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玖拾伍』怀恻隐终惜怜水土

炽阳辉明,灼灼刺目。

鏖战了半夜半日的秦厦行军喘息片刻,此时刚刚停驻在华楚两国的边境线上,正待重新整肃军队。

有哨兵注意到不远方城楼燃起的燧烟,心道不好,急急冲进临时大帐中向军中主将们禀明。

“将军,楚境内生变数,楚军营城方向有燧……”

话才说了一半,便听震天动地的雄浑号令之音响彻云霄,才被霍家私兵夜半袭击,秦军已然不信任大楚,现下听到楚军号令,多位主将立即整装警醒,传令上下将军力对准楚方。

秦厦虎狼之军,又有猛将坐镇,即便方才历经夜袭,也丝毫不影响其威武强劲。

很快,大楚境内,闷响般的无数马蹄声滚滚而来,两军战马嘶鸣刀枪交汇,战况愈发激烈。

而秦军背后的华序西南境内,楚殊吟倚在高塔之上,望着两国边境线上几十万大军的血肉厮杀。

秦军借道本是要攻打华序西南,以黑甲军的数量恐难应对,但当前有了楚军参与合作,胜败便完全不同了……

少年眸中好战兴致渐显狂热,他拿过小兵呈上的长剑,从高塔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密密麻麻的黑甲军阵前。

他一剑斩断轴绳,高悬于石柱之上的巨钟无声坠落,原本蓄势待发的黑甲军立即涌向战场,在秦军背后展开伏袭。

白刀挥斩,红刃光闪,碎肢横飞。

秦军杀人如麻实力强横,却也难以抵挡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况乎彻夜未眠又有前后两面夹击,终是逐渐落于下风。

感受到秦厦军队的落败之势,楚军与黑甲军士兵的战斗情绪重重高昂。

由于此次战争的目的在于俘虏秦军,用兵行阵上便由数十位将领手持令旗,按一早制定好的策略划域指挥,兵士也依策并未贸然屠戮太过,只冲散秦军主体,利用两军对地形的熟悉,以阵势分域围逼,战时不断拉长,交战持续到了深夜才慢慢停息。

大楚军队以边境城池为驻军营地,将近三更之时,楚军营城的议事阁内,虞章同楚殊吟对坐饮酒。

此番合作两相得利,大楚得到几十万俘虏,黑甲军除掉逼近西南的威胁,二人相对畅饮自是相聊甚欢。

楚令昭作为整场谋局背后的操纵之人,一切按部就班照预料发展,自己反而没多少热切情绪。她没什么宴饮的兴趣,只捧了手炉在窗边看楚军清点秦厦俘虏数目。

楼阁外营城灯火通明,战俘的整训、安排处处有序规范,可见楚军军内的法纪制度十分严明。

她观望了会儿,便又收回了视线神思。

一旁矮案处,两位少年的谈话声声入耳。

只听虞章笑道:“当初白虎王储主张与华序交战,大楚本是压倒性的必胜局面,谁知华序竟能有殊吟这般少年英才横空出世,直接扭转了战局。北战本为白虎王储主张,最终鸣金收兵无功而返,为此可是被贬到封地待了好几个月的。”

楚殊吟转了转茶盏,当初那场西南战争,尽管有自己的作用,可取胜的关键却并不是自己,而是姐姐调来增援的楚家私兵。

虞章亦知晓这些内情,但他有心替大楚拉拢华序黑甲军,对这位统领黑甲的少年便也尽了场面上的赞美之辞。

楚殊吟神色平静,亦回了些客套话,“白虎王储那时只派了些鲁莽将领带兵,我才得以取胜。可若遇上的是琰之兄你,只怕便难以取胜了。”

年少万兜鍪。

武人相重,论领兵作战,两人终究也算是天纵奇才,此次共饮,客套之余亦还是有几分惺惺相惜。

望了眼窗外的秦厦俘虏,虞章停下筷箸,试着说道:“此次战役中,秦军受霍氏与联军两次袭击,大楚成功将其俘虏,而楚军亦死伤极少。楚小姐与黑甲军功劳不小,楚家本就声名煊赫,在大楚自也会有极高的尊荣,殊吟何不趁此机会跟随家族加入大楚?大楚重才,你若效忠于吾皇,来日必璀璨无边。”

听他们说起这个,楚令昭也正想询问此事,她转过身看向少年,等着他的意思。

只是,楚殊吟这次却久久没有言语,他凝着边境线另一边的华序,重重叠叠的山影在寂寥冬夜中若隐若现。

而后,少年还是沉了声线道:

“殊吟感念大楚高意,然如今华序西南东南两方共作才可压制孙括所在的南方地域,我若彻底放开西南防线,华序半数州郡之地将直接被割据为南北两派,另半数诸侯也会更难压制,华序皇帝虽不堪扶持,但到底承境内水土万物恩泽一场,我想……再给故土留一次机会。”

如今那几十万秦军被俘,华序内部局势如何变动都不会再影响大楚安危,可若要真的眼睁睁看着华序西南沦陷、州郡南北割据,他却仍存犹豫……

谈及华序,楚殊吟情绪十分复杂,生长于一方水土大地,难免心中惜怜,少年终究不忍见它被战火侵蚀、山川易主,这也许,也是他最后一丝恻隐之心了。

虞章同样身为武将,多少能够理解这份对水土自然的执著牵挂,他虽惋惜,却没有再劝,只起身离开了。

议事阁内惟剩下楚殊吟与楚令昭二人,楚殊吟望向少女,轻声开口:“作出此番决定,姐姐可生我的气?”

楚令昭自是不悦的,她指尖缓缓敲了敲手炉,嗓音淡漠:“大楚国力强盛,有征伐天下之势,他朝四海归统,普天之下无不是故土。前路罔极,阿弟无需执着于一川一树。”

楚殊吟何尝不知这些,尘俗沧桑轮转,岁月穿隙浮木成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恒久不变,所谓水土羁绊,也仅仅是一时生长于此的寄念罢了。

但是,少年人总是有几分敢于直面本心的信念所在,亦如唐临痕违逆家族弃文从武的顽固执拗,亦如楚令昭对权力坚定不移的偏执追逐。

而现在,楚殊吟也选择顺从自己难得的恻隐之心,帮扶华序,阻止南北割据。

他拿起酒盏斟满,起身走到少女面前,将之递向她,认真道:“姐姐,最后一次,让我再相信华序、相信陛下一次罢,只当是为了那片我们立足多年的土壤,可好?”

楚令昭艳丽的眉目微微上挑,“假使苏栩依然不堪托付,孙括攻下东南,殊吟所在的西南防线仍旧会被斩破的。”

“那便算我为留在华序的决定自食苦果。”少年垂下眼睫。

楚令昭注视他半晌,还是抬手接过了那只酒盏,“楚家会一步步掌握更多大楚实权,若来日华序终遭覆灭,阿弟,家族永为你之前途。”

此言,是站在楚家家主立场上的许诺。

无比珍重。

楚殊吟明白少女的用意,眸中漾开柔和光芒,他恭敬地欠了欠身,温声笑道:“殊吟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