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张贞捋须,亦续言:“半数州郡以内,便是皇都亦局势难安,三百年前烊帝不顾国内境况,欲依游士贾晏之法借增新制集权,颠簸周折乱策翻覆,终竟只是儿戏般在九卿之基上并设二部十四监,致使大小官职职能堆叠重复,皇城官制冲突混乱,损国本而破纲理,朝堂内外一片乌烟瘴气,另半疆遗留诸侯无不视朝堂官制如笑语。庙堂内外皆疾患,文彦却答,何借'盛世'之名?”
华序内半疆州郡、半疆诸侯地,而半疆遗留诸侯地域内共六十四封国,千年前楚秦相争之时匆匆依附于华序,以主从关系来谈,近似于外部附属国转化为内部封国,只为共抵楚秦。直到华、楚、秦厦,三大国鼎立之势稳定后,六十四封国名义上转为六十四城,实际上却仍与封国时期的内政无异,诸侯代代相承,敌意由对外的楚秦两国转为对内的另半数州郡,千年以来的华序内,州郡与遗侯之地高度对立。
而半数州郡……
上座,楚令昭听着众人之辩,眉间略有疲乏,言辞却仍然清明,“贾晏借设新官制以助皇帝从世族手中夺权,变法意在逐步取代替换世族子弟的位置,而后再废旧官制,出发点用意倒是有意思,但世族久权私兵亦非空画,两迫而争,旧官制稳扎不动不变,新官制累赘积压朝堂,没压成半疆州郡内的世族,场面上反惹得另半疆遗侯谑然。百弊丛生而累代之患积淀日久,致如今极重难返。前有诸侯遗祸未清,中有乱策壅塞累政,后有楚秦双敌相刭,可叹可笑可悲,确难借盛世之名。”
许禄悄悄坐回席位,不再露言。
张贞与姜昀等幕僚拜身而礼,谈行此处,校尉陈辋抱拳启声而言:“内清乱象,娘子整饬律纪军容,是察危局日险。”
楚令昭蹙眉,政治版图破碎化又临外忧内患,内厦外邦稍有不慎便陷死境,思及今晨闹剧,她沉声道:“州郡之上分据世家中,谢杨两门唯孙室马首是瞻,孙括远在边疆未归便能对皇都了若指掌。而孙括在这半数州郡内侵吞之余,一联结多位另半疆遗侯之地内的侯王,二占据胤都十城、五州众郡拥兵自重,孙室几乎逐步由世族向遗侯转型。但观孙括的欲图,一方巨侯之权也难填他饕餮之胃,谢杨两门追随孙括,甚至更接近扶君态势。出则楚秦强国眈视,入则遗侯、悍将、欲扶新君的世家祸伏,群狼环伺,多敌缠聒,风雨飘摇。今晨,太子于此时局下拒归东宫,外立新府,皇族内部储君与今上明着割席,楚家立场扶苏姓君室,皇族若割裂,此状绝不利苏楚二室,太子实在胡闹。”
闻此言,楚家一处分支的叔伯搁下酒盏,亦厌太子不争胡为,“身为一国储君,太子此举颟顸不知轻重,实难入目。”
至亥时略显寒凉,细风卷起残落飞尘,夜色宛如泼墨,幽深的天空只随意撒着几颗星子,宫城之外,皇都以东高耸的文渊书阁上,太子立于顶层檐角之下,寂寞秋夜沉淌之中,静默对满城繁景。
宫里依例举办中秋宫宴,太子又是五年后第一次正式回来,照例也要参加,可太子却直接拒归东宫,连带着宫宴也不赴,为此引得朝中百官一番哗然。
月光之中,太子眼底隐有伤神之色,“中秋万户同贺团圆,母后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所问难知答复,他独立许久,正欲转身离开书阁窗畔,却忽听身后传出刀剑铮鸣,他侧身警戒,暗悔今夜不应不带侍卫出行,神思惕动间,回眸却见几个黑影来到举剑的刺客身后,正刺至身前的利剑被击落,旋即泛着清光的刀刃划过刺客脖颈,温热的血液汨汩流涌。
刺客被黑衣暗卫随手拖下去后,角落一道而来的几名侍婢立即上前点燃半人高的香炉,将纷乱气息驱散,小侍则以清泉冲散血迹。
不消片刻,四周便又重归于净。
太子微凝,这般娴熟利落,这些人是没少处理此类暗杀,他凝言微疑,“诸位为何相救?”
暗卫上前略一垂首,“小人为楚家私卫,我家家主命我等递送信涵于太子,不过逢巧时。”
青年犹豫,“家主……可是那位名唤令昭的娘子?”
暗卫颔首。
原来是当年那位重辩慈悲善恶的年轻女郎,她竟当真活着登上了楚家执掌之位。
正念着,却见暗卫端过托盘呈上一截将裂的扶苏木。
太子脸色骤阴,“你家娘子派你们来,就是为了训斥本宫?”
暗卫言语素淡,“楚家长久扶持苏室君主,若太子不是苏室的储君,而是其余苏室皇子,我家家主便连训斥之心都不耗。”
……
翌日华序皇宫,群臣百官齐整排列立于朝乾殿内,群官之前,临近帝位大殿两侧的位置,静置着端严五案,分坐五大高门世家的执掌之人。
今日与往日不同,楚家席座处,久久空缺的位置终于不再冷寂,玄紫衣袍的年少女子于世族五座首位端坐,袍摆处层层金线牡丹折映光华,稳坐于高门首位的姿态与满殿庄严之景毫无违和。
“楚相不在后,楚家家主虽更替,但无论今上传召多少回,这位任家主的娘子却一直不来朝堂露面,今日反常,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丞相前些年病况加重后便极少再上朝,女郎继任家主名号前,虽暗中代理政务,但也来得也少,楚家各系众官倒是如常前来,观境况,还以为扶苏党总执掌之人要跟孙括一样只在幕后不露金面……”
众官低声议论,却并不是对女子上殿的讶异。楚令昭掌控楚家各系荐举任官与私兵军权已近两年,楚相兼录尚书事,病重之时上下要务无不由她暗中代理,虽不挂官名,但朝堂内楚家旁系为官子弟却实际受制于她,由她推着委任,朝堂众官与这位女郎打交道早已深熟,只是极少见到她。
尚书台的秘领官,扶苏党党魁,算是位熟悉的不挂名同僚。
直至苏栩踏入大殿,众人声静行礼。
殿内部分不明的官员正等解惑,苏栩却只是与平素无异地讨论着政事,全然不理会底下的疑惑,只是皇帝不先提,涉及扶苏党首,臣官也不便贸然发问。
直到殿中的盘香燃近一半,苏栩才终于望向世族五座处,发问道:“女卿今日愿赴朝会,想必是对相府与楚家之事有了合理的解释?”
华序州国并行千年,半数州郡之上势力被世家门阀把控,兼并土地豢养私兵,官制司职上下遍布世族内员门生故吏,势力倾压分控州郡,多少代兴亡更迭厮杀不断,楚谢唐杨王五高门根植之深更甚从前,是皇族忌惮却也不得不敬重的实际执权层级,更是华序的顶级世家。
而这样的家族,一举一动都绝非小事,更何况……
众官神色皆晦暗不明,早前便听闻,这位女郎在楚相刚刚离世后便不再留情面于逆反子弟,皇都上百楚家分支中,近二十支因违逆而被她亲自带人血洗,相府的人也被清去三分之一,各州郡的楚家旁脉被震慑,彻底安稳不再兴波澜。
只是她如此暴戾的行事规矩……朝中已有部分官员起了异议,虽然早知皇室会过问此事,却竟没想到,皇帝三召五请都见不到这位新家主。
今日,金面总算得见,自是绕不开过问血洗一事。
“臣女承叔父遗命,肃清楚家心术不正之人,整肃家风,些许家族小事,不知如何值得陛下几番下诏问询?”楚令昭曳袖铺于案后,姿态沉稳,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光,难以分辨其内情绪。
“楚家女郎倒是好手段,陛下,老臣得知女郎继任家主不久,便以整肃家风的名义,清掉反对她的违逆分支,所用手段血腥残忍,此事传遍街头巷尾,歪风渐长。昨日军演,更是将各个违逆分支首领曝尸于旌前,何等虐行!”一年迈大臣持笏离列上前半步,端着满面正色,义正辞严。
四周不少官员闻言也纷纷出列,立于老谏官身后,俨然认同。
两党内受荐于五大世家的官员则巍然不动。
楚令昭没有作出指令,楚家官员不能擅自开口,而其余世家的官员亦油滑的不于这等场合表态。
大殿内寂静半晌,却听上座女郎嗤笑一声,略含轻蔑的笑音与下立满面正色的众纯臣对比鲜明。
“谏大夫,若有国家积弊甚多,乱贼叛党丛生,侵袭疆土,侵扰百姓,欲夺国权,当如何?”楚令昭神态从容,淡声发问。
为首的老谏官闻言,不解她是何意,却也答道:“自是铲奸邪,除叛党,欲扰国之朝政,侵扰疆土百姓者,其罪当诛,以儆效尤。”
楚令昭眸色无波无澜,语调平缓,“既知儆效尤之理,又何故多作异议?皇都各世家家规森严,尚且有心术不正之人。而楚家位居世族首位,丞相长辞不久,便有人挑起家族内乱,伺机夺权而乱军法,此时若不加以震慑,如何告诫族中子弟?再者……”
她顿了顿,复又言道:“叔父虽离世,可楚家,尚还容不得一个外人置喙。”
她直直对上苏栩的视线,话语间的冷意指向分明。
众官默了默,楚家作为世家之首,却能代代都扶持君室,强势而不起反心,已是难得。
“也罢。”
苏栩明面上过问了一番,暗中又还要倚仗楚家的支持,到底不好真的得罪了楚令昭,便欲雷声大雨点小地了结诘问之事:“今日之事诸卿不必再论,此为楚家内务,朕何有加涉之理?丞相春末长辞,禁中内外无不悲恸,更念女卿累月劳虑,三召皆为眷惜切问,众卿言诘,实误朕意。”
众官暗哗,殿内末端官员小声叹问:“今上就这么略过血洗一事?”
通政亦暗自与旁立官员不满而言:“三番五次地想将人召来问询,来了又不敢多问。”
虽明白皇族也无法干涉这些强势世家的族务,但楚令昭血洗违逆分支将事情闹得太大,朝廷不冠冕堂皇地例行问询一二也实在显得难堪,如今好歹倒是问了……只是……
几名直官纷纷将目光投向上方斜侧,高门另外四座上的官员仍然不肯发话搅进楚家之事。
下立百官前端,太傅周徵年近古稀德高望重,代表纯臣发话算是颇有份量。察觉到众人视线,他轻捋长须,只得出言道:“楚家女郎,再如何震慑,也要顾及手段,你若提及家族兴亡、手足情深,以规劝为用,要稳定家族,平息争执,依老朽看,也并非不可。”
“我华序西南与楚国连年交战,千年以前,前朝还未曾分裂,楚国与华序也本为统一领土,既如此,周太傅何不前往西南,告诫敌军家国大义,奉劝一句手足情深,让他们弃械归顺于我华序?”色若春晓的年少郎君身着银色战袍缓步踏入大殿,郎君面色沉沉,声音清寒。
楚令昭闻声,唇畔起了些清澈笑意。
那郎君来到大殿前端,先向殿侧高门上座的楚令昭恭敬欠身,而后才朝苏栩拱手道:“陛下,西南战休,楚国已鸣金收兵,撤出华序西南压境之军,止两国刀兵之争。”
众人闻言神思微动,楚国与华序西南交战连年,华序本已难以再抵挡,可皇帝却偏偏趁半年前楚相病危之时,将楚殊吟派到西南战争之中,任楚殊吟为西南军队将领执掌西南黑甲军,边境战场哪里缺将领?缺的分明是援军。
不过是变着法子请楚家出兵支援西南战争。
楚相早就病已膏肓,回天乏术,病体如硬熬着一盏将枯的油灯,楚家主脉旁脉大小事务皆决于楚令昭已近两年,尽管有分支心存不轨,但兵众却是上下皆信服于楚令昭,想调楚家私兵,没有这位女郎的授意绝无可能。
而嫡支内,楚令昭对这位一道在丞相身边的堂弟颇为珍待,能同意派楚殊吟,说明也会同意调兵。
嫡支的公子赴边境,是楚家的姿态。
有了楚家援军,边境平稳不过早晚。
苏栩瞥了眼斜侧座的楚令昭,眼中饶有兴味,三召五请,虽暗中政务往来打交道已久,但在朝会上明着见这位女郎一面着实不易,苏栩抓紧道:“西南战事已休,黑甲军自应有所整编,不可继续如战前般分散戍边。丞相先前多番念及爱重女侄,引傲于肺腑,女卿执武统驭楚室兵众,肃纪严练,援军兵众强练终得以切实襄助于西南,而执文,近年暗下录尚书事女卿亦为朕之爱助,如今十五万黑甲正待整训编理,女卿可愿再解忧于朕,收练黑甲?”
众官敛了敛神思,黑甲军原是西南地域内的戍边之军,远在西南,皇帝对这支军队的掌控并不稳定,在楚国攻打西南之前,华序内孙括和几位遗留诸侯都想要争抢吞下这支军队,因着不愿趟两国战争的浑水,才勉强收了手,只作壁上观。
如今战争结束,皇帝自己留不住这支军队,又不愿让孙括与诸侯平白增添了兵力,便将黑甲军推到楚令昭手里,黑甲军少部分随楚家私兵归皇城,大多数留在西南地域驻守,让黑甲军依附于楚家,更是在保西南闫城一带的关隘不被孙括与遗侯侵蚀。
在极其微薄的皇权尊严内,苏栩这位皇帝深谙依附周旋之道。
“关乎黑甲军,难怪女郎今日参与朝会。”陈通政与旁侧官员压着声道。
“接手黑甲就不得不压制孙括与遗侯,今上是一门心思要将楚家绑在苏室的船上……”
“他想绑,也要楚家同意才行。”
“楚家援军的消息,传至楚家必早过传入朝会,楚家女郎先前几番不理诏召,今晨兀赴朝议,怎会仅为答血洗之事?从丞相临殁,女郎调派私兵助西南时,黑甲便已注归属,今日借一番上诘下僭,粉饰意图。”
新一轮政治捆绑,群臣百官心思各异。
楚令昭望向苏栩,回道:“西南闫城地远,整军演训非一日可行,黑甲可暂寄于楚家名下,待来日朝中稍安,臣女必亲赴西南练兵。”
虽未应下去西南整军,但名号上同意寄在楚家名下,也可达成部分目的。苏栩稳坐于帝位,心思百转,还未出言,却听楚令昭又道:“另有一事,未免陛下繁忙朝务疏漏,臣女今晨已命书官代陛下拟旨。”
她言罢,侯立的宦侍将一道未落玺印的卷轴呈于上座御前。
上首,苏栩将那道瑞绸卷轴展开,阅尽其内字迹,他眼神悄然暗了暗,很快,便又如常温润道:“终是女卿察朕意,便依这道拟旨所书,封殊吟为闫雍郡王,并行协监皇都守备。楚家援西南之军,依官军之例由国库赐金银粮赏。”
世族派私兵为援军,归胜,国库放血必是少不了。而高门世族安排子弟参与城防守备是常事,但做得这么明显的却不多,郡王虽是只挂个名,皇帝也封不了土地,但楚令昭此举,却实是给足了楚殊吟尊荣,与对待旁脉分支的冷肃态度可谓是天壤之别,忠随者功绩之上再追厚赏,她的爱重从来是实观,并不虚画。
楚殊吟垂眸,众官亦暗道。
苏栩适时周旋,“然而,殊吟年岁不过方及十四,闫雍二字未免过重,还是将雍字更为信字,定封号为闫信。”
皇帝诏意已出,朝堂却无半分应答之声。
楚殊吟与朝乾殿内的一众楚系、扶苏党朝官皆将视线投向楚令昭。
楚令昭坐于世族首位,深深与苏栩相望,良久,她微抬了下手。
扶苏党文武官员收回视线,向帝位拱手言道:“陛下圣明。”
其余百官沉默是金。
……
早朝结束,众官退散。宫门外,楚殊吟望向楚令昭细细瞧了瞧,随后便一语不发地牵了她的衣袖,直至登上马车也未曾言语,只是凝望久久不变。
楚令昭一路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楚殊吟便一路望着楚令昭不移目光,直到车驾将停时,楚令昭才瞥了楚殊吟一眼,“殊吟回来不与我说一句话,却总视线不离我做什么?”
“许久不见姐姐,想好好看看姐姐罢了,姐姐身量又高了些。”楚殊吟笑道。
想起什么,楚殊吟又蹙起眉抚了抚袍摆,不悦道:“来时听人讲,城南几支分支纵火燃营扰乱军务,破坏军纪还挑动家族内乱,可厌倒是可厌,只是姐姐亲自动手又是何必?那些人哪里值得姐姐费力劳神,处理了他们,却还要被不明所以的腌臢蠹官借题发挥。”
楚令昭并不动摇,“楚家私兵的整训近些年由我亲理,军纪不可侵,破则难再立,专兵之重远胜过依家族荫庇却仍存逆心的帮闲,原本只擒了扰军的子弟正法即可,但详查之下牵涉到家族内斗,朽化的劣支若放任纵容,家族之固必遭侵蚀,便将一些分支内涉乱的族室后辈依律根除。”
楚殊吟挑起一角垂帘,瞥过车驾之外的随行甲卫,“内境两党之隙愈深,此时若专兵不稳离心内乱,我族之利不保。只是殊吟到底不喜他们僭越安血洗凶名于姐姐,实在刺耳了些。”
楚令昭垂眸呷了口茶,半年来在一道道对血洗探问中已然看淡,“血洗作注又如何?乱争之局,尊权立于强军之上。若可震慑其余不安分的皇城分支与各地旁脉,倒也不枉担了这些摘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