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凡读大学的,都能听到一大堆的变态故事,这些故事未付诸于文字,而是通过每一届的学生口口相传下来,有点像旧社会讲评书的。故事无限演绎,在不能预知的某个地方被修改,原始的文档被永久覆盖掉,既不是现实世界,也不是虚拟网路。
说说三号楼的故事,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奇谈异闻。三号楼是工学院著名的凶楼,在T市高校界颇有名气。
故事是齐娜告诉我们的,在所有讲鬼故事的人之中,我们最钟爱的就是齐娜,博闻强识,有数据做论据,并且时不时地会被自己的鬼故事吓着。我劝她:“齐娜,你很有恐怖小说家的潜质啊,快去读斯蒂芬•金。”她说:“我对写小说没有兴趣,我要做马尔克斯的外祖母。”
“最凶的是位于四楼的一间空屋子,”齐娜说,“一九八八年有个女生因为失恋在那间屋子里上吊,挂在吊扇上,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楼下是实验室,后来的人在实验室里,每到半夜都会听见楼上‘砰’的一声。”
“那是什么声音?”
“凳子被踢倒的声音啊。”齐娜说,“后来那屋子就关上了,贴了封条,到了一九九四年,又有个女生因为失恋,在那间屋子里上吊了。她自杀的那天,封条和锁都莫名其妙地自动开了。”
“从此以后,是不是就变成‘砰砰’两声?”老星哈哈大笑。
“根据统计,大学生最热衷的自杀方式就是跳楼,失恋的,失学的,压力过大的,生活贫困的。总之,不幸的人生各不相同,选择的结束方式却惊人的一致。但是在我们学校,上吊似乎是一个独特的传统。到一九九六年,第三个人也在那间屋子上吊,但他选择的方式更为特别,他把绳索套在脖子上,一头系在钢窗上,然后往楼下跳,绳子大概有三米长,一秒钟之内他的颈骨被拉断。死得很痛快,只是吓坏了路过的人,尸体像广告牌一样挂在那里,连学校外面的人都看见了。”
“影响很坏。”我说。
“有一个在实验室里的女生被吓到退学,半截尸体就挂在她窗口。”齐娜说,“至于这个人为什么要自杀,无人知晓,永远成了个谜。”
“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后来就把门给锁了,听说那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连吊扇都被拆掉了。你们去过那里吗?”
“挺害怕的,不去。”老星说。
锅仔退学后不久,齐娜在三号楼的实验室里着了道。当时她得到了一家德国公司的面试机会,在实验室里补外语,那儿清静。夕阳穿过窗户斜照在她和她的书本上,像某一部恐怖电影即将开场前的宁静,忽然之间,窗外拉拉杂杂的声音消失了,齐娜抬起头,听到楼板上方发出沉闷的一声“砰”,吓得一激灵。她坐在那儿,屏息良久,没有第二声砰,也没有尸体从窗外飘下,但夕阳的光线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了,屋子里立刻从桔黄变为黯蓝,一天之中最后的暖意迅速转换成阴冷感。齐娜放下书,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决定到楼上去看看。
她是狂奔出三号楼的,虽然她是一个热衷于奇谈异闻的女孩,但仅限于面对文本,真遇到鬼,她跑得比谁都快。我们正端着饭盆去食堂,她揪住我们,结结巴巴说:“有人上吊了。”按说不应该有那么多人去看热闹,但那阵子我们过于无聊,巴不得找点事情来闹一闹,或者根本就是想弥补一下没有看到锅仔上吊的遗憾,男男女女几十个人直扑三号楼,先在楼下看了看,并没有谁挂在钢窗上,再闯进实验室。天已经快黑了,窗外只见黯蓝的夜色和灯光稀疏的二号楼。齐娜说:“就在楼上,我看见有个人挂在天花板上。”
有女生尖叫起来。我说:“别上去了,报警吧。”不料尖叫的女生拽着我的胳膊说:“我想看!”
到了四楼那间屋子门口,一阵阴风吹来,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仗着人多,一起走上前去,门是虚掩着的,锁坏了,似乎是被人一脚踢开的。老星走在最前面,也觉得有点害怕,一手推开房门,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摸到了电灯开关,吧嗒一声按亮了唯一的那盏日光灯,所有的人屏息三秒钟,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惨叫——有一个人正吊在天花板凸出的吊扇挂钩上。前排的人吓得往后倒退,后排看不见的人还在问:“谁又上吊了?”前排的人说:“是个女的!哇!”后排的人跟着一起喊:“哇!”
老星喊道:“嘿,真好玩!”
那吊在半空中的人,是一个穿着空姐制服、面容姣好、嘴角含笑的姑娘,但她不是立体的,而是个二维图像。她脖子上挂着绳子仍然保持着职业的微笑,比《法医学图鉴》上的死者更为恐怖——这是航空票务处门口常见的广告牌,和真人等大,专业说法叫做“人形模板”。在她的下方有一张踢翻了的凳子。
老星把凳子搬好,爬上去,解救了这个二维空姐。立刻有人想起来,她是机械系一个男生的宠物,当年那男生把她从航空票务处偷来的时候,我们都曾经看到过,问他偷这玩意干什么用,他说这是他的充气娃娃,晚上放在被窝里抱着,睡得更香。这话有点像开玩笑,但是经证实,该男生确实这么干了,所以他成了全校闻名的变态。
齐娜大怒,扛着二维空姐去男生宿舍找茬,冲到那人的寝室,那儿冷冷清清的,被子铺盖基本都消失了,隔壁寝室的人说,这个变态刚走,买了火车票去广州了,下次再见到他应该是拿毕业证书的时候了,然后又问:“哎?你们扛着莉莉卡干吗呢?”
“谁是莉莉卡?”
那人指着二维空姐说,她的名字叫莉莉卡,是那个变态给取的,但是建议齐娜赶紧去洗手,莉莉卡太脏了,沾了很多变态的DNA,如果不洗手的话,搞不好会怀上那个家伙的后代。说完哈哈大笑地逃掉了。
恐怖本身是有逻辑可循的,讨厌的是不按常理出牌。
齐娜说,那天下午在实验室里,听到楼上砰的一声,大概是机械系的变态踢翻了凳子的声音,但为什么天色就在那一瞬间暗了下来?而她在数分钟后跑到楼上,看到的绝不是一个身穿制服面带微笑的空姐,而是一具长发如柳枝般飘摇的女尸。说完这个,她又说:“我真不该讲三号楼的故事,这是报应。包括锅仔选择用上吊的方式自杀,应该也是受了我的暗示。”
“如果用其他方式,比如跳楼什么的,锅仔现在就不是在精神病医院了,而是在火葬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齐娜。
几天后,我又独自去了三号楼,在四楼的那间屋子里抽了一根烟,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窗户上都加了铝合金的栅栏,我在里面吹口哨,选了Lush乐队的“Ladykillers”,有低低的回声像什么乐器在伴奏,轻轻泛开,轻轻合拢。并不恐怖,只是有一点冷,有一点在时间中悬浮的哀愁,被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无意中触摸到了。
唯独人形模板莉莉卡无处安放。
最初几天,她就放在我们寝室门口,我花了点时间,打了一盆清水将她擦洗干净,毕竟是塑膜贴面的,焕然一新地成为我们寝室的前台小姐。凡从过道走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说我给莉莉卡带来了重生。我也有点得意,没顾及到老星和亮亮已经在私下里将我归类为潜在的变态。过了几天,同一楼面上有个男生半夜里上厕所,厕所在走廊的尽头,三月里的夜晚还很冷,他穿着汗衫短裤急速地穿过走廊,忽然觉得有冰凉的东西摸了他的屁股,顿时毛骨悚然,回头一看,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只有莉莉卡站在那里对他微笑。
这人忍着尿,踢开我们寝室的门,对着我的床头大喊道:“老夏,把你的女妖精藏被窝里不行吗!”
我把莉莉卡放回寝室里,由于没搞清状况,懵懵懂懂继续睡觉。翌日清晨被亮亮推醒了,亮亮说:“老夏,把你的莉莉卡挪走,行不行?今天早上我梦见她了,而且我遗精了。”我说遗精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亮亮便大吼道:“我梦见莉莉卡所以遗精了,这个因果关系请你搞清楚!”这时听见老星在磨牙,梦里嘀咕道:“莉莉卡——”我和亮亮一起打了个寒颤。
不知是谁告的密,中午我被保卫科请去了。三个保卫科的干部像面试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我坐在一张凳子上。
“为什么要这么干?”问话的是科长,他很严肃,他平时坐在保卫科的窗前,除了透过窗户看着校区,基本上无事可干。我将那六片窗玻璃视为六个十二吋的监视器。其人在问话时不停地抓挠自己的两侧肘弯,根据一般常识,他患有湿疹,我就叫他湿疹同志。
“因为无聊啊。”我说。
“无聊你就用这种方式来吓人?”
“不想吓人的,”我说,“当然,我不否认确实有人被吓着。”
“这种色情玩具必须没收。”湿疹同志说。
“如果是色情玩具,它就不是用来吓人的。”我说。
“能不能不要做这么无稽的事情?”湿疹同志愁眉苦脸地说,“你是毕业生,你不想背着一个处分出校门吧?这样的处分是入档案的。”
“不想。”
“那就把它交给我们吧。”
“你们要那玩意干吗?”
“我们是没收它,并不是要它有什么用。”
我想了一下,莉莉卡就留给他吧,其实我也想扔掉她,但她过于的美丽,又始终在向我微笑,把她扔垃圾桶边未免太残酷了,而交给保卫科,确实有一种监禁之美。湿疹同志以及他的同事们,常年值班,免不了空虚寂寞,莉莉卡的存在或许可以缓解他们的压力。或许我可以去电信局门口偷一个类似的回来,或许可以给她取名字叫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