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推在太医院司药坊后舍有几间居室,狐姬考虑到医治的方便,当机决定带女娃进宫让子推医治。将至宫门处,她让子推把女娃抱进自己车厢,令其父到宫墙东侧便门处等候。
女孩父亲已经虚脱倒难以自持,他拖着酸软无力的双腿一瘸一拐挪步到离东门不远的一棵大槐树下,依着树干跌坐下去,揩了揩额头汗水,抬首望向苍穹,以手加额,为他垂死的女儿默默祈祷……
真是万幸啊!他想,若不是刚才冒死求救,女儿必死无疑。此前他抱着孩子屡屡问医,那些医生瞧了症状,再看看他的衣着,都摇头让他抱走。绝望之下,他拼死拦下迎面而来的一辆像是富贵人家的马车。他想,没了孩子,他将生无可恋,无非是一死,索性豁出去了,结果无非几种:兴许对方是个为富不仁者,因他的无礼阻拦而痛打他一顿;兴许对方是个冷酷无情者,会毫不犹豫让马车从他身上碾踏而过;也兴许……会碰上一个好心人,救活他的孩子,不管怎样,总比抱着孩子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强啊!老天有眼,他果真碰上了好心人!他们是铜缇宫里的贵人!他们不仅没有打骂他,此时此刻还正在为他的孩子医治,真是万幸!真是万幸!
如果治不好,上天会将孩子带走,那是这孩子命薄福浅,能奈他何?如果治好……如果治好呢?
想到此,男子那受尽苦难折磨而黝黑粗糙的面庞顿时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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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嘉禾宫,重耳不肯休息,执意要到司药坊看那女娃的情况。狐姬拗不过,只好让新燕、采蘋、采蘩跟他一起去了。
介子推居室内此刻正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子推母亲将女孩的双手和脸蛋擦净,见重耳来了,恭敬慈祥地向小公子行礼问候。
重耳见子推手捏一枚细针,在点燃的酒碗火苗上略加灼烧,稍稍晾凉后捏着女孩的手指肚逐一刺破放血。女孩手指上被挤压出黑红色的血珠……
大概感到了疼痛,女孩哼哼几声,但依然昏睡不醒……
子推母亲不停地用一块湿凉软布轻轻擦拭女孩的额头……小脸……颈颔……
子推放完血,摆平女孩手腕,为她凝神切脉……继而在她的手掌和足底推拿按摩几个穴位……一面按摩一面口述药方,吩咐红霞配药。
红霞却板着面孔有点心不在焉,甚至不小心抓错了一味药。
子推看了看红霞抓的药,生气地问:“我说的是竹茹!这是竹茹吗?这是葱须!”
“看上去都差不多嘛!”红霞噘嘴嘟囔道。
“人命关天,差一丝一毫都不行!”子推不再理会红霞,奋袂起身亲自到药柜子里找竹茹去了。
红霞瞥了一眼子推,又睕了一眼女娃,不满地扭身而去……
重耳这时注意到,子推的这间居室内除了门窗,满满都是药柜。在靠窗的一张大木桌上,敞晾着各种用浅竹筐盛放的草药,竹筐旁有捣药的铜罐、铜锤、铜碾,几只熬药的黑色砂锅,还有小竹筛、滤网等制药器物……
“阿嬷,她会死吗?”重耳悄悄问子推母亲。
子推母亲说道:“公子,这女娃病得可不轻呢,得看看再说。这里杂乱得很,公子最好回去等信儿吧,好吗?”
新燕拉起重耳的手说道:“好了,公子,咱们该回去了。”
重耳随新燕往出走时,忍不住又回头去看昏睡中的女孩红扑扑的脸蛋儿,仿佛又看到她长长的眼睫毛在惊悸中微微抖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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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重耳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半路被救回宫里的小女孩死了!就像被夷吾弄死的那些蚂蚁一样一动不动。她被一群面目不清的大人抬进一个土坑,那些人用木锹一锹一锹往坑内填土,要把她埋了,可是,他分明听到那女孩在土坑里不停地哭喊……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呀!重耳快急死了,使劲大喊:“别埋她!她没死!救救她——”可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不——不——”重耳惊叫着猛然醒转,双手撑席坐起来,睁眼四下里搜寻……
“怎么了?亲亲!”坐在床席边静心刺绣的狐姬吃惊地问。
重耳瞥瞥嘴,含泪说道:“我梦见,她死了!”
狐姬放下针线,将重耳揽在怀内,说道:“儿亲放心!不会的,子推行事最为稳妥,若没有治好的把握,也不会带她进宫里来医治。”
重耳哽咽道:“我梦到一群人要埋了她,可她明明还活着!我们要救她呀!”
狐姬轻轻摩挲着重耳的脸蛋,含笑说道:“放心!没事的,梦是反的,梦见一个人死去,恰恰说明,这个人会健健康康、长长久久活着呢!”
“对!我老家也有这种说法。公子放心吧!”新燕在一旁笑道。
重耳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这次没有追问“为何”,因为他不在乎为何,只在乎那个小女孩是不是还活着。内心里,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那个小女孩能活着,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狐姬明白重耳心思,于是说道:“其实娘亲也想知道那女娃情况,用完早膳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如何?”
“嗯!”重耳立马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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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毕,狐姬正要带重耳出门,小戎领着夷吾来了。
小戎见狐姬像要出去,问要到哪里去。
狐姬便把昨日偶遇路人求救之事说了一遍。小戎听了,却不以为然,讥讽道:“啧啧啧……姐姐是不是慈悲得有点过分了?!不过是一介草民,犯得着接进宫里来医治吗?况且若那小孩得的是疫疾,传染宫里人怎么办?天哪!想想都可怕!”
“不会,若是疫疾,介子推不会不知道。”
“那万一是呢?我的姐姐!以后断不可再做这样的傻事!那两个魅惑国君的狐狸精原本就时刻想着寻咱们的不是,若让她们借此找茬儿,说你擅自带生病的贱民入宫,岂不给自己找麻烦?日后还有活路吗?你是不知道昨日,我在方华苑里遇见她们,那俩狐狸精有多么趾高气扬!多么傲慢无礼!我让路行礼问安,她俩不但不搭理我,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气死我了!气得我昨晚一夜都没睡着!……”
“好了,别说了!”狐姬打断小戎的抱怨,冷冷说道,“你老和她们生这气,何日是个尽头?况且,有用吗?她俩无视于你,根本就是想故意气你,你真要气死了,正中其怀!为何老想不开这个理?”
小戎不说话了。
狐姬问道:“你,还有何事?”
重耳听不懂母亲和姨母的争执,只想着快点走,便拉起夷吾的手说道:“走,咱们一起去看她吧!”
“不行!”小戎气恼地一把拽过夷吾,厉声说道:“夷吾不能去!贱民你们也可怜,染上疫疾怎么办?”
于是,夷吾冲重耳摇摇头说道:“我不去!我怕染上疫疾。你也别去了,会死的!”然后被小戎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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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姬没有理会小戎的惊乍反应,领着重耳去了司药坊。
还没走进去,重耳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同时听到小女孩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介子推见夫人来了,连忙放下手中药罐给夫人行礼。
“子推,那女娃怎么样了?”狐姬问。
子推恭恭敬敬答道:“回夫人,烧退了,已无大碍,再服几剂药就可痊愈。”
狐姬笑盈盈地低头看向重耳,仿佛在说,看!怎么样?娘亲说的没错吧!重耳会意,开心地笑了。
狐姬说道:“那太好了!父女俩看上去生活不易,等痊愈再让她走吧,走时我让人给他们多带点钱粮衣物。”
“可是……”介子推语塞了。
“怎么?”
“那女娃的父亲不见了。我让人到东门找了几次都没见。后来听东门一个侍卫说,那名男子留下这个,便一去未回。”子推把一片破旧的麻布衣襟从桌上拿起来递给狐姬。
狐姬接过展开,看到上面似是血书的几个字:
“贱民叩谢贵人救命之恩,小女若治愈,务请贵人收留。”
“不知是他自己写的,还是找人代写的?”
子推摇摇头。
狐姬沉默了,她看到重耳走到女孩跟前,子推母亲正抱着女孩哄喝汤药,女孩却哽咽着不肯喝,汤药洒了一下巴,女孩边哭边说道:“爹爹……爹爹……我要我爹爹……”
“等你病好了,你爹爹就会来接你。”重耳对女孩说道。
女孩听到重耳这句话,才发觉有个新的陌生人正站在她面前,她用一双大大的、漂亮的黑眼睛泪汪汪地、定定地看向重耳……
也许是重耳这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孩子比起陌生的大人更让她觉得可亲可信,也许是重耳笃定的表情感染了她,女孩不哭了。
重耳又说道:“所以,你得先吃药,这样你才会快快好起来,你好了,你爹爹也就来接你了,真的!”
“耳公子说得对!来,咱们吃药。”子推母亲重新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女孩嘴边,这次女孩没有抗拒,张开口顺从地喝了下去,并做出一个无比苦涩的表情,逗得大家都笑了……
子推母亲笑道:“嗯!好孩子,来,再喝一口!让咱们快快好起来!”
等女孩喝完药,重耳从怀兜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一颗青梅果脯塞进她嘴里,女孩的大眼睛里便没了泪水。
重耳在心里暗自称奇:她的眼睛好大啊!不仅大,而且明亮美丽,像极了一泓清澈的泉水。
新燕在一旁掩嘴笑说道:“夫人,咱们公子别看小小年纪,还挺会照顾人呢!”
狐姬温和地笑笑,然后走到门口,对介子推低声说道:
“等等看吧,兴许过几天,女娃父亲会回来接她,若是不来,到时候再想办法。”
“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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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到来,无疑为重耳单调的生活增添了新鲜内容。次日天明,重耳一睁眼,就跟狐姬说要去司药坊。狐姬答应他用完早膳就去。
早膳端上来,重耳狼吞虎咽,几次差点被饭噎住,狐姬和新燕又是担心又觉得好笑,一个劲提醒他慢点吃。
重耳今日不像平日那样问母亲许多问题。其实并不是没有问题,而是他的问题有了更具体的指向,比如:小女孩现在好了么?她叫什么名字?她从哪里来?还有,他今天有一个秘密要迫不及待跟她分享。
司药坊院墙外有一个带拐角的长廊,长廊上爬满了层层叠叠、如墙如瀑的碧绿藤萝,使得走在长廊一侧时根本看不到另一侧。狐姬牵着重耳、身后跟着新燕在长廊里走着,刚要拐弯时,忽听长廊那边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红霞,你一大早拿着包袱,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回我的旧主人狐大人那儿去。”
狐姬一听是红霞,又提及狐大人,不由得住足细听。
“唉?你在子推大人这里好好的,怎么要寻旧主人去?”
“唉!别提了,我本属意于他,可我在这儿呆了好几年了,他却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倒是对前几日宫外捡回来的野孩子格外上心。我本指着他是司药,不管何时都吃穿不愁,跟着他这辈子也值了。谁知他奉养个老母倒也罢了,如今又多出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谁受得了?这回我是彻底灰心了!”
“哦!也是。你说他怎么……”
两个宫娥听到有人过来,急忙住了声,各自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