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叁拾捌』长昼锁局妙算层定

皇都外城城墙之上,三两位幕僚跟在楚令昭身边望对晚照。

钟乾展开郑谦自峘云关递来的密报,看完后上前禀道:“郑戍尉来书将峘云关现况回禀,主人所设已落定。”

他又一拱手,笑道:“用一批军备撬动唐家与隆州,换来两军撤离津关交战,兵不血刃保下津关的同时逼着孙括不得不留在津关对岸驻守,主人算无遗策!”

幕僚恭敬揖礼,“不沾半点血影剑光便将津关保下,家主妙算!若非如此,他们轮番抢占津关拉锯交战,哪里会撤到津关对岸再打?”

“且泗城被胤党控制难以渗透,那便把孙括困在他胤党自己的踞点守内关。实在谑而妙。”张贞亦笑道。

隆风吹得袍袖猎猎,楚令昭览望夕阳横映的赤霞,白日将暮,她兴意阑珊,“只是料定他们皆不敢毁坏津关,有时送利器帮伤敌添些威慑,可让强敌有所顾虑。”

众人更深揖礼。

楚令昭收回远眺的视线,顺着城墙宽道向阶梯处徐行,“峘云关对岸,泗城为孙括一处据点,为争津关他已耗费了不小的兵力,接下来轻易不会弃离,会暂驻待新机。”

兽饥视于食,争疲而难获、弃之不忿,踟蹰之时亦会密监不离、恫慑旁余欲动者。

众人落后半步随行左右。

“峘云关处暂归安定,皇都之危亦可得缓,稍得平静。”一名幕僚道。

姜昀沉思着摇首,“将太子引困至昌枰,将卫将军远推于隆州,迫孙括离岭阳而入局却又将之囿守于泗城,家主将这些动子压定于都城之外,困其于险势之中。如此布局,恐怕家主目的是为……”

她声音及时止住,只道:“皇都来日,想来涟漪不小。”

“涟漪?”张贞疑惑。

翌日。

楚家,侍卫押着身着囚衣的男人来到堂前,正是暗河牵涉案中,专兵对外已宣称被处死的溥宁侯。

溥宁侯在溥泉那夜被钉在墙壁上的伤溃烂未愈,连同另一侧肩部亦添了穿伤,铁链于两侧伤口刺穿,自后背肩胛骨上角锁牢。

他艰难跪立,沙着嗓子低声:“娘子。”

未得回音,男人抬眼望来。

对面堂前,两名服佩端秀的侍婢近侍静立两侧。而座上紫袍之人,姿态倦怠斜倚靠扶柄,垂目观赏着手中器内茶汤,貌若神祇美丽。如同一幅古韵延延的壁画,光影靡靡,却又神圣庄严。

男人抬头不到片刻,便听押人的甲卫叱声:“不得僭越抬首!”

话音未落,甲卫铁靴硬力踩踏住男人的头颅,将之压叩在冰凉的地面。

男人仓皇应是,尽力保持身姿不晃动,到底仍难避免铁链发出的磨擦碰响,细谨的声动于满室静谧中愈显临深履薄。

见男人姿态端放好,甲卫退至侧边。

堂前,楚令昭四指端着茶托,拈着茶盖拨动汤纹,“高铢,台面你已被宣称身死,我便与你不言公务只论私,上代溥宁侯三十七子,溥宁侯高寿而终,子嗣多数亦老鬓。若无我扶持,凭你一无长嗣之威势、二无幺嗣之壮骨,区区弃置老躯,何堪为侯城继主?在楚家眼皮底下与秦厦舞乱,你当真好魄力。”

她声调不重不轻,威仪分毫不减。

高铢跪立低颈姿势不变,被铁链坠着伤口,唇齿启言因痛而颤栗,“溥泉处处潜驻专兵,娘子从扶我坐侯位那日起便一同将剑锋指在我命,若甘心,我何对祖业!”

“祖业……”楚令昭玩味着这个词,“蔺嘉蔺懿,溥泉弹丸之地未入千年前籍望卷,你们来猜猜,溥宁侯所言祖业又该是什么?”

蔺嘉笑道:“千年前的附属小地,怨不得籍望卷无载。溥泉即便转为内城亦不伦不类,若强行贴个祖……饶是近年溥泉城中处处潜楚家专兵监视,亦未及时察觉溥宁侯的小动作,深究缘故,皆是侯府暗道为溥宁侯作了大助力。阳奉阴违的命脉在此,大抵暗道是祖业。”

蔺懿亦笑,“墨家《备穴》载隧道攻防作战之道,溥宁侯先祖许是师从墨家?墨家弟子确有位姓高,只是高石为墨翟亲赞‘背禄向义’之人。外侯入内为千年遗臭,遗侯暗协秦厦舞乱残害无数稚孩,如何也难称向义,说是墨家弟子的后人,未免有污于墨翟,更冤了高石。”

两名侍婢一位较一位嘴毒,高铢老脸泛青,吱唔欲泣血,却无从争辩。

男人回归噤声后,楚令昭问道:“在我这儿,不忠的后果如何?”

高铢脸色骤转苍白,跪立身姿支撑不住地跌坐,半晌呢喃,“不……不知。”

楚令昭扫视过面前之人,却是纵不得高铢这副畏缩含糊的模样,她哂道:“忘了规矩该是什么惩戒?”

蔺嘉与蔺懿分别侍立两侧,闻言欠身肃礼,拿过甲卫呈上的棘条,来到高铢身畔,一人勒紧男人肩胛骨处骨肉穿锁的铁链,一人抬手握着棘条抽在男人的面庞上。

楚家随侍不论雌雄,凡近侍左右以擅武为先,高铢被蔺嘉牢牢擒着扭动不出半寸,棘条不息不停责笞。

直至男人唇鼻模糊,楚令昭微笑唤止。

蔺懿停下手中的布满倒刺的棘条。

满室雅香浸寒,主调瑞脑之气游弋其间,却仍难压下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谲异香气。

楚令昭言语和润,“再问一遍,在我这儿,不忠的后果如何?”

高铢半面皮肉翻烂,忍着剧痛端正体态,再叩首勉强出声:“至角兽场,搏熊谢罪。”

……

昼日气朗,皇都角兽场外侧,侍从往来肃默,近场边围座处,世族朝官与外使从半场界限隔断相对,无法交流。仅闻角场内棕熊嘶吼拍击铁栅的凶音。

半场分界线上的中心观台处,驻卫密护内设有两座,秦厦太师寿詙应扶苏党之邀,于角兽场观竞。作为秦厦先使于华序皇都的第一场公开会面,选在角兽场这类腥凶厮杀之地,与内海即将到来的主张和谈的三国盛会未免用意相违,充斥敌意。

靠近外使半场的一侧座上,寿詙手臂搭着大椅扶柄,托着掌中酒樽,却是沾也不沾半滴,只言道:“楚国的先使迟迟不至皇都,莫不是因你们都城戒备加严,引得楚使警疑?”

另一座,楚令昭道:“内海盛会将近,秦楚两国先使若在华序都城出了差池,有碍来日盛会和谈。”

寿詙反问:“用那半瓶毒与酒害我道心,就不碍来日和谈?”

“数月前在一座楼中遇了毒酒,思来稀奇,便有意与太师分喜。”楚令昭言语清淡,一点探意浮于其间。

寿詙摇转酒樽,言辞如常:“有人敢送毒酒于你确颇为稀奇。只是怨债各有偿源,令昭报复到我身上,实在冤屈我。”

楚令昭眼底阴冷,唇畔笑弧薄浅而秾丽,“太师,场下那位搏奴,瞧着可面熟?”

寿詙垂着眼皮向场下一瞥,角场内被铁链穿肩的男人半张脸皮开肉绽,若非与之接触频繁,很难认出模样。

“你问了,必然是要试出些答案,答是答否,于我都难有利。”寿詙四两拨千斤道。

“那便观竞罢。”

楚令昭指尖轻压户扇的执柄,偏倾绸面。

旁立的驻侍会意,对场边举槊为示。

角兽场边,几名差吏将阻熊的铁栅拉开。

断食两日的饥熊暴冲而出,摔坐在场中心的高铢拖着穿刺在双肩的铁链,挣扎着向场边爬,兽场泥石折劈了男人因久囚而卷长的指甲,缠住散乱的斑发。

饥肠辘辘的棕熊冲到男人近身,一爪拍按住男人的脊柱,从脚端开始撕咬进食。

较虎豹豺狼等兽不同,熊类食用猎物之时,极少会先咬断喉咙,熊爱活食,往往从脚与腿部开始撕扯食用,猎物会清晰感受到己身一寸寸、一块块被熊吃下,直到躯体只剩三分之一,才会狰狞死去。

世族贵胄观竞,最喜熊类。

角兽场从无奴隶能从棕熊口中存活。

今日主观台有楚令昭在,半场座内大小官贵便皆静声观竞,无一聒噪嬉哗,秦厦外使则谨慎不语。整座角场仅能听见挣扎于棕熊齿牙的男人的凄厉尖叫。

终于,角场内,棕熊吃得仅剩头颅与骨架。

天光毫无怜惜照在泥石地面淋淋怖色之上。

棕熊毛发染出新颜,余味化作滴答的温热,落入干尘结成殷紫凝块。

场外观台中心,楚令昭拊掌,笑靥殊美雍容。

半场世族官贵这才放心展颜,娱欢赞言。秦厦先使作为外使,客随主礼,同出笑语。

一时间满场仪礼相致,和言颂雅。

寿詙面目不动。

楚令昭从容开口,“这场无悬念,作为角竞略显乏味。太师感到无趣,是我党安排不周。”

寿詙视线掠过高铢残余的躯体,无丝缕须眉的脸庞之上,神情依旧沉着,道:“并非感到乏味,不过,场下这搏奴躯体如此狼藉残余,我怕是难以再辨认面熟与否,不便回答方才所问。”

楚令昭面色无澜,并不接此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拇指粗细的木雕竖筒,打开将一根两侧窄中部粗的长针倒在案上。

“太师之物药气殊异鲜明,不慎遗落被辨认出,岂不误事?”

随着针离盛器,原本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异香瞬间浓郁,是源自于针上的气息。

针落案清凌,寿詙捻起那根长针,“凡试此味之人,大多称之为香气,单是令昭称之为药气,想是仍难忘弦月郡主。”

“我难忘皇后姑母,太师莫非便能做到遗忘?”楚令昭反问。

“这物,我观来倒并非思及萧晗,死手里的太多,记不清。”寿詙却道,他侧首望向隔案座上的年少女子。

“昔年模糊,惟独难遗忘不能杀还要迢迢万里请的年幼贵客。”

他语落,楚令昭眉心深蹙,耐性不复,眼底阴冷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