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叁拾陆』濒馥复夂律承苛敕

至黄昏。

楚家,书房内,几名主簿或捧着摞史卷或持文册匆步来到大案前。

“今年幕府四百二十四位来应幕职者,经层层考校,月初择选出二十八位可用的预备记室,二十八人皆能述千年史细如数家珍,卑职以为大可留用,却见列名被尽驳,恐有差错。”

案上未批的文册仅剩两卷,昼日公务将完,时辰也走入申时之末。

侍从将灯芯拨亮,照在平展的文册上。楚令昭笔落波磔隽劲,边落批文边道:“是我驳的。”

主簿捧着成摞厚史的手费劲往上托了托,“家主就没有一位满意的?”

楚令昭态度并无波澜,“钻研史册为鉴固然紧要,但,擎列史平述而难综论抒变通新见、刻吊迂旧而不务经邦济民、惟专辞墨而无顾理策救弊,此类,不如去茶寮凑座,与过路者讲讲书,换两盏茶汤亦够续命。高门有闲茶,却无余给悬而不落的。”

钟乾在案旁守立,亦道:“诵史习字,五高门主脉的仆役侍婢自幼以此为暇考常项,无不通晓,若外来幕僚与内立奴众之能等同不逾,的确不值得留用。”

“能透熟枯燥史卷、书法墨盛,到底也算类才士。”主簿们却是不愿就此作罢。

批完手里的文册,楚令昭展开最后一卷,抬眸凝了眼案前众人,“广宇之内,率土之滨,何方帐下不是群英荟萃、智多近妖者遍地?天纵奇才亦不过是张拜帖,莽莽阔土上从来不缺惊才绝艳之人,乱世与争之众的基底画像罢了。更何况是读记史册、钻墨研藻这等耗时便能成的批量才士?”

筛了好几层才筛出的人,主簿仍不甘,“既能人才士为莽疆常底,为何各方还要争纳贤能?畏之惧之。”

楚令昭批文笔势由隽迹分明转向墨走蜿龙,道:“'惕慎'较'畏惧'二字更为妥当,太平时贤能如砖瓦,为助繁盛,常则组民宅,珍则筑宫阙,轻重有分。玉殿柴门,挥用稳固,是以才者强弱为考量;而乱争时,贤能则如木,有油有枯,本自所携势微,立于敌营则为烈火添薪,终不过丢至釜底一把火同烧,损耗频频而难定,油料枯料便无非火大火小。若数不足,大而难久、小而易灭,是以材者众多为虑求。因而各方戒慎备惕之根,实为敌众己寡、敌盈己乏。才者的虚实强弱之于此纷争内则显得事小。”

持文册的老主簿竖耳听了半晌,捻着毫锋,“那岂不是士人抢来用不用不打紧,站在敌方却总归不好。甚至若有顶尖才贤者,与其任之为敌添薪增焰,倒不若铲除绝患?世情丧颓紊沌,竞逐邪歹反而成了常景。”

楚令昭神色冷肃平静,“是以,随意其余势力纳这些'量士'混入真英贤里填数。我手下,只留才中之才,稳扎翰底、务实与新解皆不可缺。而若悬本照宣、记史背册、盛书法为技便能入幕,舍大衢而趋狯近虚秀之途,诸公当楚家是何等门第?”

她敕语苛严,主簿们深低垂头颅。

终于回归宁静,最后一卷文册批完,楚令昭揉了揉手腕,拾起摘在案角的血玉戒指重新戴入尾指,起身带着钟乾丢下一众主簿大步离开。

……

朔山阁底,暗河作为新纳入城防监司的水道,已有禁军把守,河道内水流鱼腥不减。

楚令昭顺着密道来到地底,鲜衣青年已立在暗河畔,听到步履声,他回过身。

楚令昭来到他身侧,“等了很久?”

“不算太久,总是你漠视诏召,难得由你派人来请一回,我便特意到迟了些。”

唐临痕说着,话语一顿,抱臂盯了她一眼,才继续道:“不成想,还是比不得你架子大。”

楚令昭挑了挑眉。

唐临痕冷哼,重新望向暗河,“这暗河成岁不短,想将手伸进皇都秘凿暗河,没有高门襄助决不可行。若是数年前扶苏党所为,令昭接手楚家后必见详载秘卷,若反之,则还剩扶苏党外的对立或中立高门有此力。”

他话语浮动着浅浅刺试,楚令昭目光不动,点破道:“还是对我的立场持疑?”

唐临痕没有否认,“先代之意、后人之心,于旁者终为浓雾掌灯,探寻难有果。”

他言辞一略而过,不再复问前言,只另起新语:“秦厦深涉内政,都城内,唐室与孙胤,令昭更怀疑哪方?”

楚令昭却回问:“外邦遗侯高门三险相连凿成了这条暗河,数十年前便预设的谋划,已探知秦厦为凶底,卫将军觉得,在眼下,明确伏手是唐室还是孙胤可还要紧?”

“于令昭,也许扶苏党外势力同为祸乱无差,于我,却关乎……”唐临痕顿住,不再往下说。

“关乎,卫将军是否对唐氏族室内权出手。”楚令昭将他的话补全。

唐临痕沉眸,神色依旧。

楚令昭姿态雍容,“阿峄,赴隆州,争你该争的。”

她身后,密道口,众人鱼贯而入来到暗河畔。

是那日谏议朝堂上,未随太保离殿的少部分唐氏官众。

河道拐角深处,船队由远及近驶至眼前。

楚令昭嘱道:“船队以楚家之名助你与拥众通行各关,隆州与弘州地邻,船队过鄝郡江境线后,弘州刺史会与你同往隆州州府。楚家刺史要员在,即便事不成唐昱也不会困你于隆州拘杀暗害。”

他视线掠过岸边的泛旧砖石,“我若暂离,今上安危无人会真心相顾。”

楚令昭示意随从将一道谕带上前。

唐临痕拿过托盘上的瑞纹卷轴,展开阅尽后又谨慎合起放回托盘。

“想又是你逼迫他写的。”青年面色不动,良久才继续出言,开口却萦着几许晦寒,“经暗河所涉诸地时,你隐瞒了我许多,且至今仍在隐瞒……我不探令昭的过往秘事,但我想知,你是否有底线与疆畛?”

水流激声清碎。

河道旁砖墙所嵌的锈蚀油盏晃出斑斑光迹,投刺于重兵守立的阴翳景内,有如寂渊中裹挟着救赎辉芒的恶厄暗箭,深对着暗河流向,而恶厄濒岸,迭浪飞星,溅起酷烈涂浸岸立人的馥熏华袍。

楚令昭拎因水点激色更深的曳地袍裾微离石地,抬步却更近立于暗河岸缘。

“之于稚幼辖众,尚存。”她言道。

唐临痕阖了下眼目,再问已作出选择。

“若我借兵,令昭可会应允?”

楚令昭答言:“阿峄开口,我便应允。”

唐临痕凝神,却没有继续此言。兵戈固紧要,但若非迫须,各方皆倾向避免于辖内兴战,更何况,他终究对唐室内族怀存眷义。

“若我不去,会如何?”他再问。

“船前唐氏诸君公然违太保及其随众之官于庙堂,你不去,庙堂唐室为你留者来日必死于太保清算。”楚令昭答言。

“若我,未争赢呢?”

这一问,唐临痕望向她。

“那么隆州七郡,楚家却之不恭。”

楚令昭道。

……

船队载众驶离后,八名禁军校尉接离时卫将军之召,从皇都各域来到朔山阁下暗河畔,列于太师椅上端坐的女郎面前。

“诸御卫校尉担昼夜皇都外内宫城安危,累日劳深,却不知何地堪出此衷忠之士?”楚令昭启言而问。

末端将领上前半步,“回女郎,右数同僚各出自颙州谢氏,兰郡、晁郡脉支。玢州杨氏,溥郡脉支。昙州王氏,皇都、牧郡脉支。小人与吴、蒋二位校尉则出身草莽,实愧贸言起底。”

激流于椅后奔涌,太师椅上,楚令昭端坐神态郑敛,若悯疚交织,“皇都今上手中禁军总数三万,兵力稀薄,即便稀薄至此,亦有各世家派子弟分涉而驭,诸门心系今上都城安危不惜派族员昼夜辛劳驻领禁军,楚家却未怀诸门虑难分勤之德,名行合一为正,此时应更为世族表率,怎好安使旁余苦瘁?”

此语意蕴多层,众人听着言势不对,尚未来得及思解,便见她眉眼倏染寒戾,一瞥增蕴恣骜,续声却偏作真挚句调,“都城守备之任担重务艰,不论高门草莽,我赠诸位两条可选之路。一,至城郊南北禁军演武场调理常训,二,赴边境为任耕兵。算是请诸将给楚家一个补诸门先时劳碌的偿机。”

八名校尉凝神,须臾,出自谢杨二氏的校尉尝言:“虑今上之难而分勤,当属众氏忠朝无旁贷之责,何能容辞推?女郎体恤是为悯德之举,末将诚惶敬兢,然尚未向家主过问,立下诸僚终不好私自易职,望女郎允末将等众归府请示。

楚令昭却道:“怕是没有空余时辰留给几位去见廷尉与国老。”

她抬了抬手。

密道暗处,三十二名披甲之人离列上前。

盔印楚字的众将领拱揖。

“皇都东骁卫营校尉主副各八将待命。”

“皇都南昼卫营校尉主副各八将待命。”

重甲之列,五名持刀之将紧随上前。

“北乙营重甲校尉楚钊,北戊营重甲校尉邵锴,北庚营重甲校尉许砩,北辛营重甲校尉楚殷,北癸营重甲校尉楚郦。整甲待命。”

除去地方州郡楚家驻军不算,皇都处,东南二营各四万楚家私兵在编,北营十营重甲卫各拥五千,见此态况,八名禁军校尉胸中不祥之感愈发清晰。

但听对座处,楚令昭轻敲大椅扶柄,平陈吩咐:“东营私兵替换内城十一座城门城防禁军,南营演训待命。外城增设北营乙戊庚辛癸五营重甲卫队与黑甲同驻,余数外城禁军缴械留于明处驻立,遇违逆军众,戮尽。”

众将恭应。

她重新望向旁列众禁军校尉,八人乍怵。

楚令昭却未紧迫出言,她目光扫过他们,直至八人怵态更甚,才命道:“送八位至南郊,演武场宣章门,寸步不得出。”

她言意强硬不留转圜余地。

围控都城,浓雾将至。

暗河畔鱼腥熏人,重械甲卫所持兵械冷架于驻立的禁军颈后,众校尉感压之时,却忽觉一阵异香自楚令昭袖处漾出,横生谲诡怪异。

皇都内城。

驿馆的廊柱在暮色下透出几分寥然,凉风自廊外吹拂而过,隐约送来乐伎幽怨哀婉的唱曲声,伴着胡琴拉响。

“怅兮恸兮,弦弦代诔。”

面白无须的紫袍男人拾阶而上,缓缓走到雕门前,雕门虚掩着,乐声从内室流淌而出,似有阵阵冷意弥漫开来,更显得乐伎歌喉缥缈,空灵之中唱调缠绵悱恻:“不灭不生,缧绁成悲。”

男人推开虚掩的雕门进入内室,华美非常的妆镜台前,一位身形削瘦的女孩儿正对镜梳妆。

她握着把象牙梳,动作舒缓地一下下梳理着及腰的青丝。

妆镜台旁,乐伎仍拉着胡琴唱调已然凄厉:“枷魄销魂,无去无归!”

乐伎胡琴声罢,镜前圆凳上的女孩亦停下梳发的动作,她抚了抚鬓发,搁下那把小巧的象牙梳,仍闭着双目。复而,旁侧胡琴又起,女孩便坐正继续手中的动作。

男人将一道鬼容面具颠倒反戴至女孩颅后,透过铜镜,女孩两扇卷曲的睫毛颤动,缓缓掀起眼皮,一双发灰而了无生气的瞳珠催出怖意,是一具亡尸。

“逆傩傀儡子,这份邦礼,不知华序可能接得住?”

男人周身异香浮动,语调微扬着低声,带着镶金丝骨雕的手指长长的指甲划过傀儡面具侧的耳骨皮肉,流液黑绿,糜腐之气霎时吞噬尽满室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