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预将蓝尘推入万丈焦土的深渊,那里会把一切深深掩埋,暗到没有一丝光芒可以穿透,时间和希冀早已在此处静止,能感受到地唯剩最后的残喘。
落下云头的刹那,蓝尘满眼惊愕地望来,而她的面容被华丽的珠翠遮盖地若隐若现,本想再望眼初见时她那澄澈如昔的双目,却怎得也再瞧不清,只从她面前轻轻晃动的珠翠间,渐行渐远地看见了她半敛着眉眼,眼睫半垂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唇角勾了勾,幽幽扬扬的神情,漫溢着心中的畅然。
蓝尘突然生出一丝错觉,这位身披嫁衣的女子,真的是羽朵吗?他仿佛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和了解过羽朵。蓝尘只觉身体在不断飞速坠落,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蓝尘眼底最后剩下的画面,是她满手鲜血的握着那支断了半截的白玉发簪,冷漠地瞥了眼后,随意地将其抛下云头,让它和蓝尘一起消失在自己眼前。能看见的是她的无情,和好似复仇般心底地一丝惬意,而看不见的,亦如沙石堆砌的彻骨寒潭,潭水既清且浅,可却好像很深很深,根本没有底……
风从四面八方徐徐聚集而来,在蓝尘周身擦过后,卷携着一切的感觉向着天地间飞扬涣散,瞬息之间,一切都变得慢了下来。蓝尘感觉自己好像能听见天地间一切的声音,曾经的?此刻的?不知那些画面中的声音,是时过境迁了?还是正在日新月异?阵阵嘈杂后,变得清晰凄厉,而后他宛若身临其境般看见了远方正那些画面,徐徐清晰起来……
邶承国的圣都皇城中,自己的父亲宣楠含泪提剑自刎,以证清白,宣家没有谋反之心,也没有进献假的岚峰山髓,害死芷安贵妃,制造宫廷哗变之意。母亲沈依被一群内侍架在不远处痛哭流涕,空旷的广场上乌压压跪着文武百官,他们都颤巍巍地端着自己手中的汤碗,大气也不敢喘,两眼惊慌地看看自己手中的碗后,都怯怯地去偷瞄站在高阶大殿前的天子姜盛。
空气中弥漫着热腾腾的人肉汤味,宣家全族人的衣袍被随意丢弃在煮汤的大锅旁,柴火烧得滋喳作响,肉汤越滚越浓,已然掩盖了漫天的血腥之气。
天子姜盛穿着黑色威严的九龙袍,两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衣袖下露着一把寒光宝剑,银色的剑尖处还滴着鲜血,天子如疯魔般仰头望着天空失声哭笑,疯魔般指着宣楠的尸身高喊让兵士去砍下他的头颅,而后挂于城墙之上。
沈依哭到声嘶力竭,想要阻止却是犹如以卵击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兵士将自己夫君的头颅砍下,而后悬于高高的城墙之上。沈依哭红了双眼痴痴地瘫坐在地,望向城楼处,待身边拉住她的宫人稍有松懈,便起身奔向城楼,飞身一跃,抱着夫君的头颅一起坠下高高的城墙。
殷红的鲜血将他们二人尽染,兵士和内侍们回望天子姜盛,不知该如何收场。可天子姜盛依旧痴狂般时哭时笑,好半晌后,他低低自语着:“爱妃已逝,孤要天下何用?”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失魂落魄地朝着身后大殿内走去。
有几名内侍和宫女想要上前去搀扶走路踉跄的天子,却被他旋即提剑砍杀了数人,而后高声对兵士命令道:“再有妄动者,斩!”众人见状也不敢再去靠近,回看依旧跪在殿前广场上的文武百官,这些人也是自身难保,连起身都不敢,又怎敢再出言觐见?言说天子昏庸,枉杀中梁吗?
微风再起,带着满心伤怀而已无能为力的蓝尘,飞向那曾经的故乡。
原本生活虽忙碌却祥和的夏姒王城,现今转眼间变成了一片炼狱火海。城外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坚实的城墙被灼烧地滚烫,顷刻之间,将城中变成了一方火窑。
随着身体的涣散,蓝尘的五感也在渐渐消失,即便心中急切盼望着苍狼军能及时回援,解救那些无辜的生命,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怒火和哀伤在心底点燃,但这无疑伤不到那些纵火的圣都官兵,只能让自己消散地更加快了。阵阵酸痛伴随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从蓝尘神源处的伤口流出,淹没声音和画面,吞噬希望和情感。
耳边只剩掠过的微风,逐而越来越微弱,一个如银铃般的清甜笑声,悠远飘来,将这最后的画面也无情地击碎,她虽用甜美的笑声粉饰,却仍然透着丑陋的残虐。茹曲见战无意孤身闯入阵中,前来助阵,她讥笑后,理所应当般诉说着事情的始末,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如今获此结局,皆是因为巫凉羽向蓝尘复仇而来,不仅是夏姒城中的百姓,还有蓝尘的朋友、家人以及师门,他所在乎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她愉悦地说完后,继续挥洒着笑声,让她的笑声洒满城中的每个角落,将那些夏姒城中百姓垂垂扭曲哀薄的哭喊声,逐个淹没,只留下灰色画面中宁静的一切。
几片残雪飘落,将眼前朦胧的画面,渐渐覆盖,将风和火,分割而开。无风,蓝尘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无能为力地绝望,任由清风将他支离破碎的元神带去远方……
无声曰希,无色曰夷,希夷袭来,最终归于虚无。
宛若一切都将终止,看不见未来的光明,回首即将落幕的夙昔种种,皆与蓝尘再无任何波澜牵扯,随风而散,随风终极……
戛然而止的刹那!那些随风而化,如碎屑般飘向远方的元神,不知被何种力量强行聚拢,气势磅礴地再次朝着蓝尘的身体回归而来。太过汹涌猛烈,痛得蓝尘呐喊一声,清醒了过来!
蓝尘猝然睁开了双眸,下意识抬手去试肋下的伤口,摸到那半截断在自己体内的白玉发簪后,温暖的血液随即顺着他的指尖流入掌心,让他清醒的认识到,这不是梦!即便如此,蓝尘还是不敢相信,他用尽所有力气,想从这可怕的梦中醒来,却发现一切都是真的,亦如曾经那些自己梦到过的预知一般,全都清晰地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拼接粘合,成为真实的当下。
所有的曾经,变作星星点点的碎片画面,从他微阖的眼膜前疾驰闪过,终于又定格在方才最后的画面……
那支雪狼头的白玉发簪,深深地插进了蓝尘的神源之中,她握着簪尾,无情地冷凝蓝尘,旋即毫无犹疑地用力抬手一推,将蓝尘从高高的云头,轻轻地推了下去。
蓝尘的朗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绝望、心碎……连颤抖和眼泪都是奢望,心如刀割吗?好似已经感觉不到了,心神哀鸣着吟唱挽歌……遇见你,爱上你,便是命运对我最后的磋磨……
死亡不痛,绝望不痛,你不爱,我很痛,很痛,然比起你对我的复仇,让我更痛……我从不知,自己有何对你不住?让你无法原宥!即便旁人所说的前世,我对你不住,可今生,你何故这般恨我?即便你恨我,何故要牵连那些无辜之人,他们又有哪里对你不住?让你因为恨我,恨到让自己锥心刺骨!意不难平!看来我们还是走到了如今的结局……罢了,即便我还爱你,也不能再原宥你,可我如今还能做什么来阻止你?只当我用今生的灰飞烟灭,还你前世!平你怨恨!
阖上眼帘的随后一瞬,眼底永远留下了那静止的画面。一身嫁衣的她,猩红燃烧般怵目惊心,上方是一片纯洁的云彩,她站在高高的云头,冷酷到让世间窒息,漠然垂眸,望着蓝尘的身体不断下落,她那纤细白嫩的手指上,沾满了蓝尘殷红的热血,但却不能融化她冰寒的心,血液凝结在她的指尖,就那些云淡风轻地轻轻一松手,将那断了半支的沾满蓝尘鲜血的发簪,随意地丢了下来,悲伤的云雾从他身边穿梭而过,能看见的唯有她的冷漠和决绝,飞悬而上的风中,只有蓝尘的一滴,泪……
即便方才不知是何等神力,逆天般硬生生将蓝尘的元神聚拢回体内,可他的身体依旧躺在幻灭的边缘,蓝尘体内的生灵之息急速流失,所有的感观再次开始变得模糊朦胧,眼前渐渐漆黑一片,没有心痛的哀鸣,没有不悔的绝望……元神清晰地感知着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虚无缥缈,死亡步步紧逼,已然降临……
半空中一声哀鸣响彻,仿佛撕裂了空间和时间,将一切停止在刹那!
良久之后,蓝尘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是那半支发簪落在了他的身边的礁石上。周围的海水开始咕咕地上涨,淹没礁石,淹没蓝尘,淹没那半支发簪,将他们一起拖入深深的冰冷海底。
全然再无觉……时间骤然终止……可为什么?我又渐渐感觉到了冰凉刺骨……耳边细碎的水泡之音,咕嘟嘟地不断上升……
过了很久吗?蓝尘浑浑噩噩间,并不清楚过了多久,眼帘甚是沉重,一股暖意遍走周身,让他有了些许的力气,几番努力,才徐徐将眼帘微弱抬起,柔和的光线豁然降临,模糊的视线内,出现了师父的身影,今泓上仙的面容清晰了一瞬,又开始模糊……耳边听不见师父的呼喊,只是瞧见了眼,他焦急的神情,在呼喊什么?蓝尘的眼帘过于沉重,又将一切的画面拉入了暗夜。
这是真实的吗?蓝尘不清楚,时间是什么?又在流逝着什么?一切感觉都变得似真似幻。
有什么力量在源源不断地窜进蓝尘体内,试图将他已经碎裂成齑粉的经脉再次重塑。
不远处传来阵阵野兽般的嘶吼之声,随即在响彻天际的雷鸣中,却奇迹般的听见一声清晰地骨头碎裂之声。时间变得冗长而拖沓,周而又仿佛掉落幻境,耳边充溢着太过不真实的欢笑之声,耳廓处好像冷冷一声轻哼拂过,这女子的声音很陌生,好像从未听过!不待细究,微弱的感到,为何自己身边会有急速的狂风撕扯?猎猎地袭面撞来,好似飞在空中摇摇欲坠的一片鸿毛,随时会被身边的女子扫袖抛下,跌进云头下的绝命苦海之中……
她是谁?要做什么?带我去何处?
再次无知无觉,任凭时间对他无情地蹂躏……风中好像响起了咒语般,不知是谁的声音,喃喃念着,众生的爱恨痴苦——
我遍体鳞伤,你却淡然让我饮鸩止渴……我为你抛下一切,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全然只是想让你平安幸福,可你却真的是为复仇而来,要将万念俱灰这四个字,熔炼进我的每一寸骨头内,我爱你如髓,你却恨我入骨,纵然我给你一颗永不熄灭的温心,却生生被你的无情,一滴滴冻裂到熄灭……
伤口终究会慢慢愈合吗?这里是阴司还是另一处地狱?死亡的终点为何这般不可及?让我在濒死的边缘不断挣扎,永无解脱!周身彻骨寒凉,有诡异的气味弥漫周遭,风声呼啸耳畔,好似有雪花落在了面颊上,蓝尘徐徐缓睁眼眸,一片皎皎的纯白,明亮到刺目,只得再次阖上眼帘,垂落在脸颊旁的掌心内,有痒痒地微弱感觉传来,蓝尘微弱地抬了抬眼眸,朝自己掌心处轻轻一瞥。
他半握的掌心内,停落着一只其貌不扬的白色小蝴蝶,许是因为此时漫天暴雪,气温冷到让人窒息,这小蝴蝶才躲来自己的掌心取暖,竟是天涯沦落人,看着已经奄奄一息小蝴蝶,蓝尘躺在雪地中想翻个身,都是妄想,他唯有用最后的力气,一滴滴地将自己的手掌挪缩回怀中,好让它能躲避风雪的侵蚀,多些温暖,熬到雪停离开。
少顷之后,小蝴蝶好像恢复了些体力,便在蓝尘掌心不安分地乱挠了很久,见蓝尘没有反应,倏尔挣扎着飞出了蓝尘的掌心,可风雪太大,即刻就将它吹得在半空中找不到方向,上下飘扬。小蝴蝶迎着风雪飞得颠颠簸簸,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才飞回蓝尘身边。
它好像抱着心中默念的信念,与死神殊死搏杀!
唯留荒芜一片,孤立无援,绝望看着我,我复望向它。还以坚定而勇敢,单纯而执念。无人相助?六界内预将我绞杀?早已领悟,何以畏惧?唯念郎君,岁岁好……
可以噬心蛀骨,可以荆棘而行,可以水火不惧,我要他再次逐风踏浪。忘却我也罢,抛弃我也罢,吃掉我也罢,只愿苍天还给世间,那个曾经的他。
蓝尘轻轻抬了眼来看,他不明白,这只小蝴蝶究竟要做什么?
小蝴蝶飞回了后,径直落在了蓝尘的唇瓣上,蓦然间将自己的小嘴,覆了上来,把自己体内的灵气,不竭余力地送入蓝尘体内……
良久之后,小蝴蝶终于耗尽了自己体内的灵气,轻飘飘地从蓝尘面颊上掉落雪中。
蓝尘感觉好了很多,缓缓翻身,从雪地中将小蝴蝶捧进自己掌心后,又呵出口中的暖息来帮小蝴蝶驱寒,轻柔地颤声问道:“你还好吗?小蝴蝶,你还活着吗?”
小蝴蝶微微地动了下翅膀,蓝尘见此,此松了一口气,微弱地出声再问道:“你是谁?萍水相逢,为何要不顾性命的救我?”
无声地回复,蓝尘甚至看不出,小蝴蝶的任何微弱神情……
蓝尘轻叹一声后,心中痴笑,仰面躺在雪地上,望着漫天风雪,喃喃自语道:“罢了,本君借掌心为你取暖,你不顾一切相救,我们也算半个患难之交。你这份恩情,想来本君无力还报,待风雪停后,你便离去吧,从此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然这风雪,越来越猛烈,毫无停歇片刻的意向,眼前昏天黑地,让人不辨时辰,亦是无法分辨方向。悠悠千载,笑他人为情痴狂,今朝孤叹难自量。昔日几何,御风行遍天地海浪,无畏雪雨风霜。再不见,那曾经翩翩少年郎,银枪骤亮,划破乌云现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