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肆拾捌』朝议厅正制议邪腐

苏栩虽未参与那日朝议,却亦召来了份邸录,知悉朝会众官之言。

楚令昭眉目不动,致礼辞别。

见她不答而辞,苏栩容态仍恬静。

殿角,宦侍崔元来到近侧,低问:“陛下当真不阻止含章道上的凌迟之刑?女郎虽强硬,但若陛下开口,必然也会对赵议郎留几分情面。”

“情面?”

苏栩不以为然,问道:“崔元,你可知赵喆那日于朝堂上说了什么?”

崔元犹豫着思索,还是道:“女郎被批判牝晨都未曾与谏众计较,奴实在猜不到究竟什么话能让女郎对赵议郎下此酷刑。”

殿内其余侍从被屏退后,苏栩终于开口:“赵喆批判之辞中,有一句提到,楚氏今代家主,为皇后私生之女。”

崔元不可思议,“此事当真?”

案上热参之气氤氲,苏栩拿过案侧浮雕戟纹髹漆长斗,挹出一盏参汤,笑着否认道:“自然是谰言。”

他饮下盏内温热的参汤,续言却不似方才否认分明,“虽非私生之女,但女卿与皇后,应算是有几缕亲缘。”

涉及统治层级暗事,崔元连忙欠身,“奴宁愿未闻此言!”

苏栩则笑,“你一宦侍尚知此事之险,赵喆那愚钝之厮,竟将此明扬于朝堂上,这等蠢物,留在朕手里亦迟早酿出大错反害及朕,女卿处置了他,也算是替朕清一隐患。”

夜间燃香熄灭,余烬于青铜博山炉内乱舞,香炉外却是白烟散尽,无缭绕轻痕游遮眼目。

含章道上,凌迟一夜行刑。

宫门外,众纯臣持檄文滞立至天明。

随着盛着散碎赵议郎的箱车被宫人推出,朝堂矛盾彻底激化。

—————翌日。

皇都宫城,文德殿。

殿香燃熏,又是崭新之昼。

“焚邪典,灭百教……”

外殿朝议厅中,荀靖蒙锡及尚书台五曹诸官分坐于两侧案后,正首主案,楚令昭跽坐从容。

短短六字,引得满座尚书台官僚内起分歧。

“万望女郎三思,今朝焚邪书易,想要彻除余烬却难,必然需要经年累月的严刑峻法来治理,才可不使动乱四起。”度支尚书不赞同道。

荀靖呷了口茶,面容严肃,“涉及铲邪风……昔日厉王废人祭之舛尚猩红于史卷,我忧女郎会孤立祸临。”

朝议厅内官僚同为扶苏党人,无外者,便并无过多迂回言语。

楚令昭道:“当各州郡世族明白积压的麻烦已是共同的威胁之时,我的决定便不再孤立。”

见她决意不改,蒙锡不悦,“各地不配合,便把一处地域的灾祸变成各地皆面临的灾祸?”

“灾祸,本就来源于各地固然存在的蓄伏之恶,我将之挑明,只为定矩矱而及早鞭笞。”楚令昭平和道。

中心朝廷方针、地方权司策略、基层民生诉求,若作壁上观,自是期望观见由上而下协调一致的安稳,但地理形态差异、各州郡世族割据矛盾为客观存在,注定不宜作一刀横切的政令抉择。加之外邦秘涉的问题,势须于波荡中达成微妙平衡、将华序岭阴岭阳各地的'貌合神离'转变为'貌离神合'行进。

各州郡世族在如故的利益纷争境况上,内部同样有打压寒门与遗侯的狭隘默认之念存在,此亦为先言所提的'共犯共利',而楚令昭所正作的,便是将这份狭隘的默认,扩展出更大的共同认知,即对抗'密谋颠覆旧世族统治的歪教'的共识、所谓意识形态。

由皇都胤都两党为点,扩至地方十三州,继至六十四侯城。

而后,由共识再下分至各州郡因地制宜、因况制策,也便是由中心引导达成一致战略思维后,制定总领方针,但变法除痼的具体步骤却交于地方灵活施行,以免作一刀行径。

欲铲歪邪,须作常态化对抗。欲达常态化效果,则需地方真心配合。欲得配合,那么调动对抗的积极性为关键,自然便须让地方明其弊害。

让境内各方敌对势力配合,并非易事,总是要行险用险。云起时于千机阁中,未用三钱起卦反而以摇签掷叶那等随性方式为她占出“水坎”,竟是无误。

殿内地龙暖蒸衣佩,将篆香之气愈催浓郁。

楚令昭神思转掠,所言深中肯綮,道:“世崇玄议,蒂固根深牵助这阵自秦厦飘来的歪教邪行风气,含颠覆之念者藏匿其中,集流民氓隶为军,蓄谋祸乱。害未临己身,各地不会自行配合,而终临己身之时,则万事晚矣。焚烧歪邪典籍,才可于根源处铲除民间腐歹之念,先贤曾上书,'立太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教化为国朝之重,国不察民间伏害而治,伏害必携沸民而噬国基。”

歪教邪言的萌芽,本质是民生艰难的黎庶反抗体现,是农民起义的一类表现形式,而实控各州郡的世族不限制玄风实属更为其煽风助焰,放任自流与鼓其壮大无异,终会被其焚身。提早焚其根而铲其脉,为先决之明。

不先焚歪邪,早晚会被歪邪所焚。

华序势必要起一场火。

朝议厅内尚书台其余党人之议接连止息,蒙锡不再彻驳,只道:“派军协摄,强命各地配合除歪教,难道不比亲当恶首要好?女郎将各地术士集召,大宣歪风,纯臣世族以周太傅为首,可是又怨又怵。”

楚令昭释道:“变法除痼进程中,会面临初程之混沌、中后程之畸歧,需不断有人将之匡归正轨,时刻督促。这件事,仅派遣驻军尚不能成,必以地方世族甘心作精诚协助,才可行尽全程。”

她一顿,继续道:“不先当恶首将歪邪之害扬明,以如今各州世族自遮眼目之状,又如何会弃置虚妄、悉邪行而与之长久斗争?我要的,便是他们对此的怨与怵,直到浓厚到成为对歪教之风的厌恨、憎恶,疾邪如仇。”

“仅仅是与邪行斗争吗?”屯田尚书试问。

众官望来,楚令昭随手将案上凝霜纸铺展,眸光几近洞悉,隐现锋锐,“那要看,是何人意图借邪行歪歹之教颠覆旧世族统治。”

满座党人皆旧世族立场,言及根基,则无驳论。

“裴左仆射。”

殿门处,侍议郎致礼之声传来。

裴措来到副案后,正欲落座,却瞥见楚令昭于凝霜纸内所写,是一阕“卜算子”。

【绷弦恐人声,鹤唳黑塘影。枷论拘言为药引,来愈惊痫病。

华室鬼幢幢,草木皆凶性。疑惕章袍溅泥腥,满作一刀径。】

裴措蹙眉,“女郎亲自为批判己身的檄文作引词?”

“纯臣诸官未曾骂到要害上,我来教教他们应当如何批判我。”

楚令昭言语疏淡,停笔后问:“这阕卜算子意蕴如何?”

帮政敌写批判己身的引词,行为着实乖张,裴措望过在此类敏感回答上寡言少语的荀靖等人,避重就轻,不谈内含的凶险意蕴,只谈词的优劣道:“女郎文炳雕龙,填阕词是信手拈来的小事,珠玑之才更何须裴某弄评?出于女郎的词自是极佳的。”

“周无外党私间里,裴郎反而开始客气,想是与我疏远了些。”楚令昭故作颦态。

三国贵胄私间往来任诞,不失风度与雅的前提下,嬉笑怒骂放肆言语反而是关系近的表现。

虽这般说,但裴措哪里敢真把任诞那副作态展到楚令昭这儿?间或一二谑言,已是顶格分寸。

避不开谈论凶险之意,裴措便正经了神色,“这阕词虽好,然所含之凶意却会使女郎成为众矢之的,词内所批判的意图,与女郎的真实打算完全相反。女郎为何故意引火焚身?”

“暂时罢了,虽引火,是否焚身却可控。”

楚令昭笑,召来一名宫侍,吩咐将批判引词秘送去纯臣之众所聚的长定殿,仅作出于佚名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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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骨:这阕卜算子依然是亦骨填的,平仄格律为词牌名正体,中华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