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肆拾』朝乾殿素手揽云烟

皇都今夜云翳遮笼,难见月光。

唐家。

内堂之中,唐椠静默坐在大椅上,面容疲惫,两鬓微微泛白。

施氏在旁为他顺了顺脊背,柔声道:“夫君总是深虑伤神着实易坏了身子,酆城侯无论是继续攻掠抑或是撤军峘云关,皆无碍唐家祖地隆州,若夫君实在担忧酆军落败,便将胤党谢杨二族安抚好,再试新路就是。”

唐椠叹息一声,“夫人所言在理,若当真酆军落败撤军峘云关,唐家另择新路,总要给被得罪的胤党一个交代。如今我族与胤党官众同困于皇都难出,谢杨二族与将军府关系匪浅,此时同处困境下去与谢廷尉杨国老交涉,好过困境破开后再去转圜。”

唐康坐在槅屏前的侧座处,启言轻问:“兄长先前应下支援的军备已将胤党开罪透彻,为何宁肯去与得罪透了的胤党交涉,也不尝试投向扶苏党?”

唐椠握拳言辞愤恨,“如今唐家因峘云关之争被卷入局已中立不成,唐临痕本就立苏栩,我若让唐家也向苏室靠拢,无论是立于纯臣势力还是扶苏党,都与将唐家拱手让给我那好侄儿无异。”

长兄已逝,关于唐家是他接手还是长兄之子接手之事,要么他能劝动侄儿弃离苏栩,要么就归结于族室争斗的你死我活的问题。

显然面临的是后者。

“输了家族的掌权是何种下场,从楚相那女侄对违逆族亲的处置上便可窥一隅。临痕或许不至于绝情至此,但扶苏党……楚家却不会放过你我。”唐椠眼球血丝密布。

-----------翌日。

朝乾殿,唐室朝官依旧未赴朝会,两党围绕异邦先使展开廷议。

“楚国先使暂未抵达,秦厦先使却不可因此一再搁置,既无法集两国使节于同场接触,便应尽快确定新任典客以理外事。”纯臣朝官提言。

“臣附议。”

文官一侧,荀靖离列持笏道:“先使携各国内海盛会和谈文书,搁置先使于驿馆,何时才能验接文书?内海盛会,我邦须针对外邦提本早议备策,此为疾要,不可因唐室而长久放任典客府瘫痪弃离权责,致使我邦备计不充。”

苏栩望向斜旁侧案座,“宫官娄武,便是朕于内宫之中择取而出的适宜典客人选,望女卿佐朕之目,观评此人如何?”

楚令昭视线掠过文官之列中的一张新面孔,点首道:“天子慧眼如炬,由陛下择取新任典客,内外自无驳议。”

在殿内朝官持笏,皆对上欠身作礼。

上座,苏栩敛目,再无言语。

斜侧五座处,楚令昭声量不大不小,传至满殿,命道:“拟旨,命延外监属官入典客府司职,典客娄武加延外监员郎之衔,率新并属官接待先使,验秦厦和谈文书,呈报内海盛会和谈条目具细。”

殿柱旁书官立即拟写诏旨。

二部十四监原为烊帝时期替代三公九卿体系不成的积压官职,最初替代世族之官目的未达到后,世族内员便逐步侵涉这套并添的部监体系的官职。十四监员郎,居其职者为两党世族的门生故吏,便为实职,权同九卿各僚府体系之职,一官二衔。而居其职者为其余纯臣世家之人甚至草莽卑官,则为虚职,衔低于九卿而无权。

华序人称这类部监体系内无权的官员为“实心竹制管之笙”———饱俸无声。

唐室众官因唐康之事随太保违仪辍朝,典客之下的属官多受荐举于唐室,是以故吏跟从举主撤官不朝后,典客府便一直停摆。

延外监作为十四监之一,楚令昭命延外监众官吏作为典客府新置属官,是在用部监体系的虚职众官吏接手瘫痪的典客府旧属官职权,通过部监体系的虚监与三公九卿体系的旧僚府的合并,完成对典客府瘫痪的旧属官权力的转移,使典客府重新运转。

三百年前皇族用来对抗世族的累赘官制,究极成了世族手中舞弄权术的利器。

而这位被提入朝官层级的宫人,只有作为受扶苏党一方荐举的典客加延外监员郎之衔,才算居于一官二衔的实职。

两党先前各自妥协退让给纯臣势力的涉外权,实际还是落入扶苏党手里,党内故吏从属势力扩展。

纯臣文官前端,周徵急切欲言,见上座苏栩压了压掌,只得闭口不言。

肃穆之中,衣女官服制章服的女子迈出文官之列,上前半步,“臣娄武,领命。”

这声臣是对向谁的自称,其中模棱,众官未曾点破。

典客人选议罢,胤党朝官新提道:“另,内海盛会渐近,余期紧迫,望陛下派遣武官率卫队离都,查探楚国先使愆期之因。”

殿内朝官私议:“卫将军已数日未上朝,难道不是去接楚国先使?”

“唐室的郎君,许是随唐室众官一并辍朝罢。”

“卫将军忠今上多于敬唐室内族,怎会随唐室之众辍朝?”

私议无果,几名官员继而专心听上座之言。

却见苏栩与五高门处皆不提卫将军,仍就查探楚国先使愆期之事论派离都城的武官。

侧上五座,谢廷尉提言,“臣族禁军左护营校尉谢石,籍望颙州,兰郡脉支,可率卫队离都外查,与楚国先使接洽。”

旁侧,杨国老对殿中杨室故吏垂望示意,下方,陈愈颔首,持笏离列,道:“禁军宵佑营校尉杨闰,籍望玢州,溥郡脉支,任查探外使愆期卫队武首亦堪其职。”

所提的两名禁军校尉皆属被楚家秘密拘押在南营的八主校尉之列,皇都城防卫队置换、不纵胤党离城,再加谢杨二家安排的子弟杳无音信,谢廷尉等人便大抵知晓这几名校尉已然出事。

自是私寻无门,便仅余朝堂之上明着逼问。派或不派,都要见人。

苏栩面容端而矜肃。

侧上五座首位,楚令昭跽坐雅正,“今上累月皇体欠安,恤民生,以是讳疾亲朝。稳国心,故此未达诸臣。却不抵病笃而险剧,便于月中派卫将军及八营主校尉离都秘召各地术士集赴炼药事宜,距首批术士抵达皇都,算来还差半日。”

众官视线骤然对向苏栩。

谢廷尉亦无暇再顾谢室校尉失踪一事,侧首看向五座首位的楚令昭。

楚令昭并不回应谢廷尉的视线。

杨国老与王闳神态凝重。

纯臣文官恳挚出言:“陛下皇体有恙,召华序万千医师亦好过召术士,求丹炼药,历为无果之举,加之术士贯以妖言惑众、迷乱众庶,闲士清谈起论三玄、寻仙炼丹无伤大局,可帝王若亦领此问虚之风,引得上下效仿,实损国本!”

“上毫点墨挥洒,皆系众庶生生!为君者万不可率此虚惑之风!”周徵启声庄谨。

“臣等附太傅之言。”八九名朝官联声道。

裴措持笏离列,却是环望周边众官,郑言:“今上病笃,医师百般疗功无果,诸僚莫非要今上弃疾不治?”

蒙锡与身旁楚室故吏亦离列,“帝王皇体为重,医师无策,不另寻他路,诸僚难道要一任今上病势加剧药石罔效?”

“臣等认同陛下旨意。”楚彧楚丕等官联声。

胤党当前于皇都内风向不利,失踪的几名校尉被安了名由捂嘴,见五座处谢杨二人不再追问,殿内胤党之众便缄语,更不对召术士之举评言。

两党各怀计较。

中立世族有朝官欲启声,却被王闳挥手示退。

外廊。

太史持笏,携左右司撰郎促疾行走于宫道,鞋履落砖石步声匆匆,迎着飘白清霜,赶至朝乾殿前。

殿柱之侧,文武分对,百官郑立。

太史鬓髯斑苍,颤巍抬头凝望那殿上列众端严衣冠,瞳孔一瞬涣散,却见高悬匾下,长明堂内,满室妖鬼。

众官相峙声落归平静,楚令昭从五座首位起身,缓步离席,但见这紫袍华裾之人停住步履之时,已侧立于上座之畔,她抬袖遮住众目所向处的帝王的额发。楚令昭垂目,睫内所蕴尽是冷谑,恍兮又含悲悯,如神祇如鬼魅,语对苏栩:“陛下病了。”

殿中燃香四盈。

她素手带袖揽过缭缭浮烟,其下残光昏惑渐微,身骨清癯的帝王周身惟余阴翳。

飘摇景中,太史凄戚而驻,砚上青毫舔墨。

华序豫鼎二十二年冬,朝令宣明,诏召术士,入禁中炼秘药于魂起,旨以上疾痊瘳。

笔锋触及纸卷,行文至半,将“令”字缺写了一画。

……

早朝散后,外间霜雪愈浓。

宫城之内,楚令昭于曲廊中平稳行走,道:“巫祝玄异之事与千年三国皆有渊源,沟通天地神灵,下分巫医与祝官,至三国各自境内则又具其地特色,而今华楚两国巫事匿迹,秦厦巫风却起伏兴声,即便八百年前宣武帝驱逐巫者,亦不妨秦境巫事暗中又起。”

她话锋一转,“娄武,娄氏溯源有四,娄侯之后、秦厦远古部落巫觋以部为氏、吴合郡世族娄家、楚国古时祭司巫官之后。你出自哪类?”

娄武跟随在她右后,闻言低头欠了欠身,“女郎若未查臣的底细,臣便不会出现在限制今上择选的宫官名册内。”

楚令昭微笑,向前行走步伐不停,“秦厦远古部落巫觋以部为氏,狄娄氏之后,系此便知苏栩定会选你。”

娄武小心将疑惑出口道:“臣溯源如此,女郎将臣添入典客备官名册,不担心臣与秦厦暗有盟约勾结?”

“总归皇都宫人不涉州郡之务,典客职责之外,若你欲与秦厦先使暗有叛盟,我不阻拦。”楚令昭言语和润。

此言远比万般威胁更为使人心惧。

娄武肃礼毫不迟疑,“臣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