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穷人》

唉,这些讲故事的人哪!他们不去写点儿有益的、愉快的、让人快活的东西,反而把过去的全部底蕴都挖掘出来!……我真要禁止他们写作!咳,这太不像话:你一边读……一边不由得思考起来,——这时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真的,我真要禁止他们写作。简直要完全禁止他们写作。

弗·费·奥多耶夫斯基[3]公爵

我珍贵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

昨天我是幸福的,非常幸福,极其幸福!在您的一生中,您这个脾气固执的人总算有一次听了我的话。晚上八点钟光景我醒来(您知道,小宝贝,我下班回来喜欢睡上一两个小时),拿出蜡烛,准备好纸张,在削笔。忽然,我无意之中抬起眼睛,真的,我的心就猛烈地跳了起来!这么说,您终于懂得我要什么,懂得我的心要什么了!我看见您的窗帘的一角卷了起来,挂在凤仙花的花盆上,完完全全照我那次向您暗示的那样;这时我觉得,您的小脸好像在窗户那边闪露了一下,好像您也在从您的小屋里看我,您也在想我。我亲爱的,我没能好好地看清楚您那可爱的小脸,我是感到多么遗憾哪!有一个时期我们是能看清楚的,小宝贝。人老了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的亲人!就像现在,眼睛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晚上稍微干点儿活,抄写点儿什么,第二天早上眼睛就发红,不住地流眼泪,甚至不好意思见生人。然而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小天使,您的微笑,您那善良和蔼的微笑开始在放射光芒,使我心中有一种感觉,就像我当时吻您的感觉一样,瓦连卡[4],小天使,您记得吗?您知道吗,我亲爱的,我甚至觉得您好像在那里伸出一根小指头在吓唬我呢?是这样吗,小淘气?您下次写信,一定要详细地把这些都描写一下。

好吧,关于您的窗帘,我们想出来的这个小点子您认为怎么样啊,瓦连卡?非常可爱,是吗?我不管是坐着工作也好,躺下睡觉也好,睡醒了也好,我总知道您在那儿想我,记住我,知道您自己身体健康,开心。您放下窗帘——那就表示,再见,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该睡觉了!您拉起窗帘——那就表示,早上好,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睡得好吗?或是,您身体好吗,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至于我,感谢上帝,我身体健康,平安无事!您看,我的心肝宝贝,这个点子想得多妙;连信都不用写了!很妙,不是吗?这个点子可是我想出来的呀!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您看我在这种事情上怎么样啊?

我要告诉您,我的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昨天夜里我睡得非常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这使我非常满意,尽管搬了个新地方,住在新居,总会睡不踏实,总有些不对劲!今天早上我起来精神抖擞,好快活!今天早上天气好极了,小宝贝!我们的小窗户打开了,阳光灿烂,小鸟啾鸣,空气中散发着春天的芳香,整个大自然都复苏了——其他的一切也都相得益彰,无懈可击,真是一派大好春光。今天我甚至相当愉快地幻想了一阵,而我幻想的全都和您有关,瓦连卡。我把您比作天上的小鸟,是为了给人安慰,为了点缀大自然而创造出来的。这时我就想到,瓦连卡,像我们这些生活在忧患焦虑之中的人,也应该羡慕天上的小鸟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的幸福——是啊,其他的想法也都是相类似的,就是说,我净在做这种生搬硬套的比喻。我这儿有一本小书,瓦连卡,里面也有同样的想法,一切也都描写得详详细细。我写这些,是因为幻想是有各种各样的,小宝贝。现在是春临大地,所以人的思想都是那么愉快、机智、奇妙,所以温柔的幻想就来了,一切都蒙上玫瑰的色彩。我是因此才写下了这些;然而,这一切我都是从那本小书里得来的。作者在小诗里表明了同样的愿望,他写道:

为什么我不是小鸟儿,不是猛禽!

等等。那里面还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不过不去管它!可是今天早上您到哪儿去了,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我还没有打算去上班,您就从屋里飞出来,真像一只春天的小鸟,那么欢快地在院子里走过去。我看着您,心里是多么快活呀!啊,瓦连卡,瓦连卡!您别发愁,用眼泪消愁是不可能的;这我是知道的,我的小宝贝,这我是凭经验知道的。现在您是那么舒适,您的身体也稍微好些。哎,您的费奥多拉怎么样?啊,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瓦连卡,您要写信告诉我,现在您跟她一块儿生活得怎么样,您对一切都满意吗?这个费奥多拉有些爱啰唆,不过您别在意,瓦连卡。上帝保佑她!她是那么善良。

我在信里已经讲了关于这里的捷列扎——她也是一个善良而又忠实可靠的女人。本来为了我们的信件我是多么担心哪!这些信件怎么来传递呢?现在上帝赐福给我们,派来了捷列扎。她是一个善良温和的女人,沉默寡言。可是我们的女房东简直是狠心肠,逼着她干活,把她当作破抹布似的。

唉,我落到一个什么样的贫民窟里来了,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唉,这也被称作住人的地方!以前我的生活像个隐士,您自己知道,安定、清静,屋子里要是有个苍蝇在飞都听得见。可这里却尽是吵嚷、叫喊、嘈杂!不过,您还不知道这里的布局是怎样的。您可以大致想象一下:一条长过道,黑魆魆的,又很肮脏。过道的右边是一堵没有门窗的墙,左边是门挨着门,完全像旅馆里的客房,连成一排。这些就是出租的房间,每个门里面是一个小房间,一个房间里住两个或三个人。至于秩序嘛,您就别问啦——简直是挪亚的方舟[5]!不过,住的似乎都是好人,都是那么有教养,有学问。有一个文官(他在某个文学部门里工作),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谈到荷马,谈到布拉姆别乌斯[6],还谈到形形色色的作家,什么都谈,真是个聪明人!这儿还住着两个军官,他们总在打牌。还住着一个海军准尉,一个英国教师。别忙,我要让您乐一乐,小宝贝,下次写信我要用讽刺的语调描写他们,也就是详详细细地描写他们本来的面目。我们的女房东是个非常矮小的、邋遢的小老太婆,整天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整天大声训斥捷列扎。我住在厨房里,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这样:厨房旁边有一间屋子(需要告诉您,我们的厨房又干净,又亮堂,非常好),一间不大的小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角落……还不如说,厨房很大,有三扇窗,顺着厨房的墙我有一道隔板,这样就又隔出一间屋子,一间额外的屋子,一切都宽敞舒适,还有一扇窗,样样俱全,总之,一切都很方便。您看,这就是我的小窝。是啊,小宝贝,您别以为这里面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您会说,哦,原来是个厨房!——是啊,我的确是住在这间厨房里的隔断后面,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我单独生活,跟谁都不沾边,对对付付地生活,悄悄地生活。我给自己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五斗橱,两把椅子,还挂了圣像。的确,有更好的寓所,也许有的要好得多,不过主要的是方便,要知道这一切我都是图个方便,您别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您的小窗户就在对面,隔一个院子,而且院子又窄,您走过的时候我就能看见您——这一切使我这个苦命人觉得快活些,而且花的钱也少些。我们这儿最末等的房间,包括伙食在内,要收三十五个纸卢布[7],我可出不起!而我住的地方只收七个纸卢布,伙食五个银卢布:一共二十四个半纸卢布,而以前都要付整整三十卢布,因此我就要节衣缩食,以前我不能总喝茶,而现在我可以省下钱来又喝茶又放糖了。您知道吗,我的亲人,不喝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儿的人个个都很宽裕,所以我会觉得不好意思。您喝茶是为了别人,瓦连卡,为了面子,为了派头;其实对我都一个样,我不在乎这些。您想,零用钱总要有一些——比方,买双靴子啦,添件衣服啦——还能剩下许多吗?我的薪水就都花光了。我并不是抱怨,我很知足。薪水是够花的。几年来一直够花,有时还有奖金。好啦,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买了两盆凤仙花和天竺葵,不贵。您或许也喜欢木樨草吧?木樨草也有,您写信告诉我好了;您知道吗,一切都要写得尽量详细。可是,您别瞎想,小宝贝,也别怀疑我为什么租下这么一间屋子。不,这完全是图方便,只是为了方便我才这么做的。要知道,小宝贝,我在存钱,我把钱积蓄起来;我已经有些钱了。您别看我这个人那么纤弱,好像苍蝇一扇翅膀就能把我拍倒似的。不,小宝贝,我这个人很精明。我的性格完全像一个极其坚强、坦然自若的人的性格。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没完没了地差不多给您写了两张纸,可是我早就该去上班了。我吻您的小手指,小宝贝。

永远是您的最诚挚的仆人和最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又及:我请求您一件事:尽量详尽地给我写回信,我的小天使。随信给您送上一磅糖果,瓦连卡,您就随便吃点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对我有意见。好吧,那就再见吧,小宝贝。

四月八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知道吗,看来我非得跟您大吵一架不可了。我向您发誓,善良的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接受您的礼物甚至使我难受。我知道这些礼物要花您多少钱,您自己要节衣缩食,备受艰苦。我对您说过多少次,我什么也不需要,绝对不需要,就连以前您给我的许许多多的恩惠我都无法报答。那为什么还要送我这些盆花呢?好吧,凤仙花倒还没有什么,何必要买天竺葵?我只是不留意随便说了一句,比方说,谈到天竺葵,您马上就去买来了,这一定很贵吧?这花是多么美呀!大红的小十字花瓣。这么漂亮的天竺葵您是在哪里买到的?我把它放在窗台当中最显眼的地方,我在地上放了一条长凳,长凳上还放了些别的花;但愿有一天我自己能有好多钱就好了!费奥多拉高兴得不得了:现在我们屋子里简直像天堂,又干净,又明亮!那么,送糖果又是为什么呢?真的,从您的信里我马上猜到您的心情有些不正常,又是天堂,又是春天,又是飘着香味,又是小鸟啾鸣。“这是什么,”我心里想,“这不就是诗吗?”真的,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信里就差没有作诗了!又是温柔的感受,又是玫瑰色的幻想——里面样样都有!关于窗帘,我根本没有去想过,大概是在我搬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去的;您看就是这样!

唉,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不管您怎么说,不管您怎么计算您的进项来骗我,来证明您的收入完完全全都花在您一个人身上,但是您瞒不了我,丝毫也瞒不了。显然,您为我省吃俭用。比方说,您怎么会忽然想出来租这样的寓所?是啊,他们吵得您不得安宁;您住得又挤又不舒服。您喜欢安静,可是您那儿四周什么样的声音没有啊!照您的薪水来说,您是蛮可以住得好得多的。费奥多拉说,您以前住的地方好得跟现在住的没法比。难道您就愿意这样在陌生人当中租一个小角落,在孤独和贫困中,没有欢乐,听不到亲切友好的话,度过终生吗?唉,好朋友,我是多么怜惜您哪!您至少要爱护自己的身体,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说您的视力不好,那就别在烛光下写字了;何必还要抄写呢?您不这么做,您的长官一定也知道您是工作勤恳的。

我再一次恳求您,别为我花那么多的钱。我知道您爱我,可是您自己也并不宽裕……今天早上我起来也很开心。我觉得心情舒畅,费奥多拉早已在干活,她还给我也找到了活干。我非常高兴;我只出去买了丝线,回来就干起活来。整个早上我心里是那么轻松,我是那么开心!可是现在又尽是阴郁的念头和忧伤,心里苦闷极了。

唉,我的前途如何,我的命运将是怎样的!痛苦的是我处在这样一种一切都情况不明的处境,我没有前途,我根本无法预测我将来会怎么样。回首往日也是可怕的。那全是些令人伤心的事,一回忆起来我的心就碎成两半。我永远要怨恨那些毁了我的恶人!

天渐渐黑了。该干活了。我本来有好多事要写信告诉您,可是没有工夫,我该干活了。需要快些写。当然,写信是一件好事,心里就不那么憋闷。可是您自己为什么从来不到我们这儿来呢?这是为什么,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要知道,现在您住得那么近,况且有时您总能抽出点儿空来。请来吧!我见到你们的捷列扎了。她好像是那么病病歪歪的;我可怜她,给了她二十戈比。是啊,我差点儿忘记,您写信一定要尽量详细地把您的生活情况通通告诉我。您周围都是些什么人,您跟他们和睦相处吗?我非常想要知道这一切。记住,一定要写!今天我要特地把窗帘的一角卷起来。您要早些睡;昨晚直到半夜我都看见您屋里有灯光。好啦,再见吧。今天我又是苦闷,又是寂寞,又是烦恼。看来这一天就是这样!再见。

您的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四月八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小姐!

是啊,小宝贝,是啊,我的亲人,没想到我不幸的命运竟会碰上这一天!是啊,您拿我这个老头子开玩笑,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不过,这怪我自己,完全怪我。不该到了老年只剩下一绺头发还来谈什么爱情和叫人费解的话……我还要说,小宝贝,有时候人是奇怪的,非常奇怪。唉,我的圣徒哇!你开始在讲什么,马上就不知扯到哪里去了!那会怎么样呢,会得出什么结论呢?根本什么结论也不会有,只会弄得废话连篇,使我只好求老天保佑了!小宝贝,我没有生气,只是回想起这一切心里很懊恼,因为我给您写的信是那么含糊、愚蠢而又令人懊恼。今天我穿着整齐,得意扬扬地去上班,满心高兴。心里无缘无故地感到像过节似的,真是快活!我尽心地动手抄起文件来——可是结果如何呢?后来我朝四周看了一眼,发现一切还是依旧——还是那么灰暗,还是那些墨水渍,还是那些桌子和公文,我还是原来的我,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那我怎么会写起诗来的呢?这一切是怎么搞的?这是因为太阳一露脸,天空就变成湛蓝的!是因为这个吗?可是那是什么香味,其实我们院子里窗底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想来这都是我一时迷糊才觉得如此的,要知道一个人有时在自己的思想感情中会迷失方向,会胡言乱语起来。这无非是因为他心里愚蠢的热情太多,而不是由于别的什么。我不是走回家的,而是一步一挨地回去的;我的脑袋无缘无故地痛得要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概是我的背部受了风。)春天的来临使我满心喜悦,我像个傻瓜似的穿着单薄的大衣出去。可是您误解了我的感情,我的亲人!您把我的真情的流露完全理解到另一方面去了。鼓舞着我的是父爱,那完全是纯洁的父爱,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看到您的令人心酸的孤苦无告的处境,所以我才代替了您亲爹的地位;这话我是从心坎里,从一颗纯洁的心里,像亲属那样说出来的。不管怎样,我虽说只是您的一个远亲,照俗语所说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可总算是个亲戚,而现在就是您最近的亲戚和保护人,因为在您最有权利去寻求庇护和援助的地方,您找到的却是不讲信义和欺侮。至于写诗的事我要对您说,小宝贝,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再来练习写诗,未免太不自量力了。诗是胡说八道!现在学校里的孩子们还为了写诗而挨鞭子抽呢……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人。

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您给我的信里为什么要说到舒适啦,安静啦,各种各样的事呢?我的小宝贝,我不是个好抱怨的人,也不是个爱挑剔的人,我从来没有住过比现在更好的地方,为什么老都老了反而会挑剔起来?我吃饱穿暖,也有鞋穿;我们怎么还能有什么奢望呢?我不是伯爵世家!我父亲不是贵族出身。按收入,他和他全家过的日子比我还穷。我为人并不娇气!不过,如果说老实话,那我原来住的地方一切都比这儿好得没法比:比较自由自在,小宝贝。当然。现在我住的地方也不错,在某些方面甚至比较快活,还可以说,多些变化。我对这些毫无意见,不过我还是舍不得原来的地方。我们这些老年人,就是上了岁数的人,习惯了旧的东西,就像习惯亲近的东西一样。您知道,原来的住处是那么小;墙嘛……那有什么可说的!墙就跟所有的墙一样,问题不在于墙,而是回忆我的一切往事总是勾起我的愁肠……真是怪事,过去是痛苦的,然而回忆往事似乎又是愉快的。甚至那坏的事,有时使我不愉快的事,在回忆中不知怎么坏的方面消失了,以诱人的形象呈现在我的想象之中。那时候,我们,我和我的女房东,一位故去的老太太,过着平静的生活,瓦连卡。甚至现在想起我的那位老太太心里还很难受。她是个好人,收我的房租不贵。她总是用一尺长的织针把各种碎布条织成被子,她专干这个。我跟她共用灯火,所以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干活。她有个小孙女叫玛莎——我记得她还是个娃娃——现在该是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了。她是个淘气包,高高兴兴的,总是逗我们笑;我们三个就这样生活。在漫长的冬天夜晚,我们常常围着圆桌坐下来喝茶,然后就动手工作。老太太为了给玛莎解闷,也为了不让淘气包淘气,常常就讲起故事来。那些故事多么好听啊!不光是孩子,就连明白事理的聪明人也会听得出神。可不是吗!我自己常常就抽起烟斗听出了神,把工作都忘了。那个孩子,我们的小淘气呢,就思考起来,用小手托着粉红色的小脸蛋,张开漂亮的小嘴巴;故事要是有些可怕,她就蜷缩起来,紧紧地靠在老太太身上。我们真喜欢瞧着她,竟然看不到蜡烛结了烛花,也听不见外面有时暴风雪肆虐,狂风怒号了。我们生活得真好,瓦连卡;我们就这样在一块儿差不多度过了二十个年头。可是我在这儿啰啰唆唆说些什么呀!您也许不喜欢这样的话题,而我回忆起来也并不那么轻松,特别是现在:天渐渐暗下来,捷列扎忙着干什么,我头痛,背也微微有些痛,而且我的思想也那么怪,仿佛它们也在痛似的,今天我心里闷闷不乐,瓦连卡!我的亲人,您说的是什么话呀?我怎么能到您那里去?我的亲人,人们会说什么?这要穿过院子,我们这里的人会注意,会打听——会议论纷纷,说三道四,把原来的意思完全误会了。不,我的小天使,我还是明天做晚祷的时候跟您见面的好:这样比较合适,对我们俩都没有坏处。小宝贝,不要因为我给您写了这样一封信而见怪;我重读了一遍,看出来一切都写得乱七八糟。瓦连卡,我是个没有学问的老人,从年轻时候起就没有把书念好,即使现在再从头学起,脑子里什么也学不进去了。我承认,小宝贝,我不善于描写;无须别人指出来、嘲笑我,我也知道。如果我想写点儿什么别出心裁的东西,就会废话连篇。今天我看见您在窗前,看见您在放窗帘。再见,再见,上帝保佑您!再见,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

您的无私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又及:我的亲人,我现在不打算写讽刺任何人的东西了。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我太老了,不该再无缘无故地咧着嘴去挖苦别人了!而且人们也会笑话我的,俄国有句谚语:谁给别人挖坑,他自己……也会掉进去。

四月八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唉,我的朋友和恩人,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那么忧伤,那么任性,难道您不觉得难为情吗?难道您见怪了吗?唉,我常常说话不谨慎,但是没有料到您竟把我的话当作讽刺的玩笑。请您放心,我绝不敢拿您的年龄和您的性格开玩笑。这一切都怪我的轻率,尤其是因为我非常寂寞,由于寂寞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我还以为您自己想在信里说说笑笑呢。当我看到您对我不满,我心里非常难受。不,我的好朋友和恩人,假如您怀疑我对您没有感情,不知感激,那您就错了。您为我做的一切,您保护我不受恶人欺侮,不受他们迫害和仇恨,我心里都是感激不尽的。我要永远为您祷告上帝,如果我的祷告能得到上帝垂听,您就会幸福了。

今天我觉得身体很不好。我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发冷。费奥多拉非常为我担心。您不该不好意思到我们这里来,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这关别人的什么事。咱们是熟人,这不就完了吗!……再见,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现在我没有什么可写的了,而且也不能写了:我不舒服得厉害。再一次请求您不要生我的气,请您相信,我是永远尊敬您、热爱您的。

有幸做您最忠实和最恭顺的仆人

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四月九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小姐!

啊,我的小宝贝,您这是怎么啦!要知道,每一次您都把我吓得要死。我每封信里都要您保重身体,衣服要穿暖和,天气不好不要出门,各方面都要多加小心,可是您呢,我的小天使,就是不听我的话。唉,我亲爱的,您简直就像个小娃娃!要知道,您身体虚弱,弱得像一根麦秆,这我是知道的。稍微刮点儿小风,您就病了。所以您要小心,自己尽量照顾自己,避免发生危险,别让您的朋友们痛苦和忧伤。

小宝贝,您表示愿意知道我的生活情况和我周围一切的详细情况。我乐意赶快来满足您的愿望,我的亲人。我先从头讲起,小宝贝,这样可以有条不紊。首先,在我们这所房子里,前门进口的那些楼梯都平平常常,而正门的楼梯却特别清洁、明亮、宽阔,全部是生铁和红木做的。可是后楼梯那就请您别问了:螺旋形的,潮湿、肮脏,楼梯板都裂了缝,墙上都是油腻,手一碰上去就粘住了。每个楼梯口的平台上都放着箱子、椅子和破橱,到处挂着破布,窗玻璃都打破了,还有小钵头里盛着不干不净的脏东西,垃圾啦、蛋壳啦、鱼泡啦;气味难闻……总之是不好。

我已经给您描写过房间的布局,这个布局,没得可说,很方便,这是真的,可是待在里面感到憋气,就是说,并不是有臭味,如果可以这么说,是有一股腐烂的、强烈的甜味。第一次闻到,给人的印象不好,不过这倒没有什么,你只要在我们这儿待上两分钟,味道就没有了,你也不会觉察它是怎么没有的,因为你自己身上似乎也有些难闻的气味,衣服上有气味,手上有气味,样样东西上都有气味——于是,你渐渐就闻惯了。我们这儿养的黄雀总养不活。海军准尉已经买第五只了——鸟儿在我们的空气里活不下去,就是这样。我们的厨房很大,宽敞明亮。每天早上的确有些烟气腾腾,大伙儿煎鱼啦,煎牛肉啦,而且到处泼水,弄得湿漉漉的,而到了晚上这儿却成了天堂。我们厨房里的绳子上永远挂满了旧的内衣,我的房间离得不远,几乎就连着厨房,所以内衣上发出来的气味使我感到有些不舒服;不过这没有关系,过过就会习惯的。

从一清早起,瓦连卡,我们这里就开始乱哄哄的,人们起床,来回走动,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是该起床的都起来了,有的要去上班或是要办自己的事;大伙儿都开始喝茶。我们这儿的茶炊大部分是女房东的,不多,所以我们大伙都轮流着用,谁要是不按次序拿去沏茶,他马上就要挨训。像我第一次就拿错了,就……不过,去写它干吗!我马上跟所有的人都认识了。跟海军准尉第一个认识。他为人非常坦率,什么都讲给我听:讲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讲他的嫁给图拉省的一个陪审员的妹妹,还讲喀琅施塔得[8]。他答应在各方面照顾我,并且立刻邀请我到他那儿去喝茶。我在我们这儿平时人们打牌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他。在那里他们给我茶喝,一定要我跟他们一起赌钱。他们是不是取笑我我不知道;不过他们自己是通宵达旦地赌,我进去时他们也在打牌。粉笔、纸牌,满屋里烟雾腾腾,刺激眼睛。我没有打牌,他们立刻就说我是在发空论。在这之后就一直没有人理我;不过老实说,这倒使我高兴。现在我不到他们那里去了;他们是在狂赌,纯粹是狂赌!在文学部门工作的那个文官那里,晚上也常有聚会。是啊,他那里很好,简单,质朴,循规蹈矩,一切都很高雅。

好吧,瓦连卡,我顺便再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坏透了的女人,而且是个地道的恶婆娘。捷列扎您是见过的。实际上她像个什么?她瘦得像一只褪了毛的、皮包骨头的小鸡。这所房子里一共只有两个仆人:捷列扎和女房东的男仆法尔多尼[9]。我不知道,也许他还有别的什么名字,不过人家叫他这个名字他就答应,大伙儿也都这样叫他。他红头发,是个什么芬兰人,独眼,翘鼻子,是个大老粗,成天跟捷列扎吵架,差点儿没打起来。总之,我在这里过得并不太好……夜里想要大伙儿一下子全都入睡,安静下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总是坐在什么地方打牌,有时还干那种说起来都丢人的事。现在我总算习惯了,可是我奇怪,有家室的人在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有一家穷人,全家向我们女房东租了一间屋子,只是跟别的房间不挨在一起,而是在另一边,在单独的角落里。这是些多么老实的人哪!任何人都没有听到一点儿有关他们的事。他们住一间小屋,里面用隔断隔开。他是一个失业的文官,七年前不知为什么被开除。他姓戈尔什科夫,满头灰白头发,个子矮小,穿的衣服上那么多的油腻,那么褴褛,叫人看着都难受,比我穿的要差多了!他是那么可怜,那么瘦弱(我们有时在过道里遇见);他的膝盖发抖,双手发抖,头也发抖,大概是有病,至于是什么病,那只有天晓得。他胆小怕羞,怕所有的人,走路老挨着边。我有时也怕羞,可是此人比我更厉害。他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也是那么瘦弱。妻子当年一定非常漂亮,现在也还看得出来;可怜的她穿得破烂不堪。我听说他们欠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也不太客气。我还听说戈尔什科夫本人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因此而丢掉了职位……是不是打官司,有没有受审判,还是受过什么侦讯,我已经无法准确地告诉您。他们穷,主啊,我的上帝,是真穷!他们屋里永远是静悄悄的,安安静静的,就像里面没有人住似的。就连孩子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孩子们从来没有过蹦蹦跳跳、游耍玩乐的时候,这其实是一种不好的征兆。有一天晚上我碰巧走过他们房门口,这时整座房子似乎有些异乎寻常地安静。我听见一阵啜泣声,接着是低语声,接着又是啜泣声,好像他们在哭,可是声音是那么轻、那么悲伤,我的心都碎了。后来,我整夜都念念不忘这些可怜的人,都没能睡好。

好吧,再见吧,我最亲爱的好朋友,瓦连卡!我尽我所能给您描写了一切。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您。为了您,我的亲人,我的心情苦恼极了。因为,我的宝贝,我知道您没有御寒的大衣。彼得堡的春天哪,又是刮风,又是小雨夹雪,真是要我的命,瓦连卡!这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天气[10],但愿老天保佑我不受它影响。宝贝儿,我写得这样,您可别见笑,没有文采,一点儿文采都没有,瓦连卡。哪怕有一点儿也好!我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无非是想写点儿什么让您高兴高兴。是啊,要是我以前学过点儿什么,情况就不同了;可是我学了些什么呀?穷得只能勉强学一点儿。

您永远的、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四月十二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到了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可怜的她也快毁了!我也听别人说过,安娜·费奥多罗芙娜一直在打听我。她似乎要永远不停地跟踪我。她说她要饶恕我[11],忘掉过去的一切,还说一定要亲自来看望我。她说您压根不是我的亲戚,说她才是我更近的亲戚,说您根本没有资格跟我们攀上亲戚关系,说我靠您的周济、靠您养活是可耻的、丢脸的……她说我忘记了她的慷慨款待,说她把我和妈妈或许是从快要饿死的情况下救出来,说她供给我们吃喝,两年半以上的时间在我们身上花费了许多钱,这还不算,而且不要我们还她的债。就连妈妈她都不肯宽恕!要是可怜的妈妈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我就好啦!上帝看见的!……安娜·费奥多罗芙娜说,我因为太笨才不会保住自己的幸福,说是她亲自把我引上幸福的道路,其他的事情一概怨不得她,是我自己不会,或许是不愿意维护自己的名誉。那么,这到底怨谁呢,伟大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先生是完全对的,他不肯随便娶一个女人,她……何必去写它!听到这种胡说八道真叫人难受,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啦。我哆嗦,流泪,痛哭;我写这封信给您花了两个小时。我原来想,她至少会意识到她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是现在瞧她这副模样!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别担心,我的朋友,唯一关心我的人!费奥多拉总爱夸大,其实我没有病。我只是昨天到沃尔科沃[12]去给妈妈做安魂礼拜的时候有些着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我不是一个劲儿请求您的吗?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如果你能从棺材里站起来,如果你能知道,如果你能看到他们是如何待我就好了!……

瓦·多

四月二十五日

我亲爱的瓦连卡!

给您送去一点儿葡萄,我的心肝;据说病体正在恢复的人吃了有好处,而且医生也推荐说吃了可以解渴,那就单为解渴吃吧。前几天您想要点儿玫瑰花,小宝贝,所以我这就给您送去。您的胃口好吗,我的心肝?这是主要的。不过,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我们的倒霉的事情也要完全结束。我们真感谢上苍!至于书,我目前无处去找。据说这儿有一本好书,写得文体极为典雅;据说很好,我自己没有读过,可是这儿的人都交口称赞。我要借来给自己看看;他们答应给送来。只是不知您要不要看?您在这方面很挑剔,很难配您的口味,这我是了解您的,我亲爱的。您大概需要的都是诗啦、叹息啦、爱情啦——好吧,我要弄些诗来,样样都弄来;那儿有一个手抄本。

我的日子过得很好。小宝贝,请不要为我担心。至于费奥多拉对您说我怎么怎么不好,那都是瞎说;您得跟她说,她净撒谎,一定得跟她说,这个搬弄是非的女人!……我根本没有卖掉我的新制服,而且为什么,您自己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卖呢?这不,听说就要给我发四十个银卢布的奖金了,那我为什么要卖呢?小宝贝,您别担心;她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这个费奥多拉,她老是疑神疑鬼。我亲爱的,我们的日子要好过了。只要您,小天使,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天天好起来,别让我这个老头子心里难受。是谁对您说我瘦了?造谣,又是造谣!我身体健康,发胖了,胖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但愿您早日恢复健康!好了,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吻您的每个小手指。

您永远的、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又及:唉,我的宝贝,您怎么又写起这种话来?……您瞎说些什么呀!我怎么能常上您那儿去,小宝贝,怎么能呢?我倒要问您,除非趁天黑的时候去,可是现在这种时候几乎没有黑夜。[13]我的宝贝,小天使,其实,在您生病,在您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差不多一直没有离开过您。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些事我是怎么办得到的,但是后来我就不再去了;因为有人开始好奇,问长问短了。即使我不再去,这儿已经有些流言蜚语。我信任捷列扎,她是不爱多嘴的。可是您自己想想看,小宝贝,要是我们的事都被他们知道,那会怎么样?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怎么说呢?因此您要克制自己,小宝贝,等您身体好了再说;然后我们再到外面找个约会[14]的地方。

五月二十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为了报答您对我的种种关切和操心,为了报答您对我的种种爱护,我非常想做一点儿让您中意、让您高兴的事,最后我决定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翻我的五斗橱,找出了我的笔记本,现在我就把它送给您。这还是我从我一生中幸福的时候开始写的。您常常怀着好奇心询问我以前的生活,问起我的妈妈,问起波克罗夫斯基,问起我寄居在安娜·费奥多罗芙娜家里的情况,最后,还问起我不久前的不幸遭遇。您是那么迫切地希望读到这个笔记本,上帝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出在那上面记下我生活中的某些瞬间,我不怀疑我送给您的这件东西会给您带来极大的快乐。重读它不知怎么使我感到有些忧伤。我觉得,从我在这个本子上写完最后一行的那时起,我已经老了一倍。这一切是在不同的时候写成的。再见,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现在我感到非常寂寞无聊,常常失眠。要恢复健康是非常寂寞难熬的!

瓦·多

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