊艳的美人正垂眸跨过门槛,她扶着雕门的指尖丹蔻纤丽,几瓣红梅顺着隐曳在长裘间的直裾滑落,身后积雪映照下,袍角的卷云暗纹在映室光影里若隐若现,携裹着浸浸寒气,于外间霜雾图景前步步朦胧。

满室门客起身作礼。

“不必多礼。”楚令昭示道。

众人重又落座。

席间,方才未言片语的许禄一改困倦,神采奕奕道:“禄与公韫、合仁皆起自蓬荆,得幸方为楚室门下之客,每念此,禄便感佩贵主而铭垂恩。”

逮住时机便阿谀而泣,泪较仲夏的雨水来得还快些,张贞姜昀两座观演,余下三两门客则对男人业业兢兢不问冬夏的奉承之力叹为观止。

侧边,侍从上前替楚令昭解了坠帽狐裘挂于衣桁处,她行至案后落座,点语笑道:“来时路遇尹书吏,言他新得了块彭公后人往赠的墨锭,似是彭公余下五块遗留至今的残墨之一,尹生正愁缺个鉴宝人,文彦何不去一观?”

许禄蹙眉踟蹰,不愿放掉此刻的机会。

立在许禄座旁的侍从察意,配合着低诱:“先生去瞧瞧罢,尹生不识货,要是真品,您唬他一唬从他手里哄走岂不快哉?”

闻言,许禄眼底悄亮,离席逡巡作揖,告罪失陪后快步离开。

馆内余室静烟悠悠,楚令昭慢饮过一盏温茶,续道中断的先言,“那副联为昔年幼时所作,确题世景,但世事亦有一二例外,假使训诂典疏当真半片不入蓬荜荆栏,楚室又何以得张姜?公韫、合仁二士起自蓬檐却悉文洞理,可阐深简奥义,蓬茅荆草出二幕士,足见其雅。若他朝得闲,我亦欲尝远朱绮而赴山林归隐、栖于蓬荆试度几载浮生。”

姜昀卷起竹简,和笑而言:“终不过是荒茅颓草,家主望蓬荆得雅,是涵智见水见智,蕴仁观山观仁。”

楚令昭捻着茶托边缘,懒懒瞥了她一眼,“方才还倦文彦讲话腻人,是否他人出去了还漏带了魂魄在这儿?无所依遂附到了合仁身上?”

张贞抚掌摇首,“历来离群而归隐栖蓬荜之辈,多为竞逐风流高士之名,不想家主亦有向隐之兴?”

楚令昭若有所思,声调雅如敲冰坠玉,“见素抱朴而近自然,启目对林野云霄而返璞归真,既合尚圣之性,又似寻仙缥缈,不失为可一试之事。”

雕门外,钟乾低声笑谑:“羹茶非甘醴所烹制不饮,肴馔非清鲜所调饪不餐,服章非万绣所深工不衣,器物非才匠所精炼不用。主人挑剔,内府三十九位庖长百余名烹厨整日在馔食上费尽心思,各地采锦吏与绣师罗缎丝纹不疵不紊,茶源、能匠更有专司,一饮一餐一衣一用繁琐不亚于殊吟公子对香事的精诉。归林隐栖蓬荆?主人不出三个昼夜就得回来,去一天赏一天归一天,果然名士风流。”

“思来的确不妥……”

蔺嘉沉吟片刻,又道:“既如此,届时带些随侍跟着娘子归隐便是,再命工匠围着娘子归隐的蓬庐搭建广苑园林,林苑里娘子爱住蓬庐就住,其余服章馔侍等外物不耽误。”

蔺懿思索道:“身栖蓬荆也不妥呢,归隐在修心,心隐便足够,可不能任由娘子真跑草丛里住。”

雪落得愈发绵密,馆内月洞窗低阔,临窗案后,楚令昭侧目,静赏月洞外的园林景观,园内丛植相协怡人,嶙峋枝干上红梅凌寒怒放,几处青竹苍劲挺拔,泠冽北风自天际呼啸而过,带来满园白雪皑皑。

姜昀亦目向园景,“今冬霜冷,梅花开得较往年早。”

张贞长喟。

楚令昭捧着茶盏,手畔仍存余温,她抬眸,望向正纷纷落雪的苍穹。寒风凛冽,几许冰霜掺杂着千万纯白在空中飞舞飘零,倒映在尚还年少的女子的眼眸之中。

群乱祸迭如涛,无尽兴衰荣辱,雪覆远峦寂立孤绝,何朝得世定骋马山岳与游?驰望苍茫天地极尽辽阔。

楚令昭弯起唇瓣,阴翳于点漆瞳底逝覆而过,“皇都近来异邦使客往来频繁,其中浪里淘沙浮出一二趣物,禁苑枯燥,何不送去宫里给今上作趣解乏?”

她吩咐的随意,馆外侍者隔门应声,匆匆去办。

时近黄昏,雪落绵绵入都城满覆,从风而又斜倾萦盈于宫廊。

太极宫,唐临痕带着禁卫立于廊道内,收回深望天际的视线,“公海三国盛会于除夕开首宴,距离年关还有初冬到末冬三个月,毕竟隔十年一办,各国数月前便解了关禁,商队互通促联络为外交盛会作友谊之备,近日抵达皇都的外邦来使不在少数,你们巡城密切留意异动。”

禁军校尉一嗤,“大战将起的风声日紧,相互还以友谊互通粉饰?说是各自互派人探路还差不多。”

唐临痕神色端严,“无论如何,华序也会有楚秦的商队往来,皇都巡卫轮值要排布更密。”

主殿千门殿宫室内,苏栩靠坐在黄花梨木雕山水图软榻上,宽松的云绸绣松柏纹外袍垂地肆意铺陈,殿内地龙烘出融融暖意,博山炉侧缘缀饰的叶链轻摇,景象安谧宁和。

榻中矮几之上,半掩的玳瑁漆箱内闪烁隐折灯烛光华,却仿如蜂蝎般蜇人。

太子府,白石院。

襄王带着两位皇弟烹茶而谈,言语间问向太子,“今日落了雪,城外明湖风光属实不错,阿玄怎的只待在府里?”

苏寒玄对饮,道:“雪景虽美,但到底寂寥,我在北疆连看了数年,如今早已赏不进去,便宁肯在内室看些干瘪旧卷。”

苏丹衣闻言便笑:“我倒是颇爱雨雪,倒有些艳羡阿玄能见到北疆冰山壮景。”

并不想谈及北疆之事,苏寒玄示意侍从斟好热茶,将话题移开:“祁门飞螺,穿行霜雪难免沁寒,这类红茶质气醇高,饮用也好驱冷。”

另两位皇子察此便沉默不多言,苏丹衣拿起茶盏,但见茶汤红艳透亮,螺叶微舒,他轻呷,而后亦配合着不再谈及北疆,只道:“我来寻阿玄为正事而非为饮谈,要紧事没讲,却先偏了阿玄的好茶。”

太子则笑,“得了皇兄称赞之茶,才算是好茶。”

苏丹衣搁下茶盏,“朝议连日为正使之事争执,父皇倒是有推阿玄为正使之意,只是孙楚两方皆无此意,父皇坐朝堂困阻重重,更不知阿玄是如何思量的。”

太子不言。

苏丹衣无法,唯有续言:“孙括在华序半数州郡渗透日久、五州三十九郡连同胤都十城势力稳固,若想与孙括相争,需拉拢州郡其余世族势力,楚家久为扶苏党且不提,而唐临痕,阿玄须为苏室拉拢此人。”

太子在矮几旁支头,语调内并无太大兴趣,“唐家那位公子常护今上,本就在扶苏势力内,到底我亦为苏室后嗣,谈何拉拢?”

苏丹衣不悦瞧了他一眼,接着道:“篡苏与扶苏之间,唐家从未表明过立场,父皇当初却能放心让唐家子弟统领皇都禁军,阿玄难道就不曾对其中缘由感到疑惑?”

眼前回过唐临痕在归城那日明目张胆的阻拦姿态,太子收敛了悠淡之意,“愿闻其详。”

苏丹衣微叹,诉说开一段已然尘封多年的往事,“唐家上下心系唐临痕,可唐临痕与唐家实是暗有隔阂。唐家九代文公,传到今代,怎会容许嫡长子持刀剑行走边关厮杀之中?荐官之制内,世族高门内部之间亦有文察大试,与试之众全为门阀精培子弟,世族把控典籍流传,各高门主脉旁脉才高八斗之辈何其多?众多杰出后嗣之中,谈及执文,唐临痕是唯一一位堪与楚相那位女侄相提并论之人,并登首榜。二人武学之才却更是皆不输于那道首榜上的文英之名。同为兼备文武之才,女郎热衷于军政统权,而唐临痕则全心热衷于专武,被唐家强行阻拦多年,是借今上之手才得以最终违逆家族弃文从武。于这位卫将军而言,他忠今上一人更甚于忠唐氏满门。”

“难怪会作为苏栩直属之将……”

太子指尖轻扣案几,“的确,虽目前拉拢唐临痕与拉拢唐家之于立场而言是两码事,但从远来看,唐临痕亦能于反端影响唐家。唐临痕忠的是苏栩而非苏室,一旦苏栩身死,唐家本就摇摆,若唐临痕不再站扶苏一党……”

苏丹衣颔首,话语中浮动起劝诫之意,“这正是我此来意图,无论是阿玄还是父皇,明面坐于帝位之人皆为苏室血脉,储君来日终须登临上位,阿玄若不于父皇生前笼络唐临痕,他日不测若生,苏室便更加艰难。”

太子垂眸,知他所言在理。

观青年眉间隐掠思索,苏丹衣压紧衣袖。

无论行走于庙堂还是江湖、无论身份高贵或是低贱,世人都是依靠着紧密的联结才得以立足于天地之间,最终凝为城池与国家。

成员与族室相辅相成,后嗣使用族室带来的支撑之时,同样在承担兴盛血脉的责任。利益千丝万缕的联结,门阀世家逃不开,皇族宗室逃不开,遑论一二深陷其中之人?

在这样的利益联结之中,老幼渐显模糊,男女亦无差别,不过都为利字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