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仰止楼三楼的雅座里,楚殊吟斟了樽烫热的烈酒,与楚令昭临窗对坐。
“叔父春末病逝,我远在西南无法归来祭奠,皇都内楚家新旧权力交接又多有波折,姐姐在那等危机之时分调私兵于西南,实是平白多冒了许多风险,若非这样,也不至于多耗费时月耽误到如今才解决完那些不安分的。随军赴西南,殊吟不过于闫城过个名场,却枉承姐姐封郡王重爵,心下思及月前姐姐于皇都族室之险,实有愧意。”楚殊吟眉宇轻蹙隐有负疚之绪。
“族室争斗固险,却终能应对,无非多耗些年月。苏栩需要楚家调军援战,楚家亦须如此。否则西南失守,内政又能再撑几时?而其余内朝诸事,阿弟何需与我作此见外之言?”楚令昭指尖捏着柄雅致小巧的银勺,只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琉璃盅内的冰酪梅子肉,态度疏和。
楚殊吟饮下半数樽中酒浆,见楚令昭用着琉璃盅里的冰品,还不忘斟未烫过的冷酒来用,他扫了眼满满一桌的冰甜食,眉头蹙得更紧,“节令已然过了仲秋,夜里寒凉,姐姐用太多冰食着实伤身,该多从思养生之道才是。”
他说着,抬手拿过楚令昭面前刚斟好的冷酒,倾进案角的奓斗内,重新斟了烫热的给她,又端走那盅用了一半的冰酪,推了碟热酥点到原位。
少年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俨然是做过无数遍此类举动。
楚令昭抬手将那樽热酒倾入奓斗,动作亦自然悠缓,“阿弟不在这半年我耳边清静不少,偏的你一回来就搅我用膳兴致,养生养生,我又不是白发老妪,好好的养生作什么?”
“劝姐姐从思康养,是为能有一朝白发。”楚殊吟声内起了些寥落,眸光逐渐黯淡下来,弥漫着几分哀伤凄感。
他偏又来这套作态,楚令昭倾酒倾到一半的指尖生生顿住。
她将倾了半盛的樽搁下,稍一作叹。
偏又百试不爽。
一番饮案相峙,宴半后,楚令昭谈及细意,言语不再有顽谑,“驻西南守军黑甲的定数十一万,随私兵援军归都的黑甲数目近四万,昼时将你提入皇都守备之职,只为外城十八座城门处行事便捷,名正力沛境况,替换城防守驻禁军半数为黑甲,两个月想来足够。”
白日朝会,闻得楚令昭提郡王爵位时并添的协监衔职,楚殊吟便略会其意。
他颔首,“两月绰绰有余。”
“我会另派外城督司官员随行佐助,都城三万禁卫,替下其中的哪类,殊吟须经督司监众官来办。并非不放权于你,只是稳妥为重。”楚令昭道。
楚殊吟应是,回言道:“若未办好,殊吟向姐姐请辞领罪。”
两人饮谈至邃晚,侍从终于上前,禀道:“娘子,人到了。”
窗畔候立的侍从推开身畔的雕花窗子,拿了面铜镜探举到窗外。
楚殊吟望了眼慵倦仍坐的楚令昭,见她抬手一指,楚殊吟颔首,走到窗畔。
借着侍从所举的铜镜,只见隔壁雅座内,几位酒肉纨绔正拥着美人玩行酒令,不少卿客在其中逗趣作陪。
“这是,酆城侯膝下的次子。他何时到的皇都?”楚殊吟诧异。
隔壁雅座的众人正玩得热火朝天,却忽听噗滋一声,原本参与凑趣的卿客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直直刺进酆城侯次子的心口。
那公子瞪大着双眼倒了下去,眼中存着不可置信,雅座中众人皆惊在原地,随后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尖叫,四散奔逃。
“这处宴饮之末的余戏,倒的确有趣。”楚殊吟眸中起了笑意。
侍从将铜镜收起。
“早先询查时,细微处叔父死因仍存疑谜,可正查到关键,楚家却反复出现内鬼,挑乱勾结外力,引起族室内部权力斗争,等我处理完,线索亦已中断,只能知晓与酆城侯派来皇城的次子脱不开干系,顺藤摸瓜探查,却又牵连出更多州郡外的遗侯势力,根源并不单一,实在令人头疼。”楚令昭淡淡道。
楚殊吟垂眸,他虽生于楚家嫡系,但他的父亲早已在他幼时离世,最是无助之时,是叔父将他接至近前,延请才者悉心栽培……若是能将谋害叔父之人全数解决,倒也不枉多年所承的厚恩。
只是,根源不单一的状况下,的确急不来。
他随着楚令昭走进隔壁雅座,楚令昭丢了一本文书给方才行刺的卿客,“带你离开的船已在江岸停靠,拿着这本文书,各地的楚家旁脉任意一支都会收留你。”
卿客拿了文书,感激地行过礼后,立即离开雅座。楚殊吟望了眼那男子的背影,“姐姐就这么放他离开,不怕给人留下把柄?”
楚令昭在地面的尸体旁蹲下,从这位酆城侯次子身上摘下随身玉佩,起身道:“楚家的把柄从来不少,但只要威慑尚在一日,就无人敢拿所谓的把柄作文章。他是为我做事之人,既已做了楚家的棋子,便会受到楚家的庇护,为了'把柄'这等无关痛痒的小风险而杀了他,才是羸弱于敌手的表现。而若当真出现背叛……”
她言语微顿,回眸笑靥雍容,再启声却不掩冷厉,“我能放人,便能再擒人。”
少女多年手握权柄,性情从来骄傲。
“阿姐秉持的强弱观念,似乎透着偏执怪异。”楚殊吟思索着评价。
楚令昭不以为意,直接使唤人:“殊吟亲自去趟朔山楼,将这玉佩搁到赌客的雅座里去,埋藏的暗线会在你离开后焚了赌客,以伪自焚之象,你动作快些。”
她说着,便将玉佩递给楚殊吟。
却似是刻意为了将他调开。
所命已出,楚殊吟无暇多思,神态微敛,略一欠身拿了玉佩离开。
雅座中只剩楚令昭一人,她抬步走到窗边,凝望室外灯火辉煌的皇城,本是无边夜色,竟也被这灯火映照的恍如白昼。
她的眸光渐深,瞳仁中戾气一闪而逝,几经辗转,耗费多年竟仍查不清身世之事,如今,连丞相也故去……
一阵马蹄声响起,随即便是急切的脚步与嘈杂声。
随行酆城侯次子来到皇城的几位官员闯进雅座,却见雅座内除了次子已再无他人。而仅剩的次子,也已然成了一具尸体,僵在地上。
官员们面色慌乱,纷纷攥了攥衣袖,对着同来的廷尉拱手道:“请大人务必查清真相,不能让我酆城公子平白赴死!”
“这是自然。”
廷尉颔首,立即派人去寻今夜在这间雅座的人员名单,一边仔细的询问那凶手的身份,一边了解当时状况。
另外几位同玩的公子背后家族得知后,派了管事前来问话,见到自家公子像犯人一样被缉拿,各府管事不悦道:“大人,我家公子今夜已是受到惊吓,何故又被这般对待?”
酆城官员闻言冷声,“诸位有何不满吗?”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廷尉不耐烦地打断他们:“无需争执,案发时几位公子都在雅座内,若是不询问清楚,这桩凶案,几位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见状只得讪讪移开视线。
三楼吵吵嚷嚷,而这处雅座的正下方,楚令昭顺着隐在暗角的阶梯走到二楼,候在暗门处的几位随从立即上前。
“娘子。”
楚令昭颔首,正准备带人离开,却见暗门对面的雅座槅扇被人从内敞开,三五名侍从踏出雅座分立让开视线,雅座内,衣袍上印着扶桑纹之人靠在槅扇一侧,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正是太子归城那日拦路的桀骜青年。
唐家的嫡子,字临痕。
眼下,两方各自的侍从满心焦灼,一众世族后辈中,唐家这位郎君与楚家这位女郎皆是副不相让的性子,幼时相识之初便起了争执,凡是宴上相见便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散去的宾客无不谨记,皇城一众纨绔子弟中,有两位极不对付万不可会面的年轻人,若不想让宴局混乱收场,便绝不能同时请来这二位。
侍从们紧张着怕被波及,相见的二人却心平气和。
楚令昭对左右侍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在廊道内等候,而后便抬步走进青年所在的雅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