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讲
奠基时代的第一代表
前面的课程,对于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已经完成了几个方面的论定。由于非常重要,我们要复习一下。
第一方面的论定是:中国文化在人类四大古文化中占据一席。
第二方面的论定是:中国文化进入文明门槛的时间是公元前二十一世纪,这在四大古文化中排序第三或第四,本课程暂定为第四。
第三方面的论定是:中国文化进入文明门槛的标准,符合世界统一标准,那就是青铜器的出现、制度的建立、文字的创造。
第四方面的论定是:人类四大古文化中的其他三个,都渐渐中断或湮灭了,只有中国文化成了唯一的例外。于是,也就由“第四”变成了“唯一”。
这四个方面的论定,引出了一个巨大悬念:“第四”是怎么一步步变成“唯一”的?
先不忙着提供答案,而应该回过头去,看看它走过的一段段道路,一级级台阶。
先讲第一级台阶:奠基时代的中国文化。
所谓“奠基时代”,全称应该是“人类精神文化的奠基时代”。
大家知道,跨越文明门槛就开始进入文明生活,但是进入文明生活,并不等于已经精神自立。我们不妨看看今天四周的社会生活,进入文明生活的人很多,完成精神自立的人不多。整个人类也是一样,造出了青铜器,就精神自立了吗?能运用文字,就精神自立了吗?生活于一种制度之中,就精神自立了吗?显然不是。
人类还需要等待一个重要时期,集中最聪明的头脑,来思考一系列最重要的问题。如果没有这个时期,人类还是会在文明生活的外表下,仍然处于精神蒙昧的状态。
于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迫使人类摆脱这种状态。
如果要用神话的方式打一个比方,那就是,创造万物的天神看到人类已经拥有很多文明手段,但都是在夺权,在战争,在吵闹,就喝令人类静一静,好好接受一次精神文化的培训,同时还选出一批高水准的老师,派到各个文明区域。
这次精神文化大培训,果然发生了。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把它称为“轴心时代”,这种提法已经被世界上很多历史学家接受。但是,我却不太赞成,因为他们划出的时间太长,从公元前八世纪到公元前二世纪,有六百年,这“轴心”,也就太大了。我经过仔细分析,觉得至少应该减去两百年,从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二世纪,大概是四百年。“轴心时代”这个命题是一个比喻,意义比较模糊,我把它更改为“奠基时代”。
“奠基时代”四百年,世界各地涌现了很多开天辟地的文化巨人。巴比伦、印度、波斯和希腊都在范围之内。希腊虽然没能进入四大古文化之列,但到“奠基时代”已突飞猛进,成果累累。又由于它拥有好几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对那个时代文化巨人们的记述特别详尽,这一来,希腊也就成了我的主要对比坐标。
在这个“奠基时代”,中国文化不仅没有缺席,而且表现精彩。
请看以下这些年龄排列——
老子和释迦牟尼几乎同龄,只差几岁;
孔子比释迦牟尼小十几岁;
孔子去世后十年,苏格拉底出生;
墨子比苏格拉底小一岁,比德谟克利特大八岁;
孟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二岁;
庄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五岁;
阿基米德比韩非子大七岁;
……
我不知道大家看了这个年龄排列后有什么感觉。在那么漫长的历史上,这些文化巨人几乎同时出现在世界上。他们太像是一起接到了同一个指令而手拉着手并肩“下凡”的,只是在云端告别,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
我说中国文化没有缺席,不错吧?记得法兰克福学派在论述这个奇迹般的时代时,着重举出的例子便是中国的老子、孔子、墨子和庄子。既然在人类的精神奠基工程中占据了那么大的份额,那就进一步夯实了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
这个现象,不仅让我惊叹,而且让我感动。因为当时的中国大地,充满着战乱和阴谋,按照庄子的说法,是“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在这种情况下,照理是出不了什么大文化的,最多出一点儿琐碎的应急文化、避祸文化。大文化需要对天地人生做终极思考,哪里会有人在兵荒马乱中做这样的事情呢?但是,怎么想得到,这片土地居然做到了,让人惊讶地走出了一批伟大的精神导师。随着他们的身影,中国文化一下子走向了高贵,而且是世界级的高贵。
我很想让今天的年轻人更多地了解他们。因为他们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厉害。是他们,决定了我们成为我们。
我先讲讲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子。
老子,是让中国文化获得世界身份的第一代表。
由于我们在讲“奠基时代”的时候经常把希腊哲学家作为对比坐标,因此,一九九九年十月六日,我特地来到希腊雅典,访问了雅典人文学院比较哲学博士贝尼特(M. Benetatou)女士。她原来立足希腊古典哲学,后来到意大利学东方哲学,由印度起步,最后落脚于中国,这是西方多数同行的惯例。她深入研究了中国的老子、孔子、庄子和《易经》,最后得出结论,老子是最符合国际标准的顶级哲学家。
比贝尼特博士表述得更直接的,是一系列统计。
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世界上几千年来被翻译成外文而广泛传播的著作,第一是《圣经》,第二是《老子》。
《纽约时报》公布,人类古往今来最有影响力的十大作者,老子排名第一。
还有一项统计:被公认哲学素养最高的德国,《老子》几乎每家一册。这个拥有比例,已经远远超过老子的祖国。
就凭这些统计,说老子是中国文化的第一代表,一点儿也不过分吧?
但是过分的是,这位最高代表,这位世界顶级的哲学家,全部著作只有五千字,而他的生平又扑朔迷离,连司马迁都说不清楚。那就只好任由后人想象了,但这似乎是老子的本意。
按照鲁迅在《出关》中的描述,那天,年迈的老子穿了一件黄衣服,骑了一头青牛,背着一个布口袋,要过函谷关,到远方去。他去做什么?好像不做什么。因为他认为,人就像水,应该向低处流,然后,渗透于沙漠,蒸发于旷野,这就是生命的大道。他想到函谷关外面,把自己蒸发掉。
他要过函谷关,守关的官吏叫关尹喜,是个文化爱好者。关尹喜向老子提出一个要求,过关可以,但要留一篇文章下来。
老子知道这是准许过关的条件,没办法,就坐下来,写了五千字。那就是《道德经》,也就是《老子》。
鲁迅在《出关》中写道,关尹喜收下了这五千字,还付给了老子一笔稿费一十五个饽饽,老子还再三道谢。这当然是幽默的想象了,但鲁迅对老子出关后的图景描写得很有意思:白发,青牛,黄衣服,布口袋,一下子进入灰色的尘土里,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个图景,全是不同的色彩。关尹喜从窗口看去,灰尘已经遮得半天皆暗。老人家怎么样了呢?司马迁写道,“莫知其所终”,也就是谁也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结束生命的。留在世界上的,就是关尹喜手上的五千字。
老子(吴为山雕塑作品)
如果这个图景描述得不太离谱,那么,这篇著作的诞生过程也称得上绝无仅有了。初一看是那么偶然、那么匆忙、那么尘土飞扬,但是往深里一想,人们一定能感受到其间无比苍茫的哲学内涵和美学内涵。
老子消失了,但他留给大地的,是一个能够深思熟虑、看透万象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