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中人
  • 路内
  • 4646字
  • 2022-01-13 14:51:12

05


二〇〇一年春天,我回到学校。看台后面的四棵水杉树在一夜之间被人锯倒,无条件宣告死亡。对我而言,寻找记忆的漫游结束,用一种很矫情的说法,意味着一个时代彻底收场。

事情是我们寝室的锅仔干的,他不想活了,早晨五点拿了一把锯子,独自穿过操场,来到看台后面的夹弄里。他的套子也在树上,但他已然不记得是哪棵树,对一个妄想症患者而言,把所有的树都锯掉,也许不是一件特别费劲的事。他干成了,四棵水杉树哗啦啦倒下,鱼鳔似的套子洒了一地。天亮后,他来到看台上,将一根绳子做了个圈套,一头扎在最高的栏杆上,另一头垂挂在迷你窑洞之上,他又跑回夹弄,踩在倒下的水杉上,将脖子伸进圈套里,往下一蹦。

这一下子本该将他的颈骨拉断的,但却没有,他太瘦了,自重达不到这个要求。他只能挂在半空,等着绳子将他慢慢勒死,但还是没有。那天早上有个清洁工阿姨听见了动静,扛着扫帚过来看究竟,不得不承认,锅仔遇到了全世界最冷静也最有行动力的清洁工阿姨。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使劲把他往上抬,并且大声喊救命。隔着操场,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声,但围墙之外是一个废品收购站,那儿的一群阿姨都听见了,她们绕到学校边门,冲开门房大叔的拦截,忍受着巨大的恶心,站在满地的套子中合力摘下了锅仔。他已经休克过去,清洁工阿姨不知道怎么做人工呼吸,就拼命掐他的人中,这耽误了一阵子时间,直到保卫科的人赶来,叫了救护车把他拖走。

当天清晨我们都还在睡觉,只听有人大喊:“快去看有人上吊死了。”各个寝室的人披挂而出,踩着清晨的阳光向操场跑去,那里早已拦起警戒线,什么都看不到,几个警察向里面走去。老星叹息说:“我们全校男生的DNA都在那儿啊。”

齐娜问:“谁死了?”

旁边有人说:“锅仔,不过他没死成。”这句话说完,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齐娜。

齐娜说:“人没死就好。”

“但他把所有的水杉都锯掉了。”


我们寝室一共六个人,到二〇〇一年春天时,有两个去了外地找工作,剩下我、老星、亮亮,还有一个就是锅仔。大学两年半,锅仔一直睡在我的斜上方,我只要平躺在床上,用右眼的余光越过一张桌子,看到的必然是他。同寝室的人通常处不好关系,打破头的事情常有,我们几个倒是相安无事,尽管锅仔沉闷、分裂、缺乏逻辑,但我们还是将他视为一个有着若干缺点的人,而不是严重的缺陷。

他有一个别致的绰号叫风投王子。那几年,风投这两个字比一切格言警句更让人头皮发麻,尤其对我们学计算机的。人人都希望能得到一笔风投,至于该如何得到,以及得到以后该去干些什么就没有人关心了。一些去大城市发展的学长回校,说IT行业火得不行,全球风投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到处飞,美刀砍得IT人都快晕了,IT人将其兑换成人民币把全国人民砍倒。回来的学长俨然如衣锦还乡,报出自己的月薪年薪或者股份,让鞋匠们集体自卑。与这个词相关的还有硅谷、软银、上市、纳斯达克、第一桶金等等。

根据锅仔自己的吹嘘,他首先是个黑客天才,十六岁就会编程,十七岁就攻击过FBI的网站——当然没得手。这点水平在国际黑客之中也不过就是个修鞋的,但他至少敢于修鞋。后来说不能再攻击FBI了,一旦攻破,FBI就会请他去美国上班,但他对联邦调查局这份工作不是很care。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非常严肃,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以至于我们都认为他是在开一个大玩笑,后来看着又不像。他睡在我的上铺,我虽然对他有成见,但只要不影响到我的日常起居,便可以视之为空气。那几年经常听说有哪个大学的男生把室友给弄死的,不想惹上这种麻烦。

有一次隔壁寝室的人过来打牌,揶揄地说:“锅仔,风投拉得怎么样了?软银谈过了吗?”

锅仔说:“我正在准备和软银谈,最近很忙,我的每一秒钟都是在为第一桶金做准备。”

“不就是等发财吗?我们也在等发财。”那个人一针见血地说。

“第一桶金非常重要,人生最难挣的就是第一个一百万。”锅仔说,“等是等不来的。”

“我已经有一百万了,我爸爸是大款。”

锅仔看那人的眼神就像黄继光看见了美国鬼子的碉堡和机枪。

只能说这孩子的思路和我们不太一样,充满理想又高度紧张,听到别人天生百万以后,一度很沮丧,问我:“夏小凡,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对吧?”我说:“世界只是偶尔不公平。”他问我,偶尔不公平是什么意思。我说,偶尔不公平,就像你在拉斯维加斯玩老虎机,那里有几千台老虎机,每一秒钟都有人赢钱,而你却赢不到,这就是偶尔不公平。他说:“归根结底还是不公平。”

“万一你第一把就赢到了呢?”

“正解。”锅仔说,“我要提前我的创业计划。”

我心想,你这个心理素质,赢到钱大概也会输进去。这我没对他说。那是大二,周围的人都在忙着谈恋爱,像我这样不谈恋爱的,平时看看书也能消磨时光,大家都是躺在床上想发财,真正动手去创业的人实在少而又少。过了没多久,锅仔说他接了一个项目,给一家营销公司设计数据库,据说要把全中国年入三万元以上的人口全部收罗在内,包括这些人的年龄性别住址体重身高性取向以及品牌忠诚度,绝对宏大的工程。这个数据库即使只完工1%,都可以卖给FBI。我们被他唬了一下,以为他很快就会捞到第一桶金,但他却被这个软件搞疯了,因为数据老是出错,要不就干脆弄丢,最麻烦的是他设计的数据库软件无法用EXCEL导入,全靠手工输入。数据丢了三次之后,营销公司负责数据输入的女孩合伙在他脸上挠了四十多根血杠,脸像布满公路线的地图一样。再后来那公司倒闭了,他一分钱工资没拿到,带着四十多根血杠回来了。

这是他人生的重大挫折,经历了一个不算漫长的调整期,跟着我们几个人混吃混喝,打牌、听摇滚、蹦迪,伤口愈合了,大三上学期他开始梦想成为媒体大亨,到处集资要开一家传媒公司,在T市的大街小巷发送DM,手下有1000个员工(把本校的学生都算进去了),12个分部,4大支撑产业。这很唬人,电视台都来采访他,把他当成是T市大学生创业的典范来报道。按照当时的分配,老星、亮亮和我可以各管一个分公司,将DM事业做到全国各地去,低成本运作,掌握地区性的核心资源,建立一个可复制的盈利模式,然后等着美国公司来买我们,然后纳斯达克,吃完了风投吃股民,于是我们就成了天天开着宝马在大街上撞美女的大亨。这个流程有点混乱,但却打动了我们,问他:“给多少股权?”锅仔说:“股权现在不能给,股权太混乱的话,风投就不来了。给期权吧。”

传媒公司开了两个多月,他最终拉到的客户只是我们学校附近的大排档,印了几千张传单,居然将菜价印错了,老板拒不付款,同时还有两个发送传单的学生被城管部门生擒在马路上,打得鼻梁骨都险些窜到脑子里。如此,他的公司倒闭了,欠了不知道多少债,大多数都是百十来元的小债务,别人看他可怜也就算了。我们几个有期权的比较惨,几个月的生活费都被他骗走了,也休想再还给我们。亮亮有点心疼,想找他讨债,被我和老星劝住了:

“看锅仔那样子,马上就要精神崩溃了,别再去刺激他了。”

第二轮调整期到来,还没来得及带他出去散心,有一天他告诉我们,他爱上了齐娜。我们都吓了一跳,首先是时间出现了偏差,大二时我们谈恋爱,大三时找工作,锅仔却像倒时差一样,大二搞创业,大三快毕业了追女孩。其次是搞错了人,他爱谁不好,偏偏爱上了齐娜。

本校最厉害的斗地主女皇,花边新闻超级数据库,全世界最聪明也最不靠谱的鬼怪故事爱好者,齐娜,她绝不会接受一个欠一屁股债的男人的爱。

那以后锅仔变得不太正常了,一不谈创业,二不再沉思,醒过来就上牌桌,不赌钱(也没钱),赌的是谁输了谁去女生宿舍楼下大喊“齐娜,我爱你”。我们都很寒,谁都不敢输,最后是他输了,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刚喊了一嗓子,上面伸出很多可爱的脑袋,对着他喊:“风投王子,喊个屁啊,还我的钱!”

有一天,锅仔说齐娜和他一起在夹弄里做过爱,套子也扔到了树上。说得非常认真,连细节都说,酷似我们不久前观赏过的一部色情电影。我们都知道他脑子出大问题了。还没商量妥当,到底是送他去福利院呢还是再凑钱给他找个心理医生,却被齐娜知道了,冲到我们寝室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劈头大骂道:“老处男,你自己打手枪扔的套子吧?”

我们都知道锅仔并不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他仅仅是有点妄想症,而且运气很糟糕。在妄想症患者的眼中,不存在的事件可以如此具体地刺激他的神经,而存在的世界却钝化消弭。但是,即使你是一个妄想症患者,你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性幻想和某个具体的女孩对接起来并且说出来。究竟是爱护一个精神病人,还是爱护一个被精神病人伤害了的女孩,我们还没想清这件事,锅仔就把自己吊在了看台的栏杆上。

出事以后,齐娜很后悔骂了锅仔(尤其是骂人家老处男),说:“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是的,他不但可怜,而且让我们预知到了泡沫经济的后果,如果他能坚强地活下去,我们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过了几天,医院里传来消息,说他被救活了,但是他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分裂倾向,他把医生当成是骗子,把护士当成是齐娜,最后,他把自己当成是比尔•盖茨。

他又上了本地新闻。T市的晚报将他作为大学生心理问题的典型进行了报道,这样,他就被传媒再次吊上了看台。报社记者还特地来采访我们班的学生。每个人都说,是的是的,风投王子应该及时得到心理辅导,是的是的,大学生应该树立健康良好的人生观,经常参加体育锻炼,戒除网瘾,回到现实中来。

三天之后才发现了锅仔的遗书,贴在寝室门背后,打印在A4纸上,如一张逃生地图,文字功底令人折服。我决定尝试着去死,我的死于任何人也没有关系,即便冒险也好,结束也好,甚或什么都不是也好。这样的死,于任何人来说委实没有意义,因此伤害不到任何人,希望如此,最好如此。

大概会真的死去吧,这样的死,是齐娜投向天空的小石子。无论以什么轨迹落下,去六月的荒草里,去夏天的某一条河里,还是索性掉在暗无天日的深井里。齐娜是不是爱过我?只有这件事会让我悲哀。答案或许就在小石子最终坠落的地方罢。遗书被某个缺德鬼扫描下来,打印了二十份贴在学校宣传栏上。整整二十份。这封遗书让齐娜彻底崩溃,后面半个月都成了狂躁抑郁症患者,好像是遭了诅咒,对我们说:“等锅仔来上学了,你们给我打他一顿。”

她没能等到这一天,锅仔休学了。


之后不久,有一对校园情人在看台后面幽会,也是那个迷你窑洞,激情到半途时,忽然听见有人狂笑,那笑声与挨了烙铁的惨叫相似。女生吓懵了,顿时瘫倒在地,男生提了裤子,壮着胆子出去看,周遭是令人恐惧的静谧,黑漆漆的夜晚百物难辨,唯有水杉树留下了白色的树桩,亮得吓人,像是什么东西的眼睛。

某一天,学校在看台后面装了两盏射灯,照得明晃晃的。无神论者仍然在那里野合,射灯被一砖头砸得稀烂,性爱中的男女犹如固执的驯鹿,每到迁徙季节总要渡海去阿拉斯加交配。但是,再怎么无神论的女孩都受不了有人在那种时候狂笑,那并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出现的东西,无神论在狂笑面前是不顶用的。吓昏过去好几个女生,看台后面再也没有人敢去了。

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聊起锅仔,老星说锅仔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还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竟然也没有人去看望过他。

齐娜说:“其实我是受不了他的固执,幸亏他是个精神病,要是个正常人的话一定更可怕。”

“努力把锅仔定义为精神病,以此反衬我们的胜利。”我说。

老星说:“锅仔的悲剧不在于他的性格,而在于他程序出错,严格来说这不是悲剧。”

对于老星来说,一切问题都是程序出错造成的,正如一切成功都是程序合理的结果。但我不相信这个,我相信在程序背后有一个意志力存在,否则无法解释它为什么会出错。

“每一个自杀的人都是上帝,”我说,“由此而言,毁灭和疯狂都应该受到尊重。”

“你这句话很警句。”

“前半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

“后半句呢?”

“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