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叁拾玖』太极宫广袖推波澜

首场角竞结束,余下五场皆为兽斗,白日宾主尽欢,至晚,扶苏党朝官之众各自撤散,秦厦先使则随寿詙返回驿馆。

楚家深庭。

临疏阁周围枝叶扶疏,府匠跨季培植的花木于冬时作景,凛寒之气三日便足将满园费尽心血培出的鲜妍凋零。观者不能容忍枯颓,是以万物萧索的时节便半刻不见衰亡,并非天道留情于沁景华园,不过是深夜有花匠频频来更替新枝,未敢怠慢。

楚令昭扶着蔺懿的手迈出内府肩舆,本就冷白的脸庞较往日愈发显得苍白,她视线短暂停留在临疏阁两侧的楹联处。

重政奏疏呈于高门而不入殿阙廷掖,训诂典疏汇于阀阅而不流蓬荜荆栏。

是应题世景,是执政诫语。

在其位,则立其权。据其利,则承其责。

楚令昭视线回到前方,走进室内。

来到二层,绕过围屏,她身形一瞬不稳。

崖栀与浮白快步上前托住身形摇摇欲坠的少女,慎重低问:“娘子头痛又压制不住了?”

楚令昭点漆瞳眸之中戾气浓郁,她松开蔺懿的手,和衣跌入冰泉池中,凌澈波声激起。

众侍惊呼,围拢欲扶。

楚令昭手臂侧压在池边,冰泉寒气浸冷环绕之中,额角内的欲裂之感才勉强得缓,继而闭目凝神。

“都退下。”

片刻,她掀起眼睫,命令道。

众侍只得应首,屏风后再不闻声。

……

隔日。

楚家深庭,晨间微风送来雪后泥土的芳息,配映着月洞窗外园林景致,虽比春日少了些雨露滋润的怡人,但冬时带来的雪景却也别有一番清凛韵味。

临疏阁月洞窗畔,楚令昭跪坐在案前用膳,墨发随意垂着以一柄插梳束住发尾,几缕青丝垂落在耳畔,摇曳之间,本就昳艳的容颜愈进添了风流。

蔺嘉陪在旁侧拿着翡翠小碟布菜,厅室浮光弥连花叶之芬,入目一幅妙手古卷静展横陈。

冬阳虚渺,楚令昭握着筷箸夹起一只酒梨缠丝炙,还未来得及用,眼睛便被一双手蒙住。

她搁下象箸,薄嗔开口,“殊吟别闹。”

楚殊吟垂眸顿了下,最终还是依言放开手,他跪坐到楚令昭身侧的蒲团上,拿过蔺嘉递来的瓷勺,亲自为她盛了一小盅鱼片羹,道:“昨晨的党内例议,姐姐未曾出席,殊吟实在担心。”

“我不是派阿乾去代过了名场?有何可担心的?”

楚令昭接过小盅,很给面子喝了一勺才搁置到旁边,随后重新夹起那只浸透酒香的梨丝围裹的鹿炙,慢慢用下。

见她态度疏淡,楚殊吟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这姐姐最不喜在用膳时被人打搅……

他轻叹气,“姐姐以往极少缺席党内的例议,钟乾统领又未告知太多,我怕姐姐遇到了什么不对劲,是我虑重了。”

少年总是心思重,楚令昭抚了抚楚殊吟的手背,不语胜千言。

旁侧,楚殊吟微蹙的眉宇松开,神态归于温宁。

楚殊吟陪楚令昭用过膳后,便辞别去东边城门监察。

月洞窗畔,钟乾从暗处走出,上前单膝跪在楚令昭身边。

“主人前夜头痛失控比以往还要严重,且今年越发频繁,照此下去着实不妙,卑职再去多找些医师可好?”

钟乾望着面前,言语浓忧难抑。

案前,美人气度宛遗世殊凛,慑魄般的凤目内点漆瞳仁幽戾深重,楚令昭抬手压住眉眼,浮动的暴戾之意在白皙的指隙下分外锋明。

“这些年找了多少?又有几位能有效验?我也厌倦再试,大抵是先天的不治之因。”

她说着,指尖一下下点着矮案,再启声言语已是正事:“昨日党内例议,行进的可还平顺?”

钟乾应是,道:“孙括受峘云关牵制,胤党被弹压亦无精力相顾,我党之众由裴、荀二氏朝官族首提议政治围剿皇都内胤党世族。”

楚令昭微阖眼目,“裴措与荀靖惯来仇视孙胤党羽,如今我党势硕暂压孙胤,总要让渡部分利益给党内盟众。你稍后派人传信给他们,除谢杨二氏不能动之外,其余皇都内胤党阮、邢、韩等世家随他们去替职剿权。”

钟乾颔首,“让他们忙一段时日足矣。”

蔺懿侍立在旁侧,“消息迟早流出皇都,难免会激起州郡胤党势力恐慌,为防鹤唳生乱,是否还是让党内收敛些好?”

“已是收敛了。”楚令昭道:“异国先使在皇都,州郡胤党不会自惹麻烦来犯。只要暂时不清剿皇都内的谢杨二族主脉,这两枚紧要博筹捏在我们手里,孙括设对策之时亦会掂量轻重。”

“是。”蔺懿欠身而应。

雕屏内的笼鸟脆鸣衬得雅室愈静,一阵细风撩动隔栏花叶,为之带来一层清霜。

“原是逐一对付好过堆一起处理,便用高铢将溥泉做成一块暗冰,不准备太早逼孙括离胤都返岭阴相峙,但暗河牵涉诸事将暗冰浮上了水面,楚家不得不提前暴露对遗侯地的掠夺,比原定之策早了四个月将孙括引出岭阳,害我重做部署只得一并应解。”

楚令昭神色疏离,眼目仍然半阖,“既然事情变得多了些意趣,那么暗河牵涉案中的每一方,便都该做好被楚家剥一层皮下来的觉悟。”

————皇都宫城,太极宫。

千门殿,苏栩容止端方,坐在内殿案侧执子对弈。

他拈着枚棋,望了眼对坐的楚令昭,心不在焉地落了子,言语在唇齿欲出,却终究还是没有张口。

楚令昭跪坐在他对面,察觉苏栩的欲言又止,她不紧不慢落下一子,宽袖随腕骨动作垂坠轻摇,“津关归安,酆军连日向州郡外撤退,陛下为何仍面含忧思?”

苏栩搁下手中的棋子,良久,他声线平稳道:“女卿处事朕自是安心,只不过是月前女卿传人送入宫之物,朕观来,夜间每思及便心下受惊。还望女卿将之带离。”

殿内通着地龙,矮几旁燃着盆金丝炭火,整个宫殿充盈着融融暖意,内殿再设围屏,将外面吹着细雪的冷风尽数隔绝开来。

见楚令昭不语,苏栩拿起一旁的夹子,随手拨弄了两下炭盆内燃得通红的金丝炭,沉郁而颦。

“巫蛊异术之物历引祸事,起灾乱、兴谣言,黔首众庶惶恐流散。女卿对此类事物厌恶应不亚于朕,又何故将之送于宫禁让朕与之同处?”

“偌大宫城,陛下厌恶异术巫蛊,大可将之送去远离太极宫的宫苑。”楚令昭回言,即便苏栩不再碰棋,她仍然在逐枚摆放棋子。

苏栩眼下隐含青黑,“多次远远送离,但每至子时,仍会再突兀回到朕的寝殿一隅,入目便引宫人惊痫,几番反复,千门殿宫人替换到朕已认不出近侍亦未逃脱此物纠缠,宫禁内一片不宁,近乎梦魇。”

他敛紧声音,暗带恳切,“朕夜夜不得安眠,思来终须系铃人,便盼女卿将此物带离宫城。”

言罢,崔元将一道玳瑁漆箱呈到案侧,又退回一旁侍立。

楚令昭没有理会那道箱匣,“仅仅与之同在宫禁之内,陛下便难消受了么?”

苏栩惕然抬目直视向她。

宫室翳影幢幢,楚令昭如故跽坐在案几对侧,将棋笥内的触指凉滑细腻的玉子一枚枚提出,于棋盘上置好,她神态不变,半垂的瞳目邃寂幽寒。

如隔殿阙,似阻山峦。

苏栩凝着她置好最后一枚棋,视线离开她而纵观整个棋盘。

正是传说中,秦厦宣武帝与秦境内遗留部落最后一位祭司的残局,名为“纥骨”,传言道后来那位祭司的部落之众为了祭奠他,便以此为姓,这残局也因此得以流传下来。

只是此局凶险,煞气太重,即便是专门钻研围棋之人,也不会轻易去碰。

“陛下此次,不能再搅臣女的棋。”

……

天空飘着细雪,由烈冷的北风带至每一个角落。

暮色将浓,宫中已掌了灯,楚令昭离开太极宫后并未乘辇,重甲护军只在其后远远跟随。她肩背笔直劲拔,玄紫衣袍掠雪而过,钟乾在侧握着把竹骨伞,近随她行走在不见尽头的宫道上。

钟乾撑绸伞遮住迎向少女的破碎冰霜,在旁后侧启声,“主人,连月派密探层层深查,成岁如此久远的暗河只能是……”

楚令昭侧目瞥向他,钟乾敛神噤声。

楚令昭重新目视前方,“华序与秦厦的纠葛,从十八年前,秦帝送其宗妹来到华序为皇后的那刻起,便绝不可能再割断。”

“即便年月川流,萧皇后已在宫禁之内出事。”钟乾近伴而行,斟酌而言。

“即便皇后姑母出事。”

楚令昭目光薄凉,步态沉稳。

风雪翻飞,寒气吹拂过她的袍裾。

漫天繁霜之中,她的身姿劲而坚毅,仿佛蕴藏着无际穹宇的力量,顺应着冥冥之中的殷然簇火,走向不容更改的天阶。

冬夜如永,长寥漫漫。

太极宫内。

寝殿黯光之下,苏栩面庞略有病态,神情温润如暖玉。

他持着丝帕,不紧不慢擦去眼下用螺黛染出的青黑,依然是羸弱病体,却不再有妆染出的那份忧恐少眠的凄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