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肆拾柒』论辩场旧胄辩中勋

皇都,宫城之内。

归来已入夜。

楚令昭立于宫城角楼之上,多种复杂情绪充盈双目,紫袍长裾曳地风雅逶迤,诉不尽难言之意。

她收紧压在石岩围挡上的手指,阖上眼眸于寒夜中凝神,再睁开之时,已恢复一片清明凛然,只冷眼垂望宫墙外密密麻麻持参册而立的纯臣众官。

寒风吹拂而起,翻飞的袍角在寂夜里猎猎作响。

“冬夜风大,姐姐勿要站在风口了。”

阶梯处,楚殊吟缓步走来,将一件山水纹氅衣披在楚令昭肩头,嗓音仍带着独对她才有的几分温和,仿佛宫道内行进不止的凌迟酷刑不过是调香制茶这般寻常小事。

将氅衣在她双肩披好,楚殊吟浅笑,“姐姐常用的蒙汜香虽好,主调瑞脑却偏寒未置太多相抑之材,质冷极易伤身,且'蒙汜'之名,日沉将暮之意,亦显不吉。近日我新调制了一味香,以龙涎为主调之核,牡丹与金柚作盈,加以十九样辅材增韵,气甘而质暖,涵神养心,改日派人给姐姐送来。”

蒙汜虞渊,繁景将垂,日近薄暮,阐述时局罢了,少年却仍不愿祸兆凶险的词语缠于眼前女子周身。

即便是为香赋名,亦当祈祝祯祥,添画福泽。

楚殊吟望着她,“关于香名,我已仔细择了字,等送到之时,再让姐姐知晓,现在且作个谜,可好?”

楚令昭知他是极擅调香的,不好辜负他一番心意,便道,“阿弟费心了。”

他们一道走下角楼,重甲打开宫门,待两人走出后才重又闭合。

宫门前,纯臣众官不知疲倦而列,谏大夫近处议郎见楚令昭来到宫外,纷纷整袖准备斥言。

葛议郎率先出声:“胤党朋众追侍贪匪,流涎之肮犬,逐臭之蝇虫。而扶苏党众仰奉祸害,冷肠蝎蛇、寡恩之辈!至于中立世族……”

葛议郎稍停顿,随即一整衣襟道:“随风转舵,趁势扬帆,尚不及鬼魅!”

扶苏党几名重官侧立观望,荀靖蒙锡等人言行谨慎,党内副位高门裴氏的家主裴措却不然。

“得,两党与中立的全成禽兽虫鸟,只他们纯臣算个人。”裴措点评道。

正言语间,一辆低檐马车驶入众人视线,太史颤颤巍巍从踏梯上走下,四名司撰郎紧随着在宫门旁设案,将笔、墨、竹简、石砚一一陈列开来。

司撰郎上前,低声向楚令昭解释道:“太史本是以见不得血腥为由避开了此次纯臣聚滞,但听闻女郎过来,便又携笔墨匆匆赶了来。”

蔺懿不满,“这老史蠹,不跟着今上记录起居言行,却紧盯着我家娘子编排是什么意思?”

荀靖闻言笑道:“编排一词过了些,太史记载史事、著写史书,执笔落字全为重要实事,该跟着哪位书写见闻,史官心如明镜。”

谏大夫顾不得他们的交谈,迈上半步便诉起贬叱:“国朝暗已隳𬯎,臣者愤懑赍恨,楚氏一门,明聚贵众而拥群党,网罗爪牙,历藏篡朝之凶欲。其今之主尤极也,昳颜女流之辈,姿貌绮曜,赛祸水潋滟之妖容,无内贞守分之德,衷喜游刀剑而弄武!刑戮擅专,毒躏亲族,蔑虐贤纯之官。摄夺朝政,揽召邪歹,勖勉浊祟之事。谋权柄而图明位,肆行靡颓之骄奢,目无下尘,不容逆砾,排摒异己,铲辟驳声,出入随身扈从千数,皆鸷狠之恶奴,问扈奴何来恶胆?盖恃其女主牝晨而效其骜行矣。”

扶苏党近来清算胤党世族,连带着亦剔除了一批纯臣世族的庸官,缩减冗杂官吏规模,节流下国库数万两金银开支。但亦引得纯臣世族很是不满,正如谏大夫之言,指责楚令昭肆意清除异己,连带着扶苏党党众与楚家专兵侍从都骂了进去。

堵在宫门前,倒不尽然是痛心赵议郎所受凌迟之虐,还有为自身利益抗争的成分,只是哪一样多、哪一样少,便不得而知。

楚殊吟阴森盯着谏众。

裴措则抱臂瞧向钟乾,戏谑道:“钟乾统领,你是谏大夫所言中的爪牙还是恶奴?”

钟乾转动过手中短匕,笑如豺狼,“我是哪类且不论,裴仆射应是爪牙。”

裴措偏要嘴他人两句才满意,便又瞧向楚令昭,“谏大夫称女郎牝鸡司晨呢,说女郎手底下一群恶奴狗仗人势,跟着女郎那傲慢作风不学好。”

楚令昭微笑,“裴措,你可是最近过得太舒坦了些?”

裴措识相收声。

楚令昭含笑瞥向太史,“接下来,我说一句,太史记一句,一字不许漏。”

太史捻着胡须的手放下,端正姿态准备记。

楚令昭视线转向宫门前纯臣众官,笑容讽意浓烈,句句带刺道:“外滞纯官众祖,质本陋薄,乏善才敏,籍国库空匮鬻爵之机隙,阿权膴仕,苟附于公门,累谄钻营而拱蛭螾之嗣讫繄鼎司,其后辈傋霿众官,领俸食禄而淆混稷黍,不辨廪帑之盈虚,不问布帛菽粟,田畴垦辟难明亩制,徭赋敛缗难明税租,反见检法增密而如心亏者闻鬼访,怫恚长啸而胸襟无物,惟知徒议雌雄,以蠡挹海,取残瓦而阔论天阙,窃窃谰言蜚碎,败絮枉列卿士,实乃贱丈夫!持忧哀朝廷崩决之名,行丧乱扰官衙之实,畏汰黜庸官之新政,坠怯挠之罝罦,贳贷衄机之流,终受横祸之谴。”

楚令昭之言,骂到了纯臣世族的根源处。不同于前朝旧贵族建国后借官制进一步发展而成的两党高门、中立世家,纯臣世族众官的先祖,属商贾之列,靠华序中期国库亏空而卖官鬻爵的缝隙,跻身于官僚阶级,算是由寒门过渡而成的世族,而非前朝旧贵族般长居统治阶级操控世族规则。近几百年来中期纯臣世族与旧世族虽并算作老牌世族,一道打压遗侯与欲崛起的寒门,但内部到底还是有层次之分。

这也便是楚弋从前批判的“乱认列侯蹭祖宗”的那类后来门第,以修纂谱牒的名义,寻一位史卷上的同姓巨侯或名臣来攀附,拔高自身家族的声望,撑份脸面。那些名臣本不见得有多少子嗣,但哪知后世有家族上赶着攀扯认祖宗。

是以要不要子嗣有什么打紧?扬名立万,自然多得是趋炎附势之人攀认跑来当孙儿,缺陷为阉身的权重宦官,千百年后若有需借声名者,亦能初为人祖喜认亲。

随着纯臣世族众官险些站不稳的身姿,太史摇曳笔墨逐字逐句将楚令昭的斥论记载入册。

纯臣世族与中立世族中有一类人群以不沾世间尘俗、不涉武事为贵,自谓飘渺高华,但说穿了不过就是不通实务政法的庸官。扶苏党内世族以楚令昭为首,向来警惕高门内部生此畸芽,认为此为自毁世族根基的衰行,唐临痕与唐室不睦而与楚令昭为友,正有此暗因。

传统与迂腐,一线之间,旧胄千年不衰,正因总有明决后辈将错乱的步履匡归正途,世族腐朽,亦不妨英杰明理者辈出。

宫门前,不分五谷、不理民生、不通实务的戳骨贬叱当头泼下,顶着贱丈夫之名,纯臣众官中的躁乱逐渐归于沉寂,指责牝晨的气力都滑向衰弱。

扶苏党几名重官毫不意外地交换过目光,荀靖蒙锡等人胸意舒畅,裴措亦含笑,对自家党派党魁女郎肃礼一揖。

宫门滞堵众纯臣见状更觉难堪。

楚令昭不甚在意,召来重甲,乘肩舆向内宫而去。

……

太极宫,宫侍引着来人走入千门殿,只见那清瘦皎似秋霜的君主一身素雅常服,正在殿内作画。

十余盏色墨,笔触勾勒缤纷。

楚令昭在画案前驻足,望向绢本。

绰绰燃动青烛的连枝青铜灯架照亮案上画卷,只见一位靡颜腻理的女子跃然于白绢上,画中女子身着杜若蓝色泽的繁纹深衣,手持白玉柄户扇,丰容盛鬋,云鬓微散,于眈眈宫室内斜靠在长榻上刺绣。

这画中的女子,是皇后萧晗。

苏栩持笔,正画到刺绣时手捏的银针处。

他将画中银针画得长而锋利,用于刺绣之针,却并不画线孔,只是一根细长尖锐的针,极其细致地反复描画,愈发近似于潇华宫后殿陈列的巫针,显出淬毒般的凌茫。

与画中女子柔绰神态相映,整幅画作意蕴分外狰狞。

楚令昭偏了下眼目,避开那根银针,亦不再望那幅画。

苏栩察觉到她偏开眼目,噙起一丝笑,温润问道:“女卿可知朕所画是何人?”

怎会不知?楚令昭敛神,幼时九载岁月,足够将姑母容貌烙印于心间。

她望向苏栩而笑,却道:“陛下这话问得无理,臣女如何便能知晓这画上之人?”

苏栩亦似明悟道:“的确是朕问得不对,她失踪那年,女卿还未被楚相带回皇都,如何便会识得呢。”

案上画卷已完成,苏栩搁下毛笔,一旁侍立的崔元将银盆呈上供他净去手上色墨,他拿过搭在边缘的绸帕擦去沾惹的水渍,让宫侍将画收好。

“纯臣写参本檄文怒斥女卿者不在少数,女卿大抵一笑置之,方才与谏大夫等众对面论辩亦不见愠色,唯独使赵议郎受凌迟极刑,他几日前在朝堂上所言,有一句犯了女卿的重忌,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