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叁拾柒』夤夜释将扑朔微清

北风过境,千里冰封。

凛冬已至,大雪连绵五日而不绝。

夤夜,一辆六面雕流云纹车驾在将军府前缓缓停下,车夫将踏梯置于驾侧,随侍撑开一柄黑金绸伞,伴着从踏梯上缓步走下之人穿行过风雪。

候立在正门前的管事领着几名侍从迎上前,俯首行过深揖,“我家主公受公务羁绊难归,尊客夤夜冒雪前来,司麾将军特代主公候于深庭,派小人来为尊客引路。”

绸伞遮挡着灯笼的光线,投出片阴翳,雪夜暗色中,伞下人貂裘沾惹了一点风迎的新霜,在众人簇拥之中走进内府,行步间回语道:“深庭相待,想是你家女郎。听闻大将军近日新设司麾一职,位副于胤都十城总督,玠城夜宴上她剑挽梨花,武嘉果勇,不负司麾之衔。”

“小人代主谢过尊客赞誉。”管事欠身道。

内府换肩舆至深庭,雅室内,侍从奉来姜汤,甘辣之气肆溢满案。

“文士爱烹香茶祛寒暖身,提笔拟行伍形景,则多以炙酒为行军兵士祛冷之法,挥墨写尽畅快。却殊不知军中除出征前夕、饷宴、归胜之外,一律禁酒,更况于行军途中?”

孙琰言语平和,斟了盏姜汤推至对座来人面前,才继续道:“祛风散寒,性温味辛而甘,闻得女郎为冬令军中增饷,增物粮、银、厚衣,连生姜亦在其列。三国物价,姜皆贵于肉,冬时更翻其余节气数倍之价,我观女郎将此添供军中,猜料女郎行事恤卒务实,今日早些时候,便命府内备了姜汤而非世人多爱的温茶炙酒。”

当世,姜较寻常食用的黍、豉、藠薤、鱼、肉、蔬果要更为珍贵,冬令甚至有被推上天价只入朱户之说。

对座之人素手缓缓掀摘下貂裘斗帽,遮挡不复,灯烛照出美人秾艳昳貌,楚令昭捻起那盏姜汤,于指尖微转,“茶酒羹汤,同为暖身之用,立场无对错,相应时机下,抉择却有。些许霜寒原是无妨,可到底谢你此夜一片用心。”

她声调清淡,将盏内姜汤饮下。

孙琰亦饮下盏姜汤,她望向楚令昭,再开口却起了凝然,“先母在世之时,曾山隐为坤道,以三玄为谈聚友。言及易学,先母常以离卦初九爻告诫劝解父亲,‘履错然,敬之,无咎。’,蹒跚学步、履程匆匆,行差踏错实难避免,慎重相待,则化归安泰。女郎,我父并非昏聩之人。”

楚令昭将盏置回案几,道:“易经以六十四卦映透世理,居刚明如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居中庸如离卦,‘出涕沱若,戚嗟若。’居震阻如小过卦,‘往厉必戒,勿用永贞。’,事无恒常,易为应变之道,处升处沉,皆不忘'戒惕'之重,日日戒备而时时警省,惕而慎,往过必纠,方成飞龙在天、九五之数。大将军有登临之愿,却未择对登临之路,亦无纠过更正之意,女郎为将军辩言,出于何因由?”

夜风扑着寒气被阻在雕门外,内室孙琰话语焦灼,“扶苏扶胤两党相峙已久,那夜山中女郎与我父谈言、两军伏战我亦知悉。”

楚令昭不语,静等她的下文。

孙琰顿了顿,“我不赞同父亲的选择,联合外邦借力,于历朝历代皆非明智之举,但我无法劝阻他。而今……”

“而今?”楚令昭问。

外间寒风之声接连不断,终是渗透进一二将烛火摇晃,孙琰声音转轻,“他不是毫无原则之人,只是选择一出,已难再退。我亦仅能替他分辩至此,父亲嘱我转交一封信于你。”

她从袖口取出信,递向案几对侧。

楚令昭展开蚕茧纸,但见其内写着三道问句,但又似是早有答案的反问。

钩众而鱼稀,塘可生邪?

幽兰生于巍崖,芳可闻邪?

沃壤圈于赏园,仓廪可充邪?

楚令昭将信收起。

果然没有料错,这位政敌与她在共识之内。

沟通引导理解,理解才有可能达成共识,而共识则能带来双方所期待的价值。

直到抵达“地区稳定”的彼岸。

她重望向孙琰,“大将军应当心知,今夜我离开将军府后,依然会与他不休纷争、不断势斗。”

“父亲知晓。”孙琰回道。

“那他如何能分辨,我看了信是否明白他的暗意?”楚令昭面色冷淡如故。

孙琰捧着杯盏,无法作答。

几许神思淌过,楚令昭示意侍从奉来笔砚之物,抬手执笔落墨。

写完信文,纸料窸窣声后,她将一道折好的信笺递与孙琰。

“转交给将军。”

“好。”孙琰接过信笺,稍回过神,“女郎将皇都围控明令不放胤党,今夜却愿放我离城?”

楚令昭坐于灯烛之下,眼睫微压,光影不明,照不透灯下美人垂睫敛内的眼底深色,仅闻雅声:“大将军手下的司麾将军于皇都围控之前离城,与禁中、楚家无关。”

楚令昭说完,继而起身,“半盏茶后,我便派追兵追捕,女郎,一日一夜赶到峘云关,将这封信送到大将军手里,可还能做到?”

孙琰亦起身,面上神采颇具秋狝前夜宴上舞剑的明快,拎起马鞭略一拱手,道:“徙木立信。”

……

霏霏白霜随日轮起一线渐止,峭壁如削,层林闇汶,自林隙透望而来,江流之上一片金波晓雾,水面映影,茫霭临风而舒。

峘云关一带,澜江侧岸营帐林立,主帐内,孙括与众校尉、副将等聚谈。

一幕僚拱手,“战势我军重据上风,军备支援之力将耗竭,酆军算来撑不了几日。”

“只是峘云关内三城城防的联系不知被何方斩断,颇让人不安。”孙氏叔伯道。

正谈言,几名探子过帐来报。

连日赶来,探子筋疲力尽,衣衫未替禀报道:“将军,皇都城防收紧,外城门凡出城者,照身帖逐民勘验,由重甲卫与黑甲两重审查,少余几名同守的禁卫,似乎也不许持械,照身帖勘验凡遇朝官、世族亲眷允进不允出,高门阅牒、皇族王契、令牌皆无效。”

“城中几名身籍平民的探子过内城城门查探,内城守军已尽数由楚家专兵替换下禁卫。”

主位,孙括蹙眉,“便是楚家是扶苏党首,也不能无由直替禁军,这么大的动静,两边就不曾交手?”

探子连忙回道:“并非无名由,他们公示的今上谕旨来看,是以邦交外事加强戒备为由,将替下的禁军调进了中心宫城。而卑职等于各处城门试探,谢、杨等我党校尉已被撤下,安插的几名出身草莽的校尉也已不见踪影。东骁卫营的楚家私兵来摄,内城禁卫与之数量相差悬殊,且有今上手谕相压,卫将军不现身、八主校尉亦不在,禁卫无首,楚家的专兵校尉斩了禁卫出头的部分违者后,余下只得跟从谕命。”

探子话落,帐外又响起报声。

“将军,司麾将军到了!”

几名探子疑惑。

其余将领随之亦疑。

待孙琰进入帐内,孙氏一叔伯率先启声问出:“锦烨是如何离的皇都?”

孙琰同样未来得及更衣,她收起马鞭,欠身回道:“楚娘子看了父亲让我转交的信后,前日夜里专命了城门私下放行。”

众人望向主位。

“那封信虽算份保书,却尚不至于奇效至此。”

大案后,孙括说着,目色渐浓,“从皇都至峘云关绕路,地形通过艰难,快马亦需五日,烨儿怎会一日一夜便抵达?”

孙琰不明他何出此问,只得回道:“女儿何须绕路?从鄱邕、上郃、玠城三城沿城驿道过,自然节省不少时日。”

探子低下头,营帐内众校尉与孙括亦沉默,气氛愈显僵压。

见孙琰不明所以,角落处,一主簿上前对孙琰解惑:“少将军未参与此战,不知峘云关近期细况,自唐太保赠军备支援酆城侯后,胤酆两军交战点便全落在津关踞锁的澜江对岸,虽双方皆有投石车助力城墙、关隘作战,但也正因此,谁也不敢太靠近津关,正是内战将大起之时,内敌岂止二三?一旦破坏关隘,颓废津关不具利势,重修亦非小事,即便争来也无益,拉锯战又岂能不顾一切?连续专战多时,津关内拢的三城我军都已断了联系,我等正疑是否酆城侯已渗入进去、杀了将军先前安插的城防兵丁。少将军能顺利从驿道通过,恐怕是有先时断我军联系的势力有意放行。”

孙琰听了前半句心有愕然,便未细思后半句,只先问道:“我倒是知晓唐太保支援酆城侯军备一事,只是,唐家送的军备中怎会有投石车?唐家崇文不崇武,便是为私兵有备辎重等物,造投石车又有何用?”

帐内有校尉开口附言:“正是说……那一大批造工精良的重械哪里是唐室一时半刻能造出来的?便是提前造了储藏在隆州,水路专程运过来又岂能不被第一时发现?能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支援将败的酆军,非以津关就近城池储藏不可。”

“卑职等亦觉此不像唐家能办到之事,但仅限于疑虑,毕竟实在摸不清蹊跷底细,但如今……”末位处校尉小心开口。

孙氏一位叔伯在旁接了话:“但如今,烨儿被楚家放出皇都,一路平顺过津关内拢的三城驿道,说明峘云关之内,切断我军联系的并不是酆城侯。”

围案前,孙琰声线一紧,“那是……楚家。”

恍然想起临行前的景象,孙琰取出一封信,“临行前,楚娘子给了女儿一封信,让女儿转交给父亲,应是对先时父亲托女儿转交之信的回信。”

孙氏叔伯孙靳闷得胸腔难顺,道:“从津关内三城临近驿道穿行平安抵此,烨儿本身就是承载楚家意思的信笺了,就是告诉我们,津关及其内三城沿线皆在他们手里。接下来,要么酆胤两军联合冒着毁坏津关之险去强攻关隘,最终三方皆颓败颗粒无收。要么,我胤军放弃抢占峘云关,只将酆军继续击退,我军若还想要争关隘,击退酆军后就不能撤军,须暂停驻于澜江此岸,以待时机。楚家女郎是在强制将军留在此地守关,还是在对岸给当盾牌的关隘当盾牌。她的意思早已表明,这封信,还能写些什么?估计是写了封嘲讽孙胤一党的信!”

思及当前境况,孙括面上阴沉不比孙靳等人要少,只是,旁人不知他让孙琰给楚令昭的信的内容,他自己却是记得清晰,眼前这封回信,不会是戏弄。

孙括拿过楚令昭那封回信,挥退众人。

待众人退去,他独自将信拆开,信文是一首七律:

《夙愆不辩》

征辟途兴孽宝璋,蠹蝝驻噬朽朝梁。

佃农躬役辈积痼,匠户伏奴世累疡。

立上乃绝频自辩,居权更理振天纲。

吏波万顷澄清日,一片丹襟寄碧江。

孙括眼底情绪几番变幻,“机关算尽之中,倒也有几分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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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骨:这首七律《夙愆不辩》是亦骨专门给这本书的人物写的,仄起首句押韵,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