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讲
混沌

这一讲要说人类古文化的第三名——印度河文化,或称印度文化。

相比之下,我在印度河文化区域考察的时间最长。原因之一,是感受凌乱,找不到头绪,因此一直在找。

前面提到,我考察过印度河流域摩亨佐-达罗遗址。这个遗址展现了五千年前精致设计的都城格局,每一项都不比巴比伦文化和埃及文化逊色。但是,就像后来印度历史频频出现的骤然中断一样,这种文化不知怎么就消失了,完全没有为后人留下它消失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自雅利安人入侵之后,印度一直处于频繁的分裂状态。波斯人、希腊人、帕提亚人、西徐亚人、贵霜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相继入侵,其间也出现过一些不错的王朝,但总的说来还是分多合少。

印度文化在宗教、天文、数学等方面对全人类做出过巨大贡献,但它的步履实在过于变幻莫测,让很多历史学家都一头雾水。它有过太多的“对手”和“主子”,有过太多的信仰和传统,有过太多的尊荣和屈辱,有过太多的分裂和崩溃,结果,文化的灵魂散了神,混沌一片。它的很多优秀的文化就像一片片云霞一样在天上飘过,稍稍走神就找不到了。

印度文化中,那片最美丽、最高雅的云霞就是佛教。即便是在四大古文化的整体中,佛教也是唯一具有全球价值的珍宝,但在印度本土,却已在九世纪严重衰微,十三世纪彻底消亡。在本土消亡之后,佛教在世界各地流传,直到十九世纪后传回,可惜传回的也只成为一支小小的细流,未能成为印度文化的主流。主流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摩亨佐-达罗遗址

印度文化,就像印度的公路,高低不平,色彩斑斓,拥塞不堪,泥尘满目,中间又奔走着大量托钵者、裸跑者、化缘者,以及神牛和猴子。美,可以美到泰姬陵;脏,可以脏到恒河晨浴;静,可以静到甘地墓;乱,可以乱到千人火车。结果,即便是最好的文化,也在极端的拥挤和裂变中消失了。


很多年前,我在学术文化上遇到过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我在编写一部教材的时候需要系统介绍印度古代的美学思想。经过多方研究,选了印度婆罗多牟尼(Bharatamuni)的《舞论》,并花费极大的精力进行研究和著述。但是,我后来到印度,问起当地著名的艺术学者,他们几乎都不太清楚这个古人和这本古书,最多说“好像听到过”,但又说不出更重要的古人和古书。这件事之后又遇到不少类似的事,让我渐渐相信,印度文化消亡在眼花缭乱的自相掩盖、自相挤压中。

佛教也就是这样消亡的。一种文化的最佳部位的消亡,意味着文化整体的迷惘。


那么,我又可以用中国文化来做一番比较了。

与印度文化相比,中国文化在时间上的不中断,至少有以下两个原因——

第一,始终保持着一个稳定的主体构架。在中国文化史上,以《周易》为起点的哲思,以《诗经》为起点的文釆,永久享有尊荣,代代得以流传,并在这个基础上扩大经典范围,成为中国文化的主干。文事可以日新月异,但主干却是风雨不倒。只要主干不倒,文化大盘即使衰落也不会中断。

第二,始终保持着几副可信的选择目光。这是从《春秋》到司马迁形成的传统,使中国文化在行进的大道上出现了优胜劣汰、高低分明、防止堵塞的监察机制。而印度,恰恰缺少他们的“司马迁”。于是,历史和想象互相不分,真实和传说严重混淆。结果很有趣,历史消亡在想象中,真实中断在传说中。

在印度的某些佛教遗址中,会看到一块牌,上面用英语和当地语写着,根据中国七世纪的旅行家玄奘的记述,这儿应是某某故地。玄奘的记述,也就是《大唐西域记》。一支习惯于记录的中国笔头,居然可以唤醒异国的遗址,那么在中国本土,可以唤醒的内容就更多了。总是有那么几支笔,一路唤醒,一路复活,中国文化当然就延续下来了。

印度文化把历史和想象、真实和传说混在一起的特点,也有效地减轻了民族的精神负担,让人们在云气袅袅、烟雾飘飘中过得很潇洒。有一次在印度偶遇一位副部长,他得知我的国籍后就慈祥地笑着对我说:“别灰心,你们中国如果努力奋斗,再过二十五年,就有可能赶上我们印度!”

我刚听到时有点儿生气,因为当时中国发展的速度已经举世瞩目,他作为副部长竟然不知,但过后想想,又很喜欢他那种封闭式想象的快乐。历史和真实,对他们毫无压力,因此彻底放松,笑得那么诚恳。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就是压力太大,老是想着历史真相和历史评价。于是,中国文化延续了历史,印度文化却游戏了历史。这就是文化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