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世间只此林南缺(九)

“……沈师傅,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倒是让已经做好决定的沈斯讶异了,“哦?你确定?这么快就转变心思吗?”据说下午撇下众人的时候可以坚决的不行啊。

女子身形略微僵硬,沉默颔首。

垂在身侧的手,却又一次地紧紧攥住了。虎口的伤处还没有结疤,熟悉的疼痛又被自己无意识地掐住。可是比起心口狠狠扼住的骄傲,那种不得已敛眉低首的苦楚,又能算什么。

呵,说得自己多么可怜吗,可笑。

林南缺唇角嘲讽地勾起,无声地暗笑。

“可……”看不清南缺表情的沈斯有些犹豫,“南缺,这里并不适合你。”

“……我知道。”

“那你还愿意留在这里?”

南缺沉了沉气,没有回答,道,“沈师傅,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斯沉默了,目光难测地看着眼前的姑娘,缓缓叹了口气。果真是姑娘啊,肩头瘦小,身形可怜地藏在宽大的袍衫后,却生生要挺直了背脊,那同龄人万不能比的气势和压迫感啊,都让他这个半百的老头子都忍不住后退几步呢。

他以为轻狂是年少的一种,却忘记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种,叫做执拗。

“哎——本来啊,我是想给你不一样的选择。今天见你如此……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林南缺,这是我最后一次询问你是否要继续在梨园演奏下去,也是我最后一次能够给你离开皇宫的机会。”

“既为乐师,你便不会再有任何任性的理由,今天下午的事,只能有那么一次。”

“你,确定吗。”

沈斯严肃认真,再一次的询问到。

手边桌面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火光开始一明一灭地暗闪着,溪月丫头早耐不住困意在房内的柱子靠着睡着了,问话的语气落了下来,房间里轻盈盈地只剩下溪月安心的呼吸声。

只可惜,不能让她安心。

不确定,又怎么会来。

林南缺不作停留,没有犹豫,淡漠的声音像冰凉的珠子落在手心。

“我,确定。”

她没有闭眼,眉宇间凌厉得像雪剑破空,她无比清醒,清醒自己放弃了什么,又将会做什么,猫一样的眸子在暗夜中忽而亮起来。

沈斯也利索,“好,林南缺。”

虽然他欣赏,也爱怜,但偏袒和机会他已给过,此时此刻,他只是这个初入宫满身戾气姑娘的师傅,林南缺,也只是琴师。

“那……”女子开口,“太后诞辰的节目,我会配合。”

“嗯?”

沈斯站立起来,掸了掸衣角,迈步就往出走。

“那个啊……不用了,这一次就不用了。”停在门口,体态龙钟的老者留下这么一句风轻云淡的话,仿佛无意看了看身后瞬间僵硬的女子,笑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夜深了,的确。凉风从窗棱灌进来,霎时吹灭了屋内摇摇欲坠的火花。

留下一室气氛诡灭的黑暗。

不用了,这一次就不用了。

沈斯离开过的房间,温度降了又降。女子僵硬地独坐着,双手攥成拳放在膝上,零落的光线透过窗掠过她皎若明月的容面,却只有惊心的寒意和凌厉,目光像一把随时都会出鞘的利剑,酝着不安的光影。

这一次,就不用了。她又复述了一次那老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笑意嘲弄。

这老头,还真是狠啊。

那临走前无意一瞥,多少意味深长。她倒是小瞧了这小小梨园的本事,星沉、沈斯,还有玉生烟,哪一个是表里如一的真君子?温情牌吗?小男孩的死缠烂打,公子的数次相劝,老人的亲切相握,一幕幕如浮花过水,寥寥数天里便铺开了她还未来得及预料的世界。

是的,她能这般,无非就是为了太后诞辰之礼,面见圣上,寻找机会。

沈师傅轻巧的一句,便抹去了她这些日来的坚持。

也怪她啊,大意了。

太为独特,遭人耳目,前后变化又如此之快,也不意外沈斯会察觉到什么。

可就算察觉到什么,她林南缺怕什么。

思及此,女子轻笑,眉眼间仿佛坠着最闪烁的骄傲,与方才低眉顺眼的乐师相差甚远,那是一种如何都无法被湮灭吞噬的孤妄,像是贴着最亲近的骨肉,流淌出的每一份血液都带着赢者的傲气。

纵然是,委身卖笑,也可作,养晦韬光。

怕什么。

倚柱而眠的溪月忽而一个没靠住,一下子惊醒,看着满室的阴黑吓了一跳。“主……主子?”一边摸索着烛台,一边问着。

“嗯。”林南缺淡答,示意在。

一会功夫这边溪月已经翻手打亮了烛火,满屋盈起了月光似的灯影。她顺着南缺的方向望去,只见女子清美的侧颜在炙热的阴影里满满模糊,是独坐中宵的清冷,亦是顾影自怜的默然。

总之,是她溪月无法形容的美丽,像梦中画出的眉眼。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第二日,梨园里的消息传了个遍。说是沈师傅决定,南缺乐师不必参与这次盛礼的节目安排,甚至另选择了不需要琴声配合的曲目。此事一出,众乐师都开始议论纷纷了。这明这看来,是沈师傅为迁就林南缺一人更改了整个布置,其实久在梨园的老乐师心中清明,沈斯这是,独独隔开了林南缺一个人啊——不准许圣前演奏,这乐师,便失去了在梨园的意义。

这梨园上下,哪一个不想能一曲惊人,从此出人头地,荣贵余生。虽说不比那皇帝后宫佳丽争宠来的厉害,可这乐师和乐师,也是个个暗涌明争,何况这新帝又好曲爱琴,手边的赏赐从没见少过,若是小皇帝一个开心……要想向前几朝帝王封乐师爵位这种事情也未尝不是不敢想。

这也倒是民间多少无背景无资历只一手音律技艺的人排着长队也要来梨园应聘的缘故了。

这南缺啊,费了多少心思入了宫,一句轻巧的话就被推下了希望,不知前路如何咯。唏嘘着,想起多年前与这林乐师命运相似的另一位乐师——众人又开始叹气了。

西侧房,楼十月啊。

这边,星沉刚得了休息的间隙,蹑手蹑脚地就跑来这边的厢房,向着林南缺的住所隔着窗纸踮脚望了望,还没开口呢,就听到内里的女子声音清冷,“星沉。”

星沉。声音如清风过竹,冰冰凉凉地让他心口一滞。

男孩迅速反应过来,换上了无邪的笑容,蹦跳着就踏了进去,“南缺一下子就听出是星沉来了呢。”他笑,星眸里藏着不安分的光点。

女子静坐在桌前,慵懒地随意翻阅着面前的书籍,也不抬头看他,发丝垂下来遮住了美丽的眼睛,“怎么来了?”

男孩怔了怔,似是没想到被梨园拒绝后的南缺还能这样悠然自得,“南…缺呀,我听说你…”

“哦?”林南缺抬眼看他,猫儿般冷黠的眸子暗光微动,“听说我被禁参加太后诞辰了吗?”

“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啊,星沉。”

男孩猛得看她,方才的一脸娇憨宠爱早不知所踪,眼里只有一点点被扼住的致命感。

那女子像是坐在他的瞳仁里,青衫孤影,却激尘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