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宋都睢阳,照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廛肆店铺的生意重新红火起来,各类小商小贩在街道两边扎棚吊伞、摆摊设位,迎候招揽来往顾客。打把势卖艺者各自选择合适的位置打场热身吸引观众。步行者、乘车者各行其道,偶有顽劣少年追逐打闹着风驰而过……整个市场热闹且井然有序。
个头粗矮、双目类猿的司市官正迈着小碎步兴冲冲、着忙忙穿街巡视,屁股后面随着俩小跟班。那两个小跟班,相貌颇为难以描述,尤其是眼睛部位:一个是眼珠分别往两边斜的“兔兔眼”,另一个是眼珠使劲往中间凑的“斗鸡眼”,旁人从其茫然无焦点的眼神,永远不知道他们正在踅摸谁、或踅摸什么地方,似乎什么都被他俩看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两人在司市官手下听差,颇为神气。
“斗鸡眼”一路追随着、嬉笑着奉承司市官:“大人您一出来呀,这市场的小贩们就一个个地都老实啦!”
司市官边走边问道:“你是说……我要是不出来,这些小贩们就不老实啦?”
“没有、没有!大人您不出来,他们也不敢不老实!谁不知道司市官是您呐!”
“那你的意思是……我出不出来、有没有我这个司市官都一样啦?”
“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哦,我没有意思。”“斗鸡眼”讪讪收声,不敢奉承了。
“尽说些没用的屁话!”司市官瞪了他一眼。
路过一个耄耋老汉的干果摊,“兔兔眼”以为司市官在前头走看不见,便伸手顺了老汉两个柿饼攥在手心,扭头得意地和“斗鸡眼”相视而笑。老汉当然看见,却碍着司市官的面子没敢吱声。
不料司市官猛地回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立刻收住脚,盯着“兔兔眼”问道:“平日我不在的时候,你俩就是这样巡理市场吗?啊?”
“兔兔眼”吓坏了,赶紧将柿饼给老汉放回去并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检查检查你卖的是不是道地真货……”
司市官跳起来(个头太矮)探手戳了一指头“兔兔眼”的脑门,抬腿踢了一脚“斗鸡眼”的屁股,骂道:“干什么呢?啊?干什么呢?”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记住:先管好自己,才能管住别人!”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两个小跟班唯唯应诺。
司市官正要再教训他俩几句,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嚷叫之声,扭头望去,只见两个庄户人正相互撕扯着对方的衣襟,高声指责谩骂着对方,眼看就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四周的路人纷纷被吸引,围拢过去看热闹。其中包括晋公子重耳及其从人。
“都给我住手!”司市官赶过来大喝一声。
“兔兔眼”和“斗鸡眼”见两人还不撒手,撸起袖子走上前喊道:“听见没有?司市官大人来了!还不快快住手?!我看你们是快吃家伙啦!”
那两个庄户人一听是司市官,便松了手。只见两人皆头束偏髻、短褐单衣、足踩麻鞋,一个比较矮胖,一个比较高瘦,二人旁边立着一头黄牛。
“怎么回事?因何争执打架?”司市官问道。
矮胖者指着高瘦者,气咻咻说道:“大人,是这么回事,昨天,我的牛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找啊找,找啊找,找啊找……一直找到今天,终于在市场上找到了。可是他!这个偷牛贼!硬说我的牛是他的牛!”
瘦子反驳道:“大人,他纯粹是鬼说八道!这明明是我的牛,他却硬说是他的,养牛的人家多了,难道只有你家养牛不成?”
矮胖者:“大人,他才是鬼说八道,这牛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难道我能不认得?”
高瘦者:“哼!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如何证明这牛是你的?”
“就是我的!你这个满嘴鬼话、不得好死的偷牛贼!”
“就不是你的!你这个挨刀砍棍打的抢牛贼!”
两人吵着吵着又揪住对方的衣襟开始厮打。
此时,周围已聚齐数层围观者看热闹,好事者使劲往前排钻,把重耳的脚踩了好几下,好在重耳个头足够高,就是站在靠后一些的位置,也能看清这起事件经过。
司市官厉声喝道:“住手!你们要再打,这牛就被拉去充官了!谁也得不着!”
二人闻言,才略微收敛,喘着粗气敌视着对方。
司市官围着黄牛正着转了一圈,又反着转了一圈,见这就是一头没有任何特征的普通黄牛。他又上下打量半晌那两个争牛的庄户人,也看不出到底谁是牛的主人。只好低声问“斗鸡眼”:“你看这牛……是谁的?”
“斗鸡眼”觑眼定睛半晌,问道:“真的只有一头牛吗?我怎么看着是两头牛?”
“一边儿去!没用的东西!”司市官转头又问“兔兔眼”:“你看这牛……像是谁的?”
“兔兔眼”犹豫半晌,说道:“真有一头牛的话,我觉得更像是……那个廋子的。”
“哎~是胖子的!”“斗鸡眼”反驳。
“瘦子的!”“兔兔眼”坚持。
“你凭什么说是瘦子的?”
“因为你总是错的!”
“难道你就没错过?”
“我什么时候错过?”
“你上回说东市的褒寡妇怀孕了,结果人家没有,是不是你错了?”
“我说的不是褒寡妇,我说的是鲍寡妇……”
“兔兔眼”和“斗鸡眼”你一句、我一句争执起来。
“你俩给我住嘴!”司市官喝道,“你俩还真……真是‘老汉汉劈叉一一扯得蛋疼!这又扯啥呢?”
司市官自个儿琢磨半晌,还是难以断定,这牛到底是谁的。
围观群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司市官最后的论断,急得司市官在地上来回踱步,满头大汗。
不料,司市官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个受了欺负的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庄户人和围观群众都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在一旁围观的重耳笑了,他挤过人群走到司市官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司市官回头一看,见是一名英眉俊目的青年正示意他起来,他赶紧站起身,“兔兔眼”和“斗鸡眼”忙为他拍打屁股上的尘土。
重耳俯身对他耳语一番后,司市官立刻转悲为喜,感激地朝重耳拱拱手,然后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司市官的架子,对两个庄户人得意地说道:“本官我刚才是头痛病发作,现在好了!其实,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难!既然你们俩都说这牛是自己的,那你们就各自唤牛回家,牛跟谁走,说明牛就是谁的!”
“兔兔眼”和“斗鸡眼”会意,领着两个庄户人分别站在牛的两侧。
先是“瘦子”唤道:“嗨!黄牛,这边走,咱们回家!嗨……嗨……回家!”
然后“胖子”唤道:“大黄,这边来,跟我回家去!大黄……我给你准备了最好的草料,走,跟我走喽!”
……
两人使出浑身解数叫了半天,那头牛却立在原地,无动于衷。两人最后都无奈地看着司市官摇头。
司市官呵呵一笑,大声说道:“这是什么牛?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我看,分明就是头蠢牛!来人!”
“小的在!”“兔兔眼”和“斗鸡眼”应道。
“去附近叫庖夫来,立刻宰杀这头蠢牛,将其肉分为四份,庖夫一份,我司市官裁定有功得一份,剩下的他俩一人一份,就这么定了!”
“啊?怎么能这样!”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什么?要杀牛?”胖子急了,“你们宰了我的牛,以后我拿什么耕地啊?”
“什么你的牛!明明是我的牛!”廋子立在原地不动,袖手说道。
司市官仔细端详二人片刻,对胖子说道:“要不然怎么办?你又不能证明是你的牛!”
“就是!”瘦子在一旁附和。
不一会儿,“斗鸡眼”领着庖夫来了。庖夫将一块磨刀石放在地上开始磨刀霍霍……
那牛见了,突然“哞儿”地哀叫一声,从眼眶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滴,围观者中叹气惋惜之声此起彼伏:“看那牛哭了,唉!真可怜!”
胖子见状,跑过去抱着牛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瘦子则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
胖子突然放开牛,跑到司市官跟前跪倒,含泪说道:“大人,求你们别杀这头牛!这牛我不要了!只要他保证以后也不杀这头牛,就让他……牵走罢!”
司市官没说话,转头看着瘦子笑。
廋子以为司市官已经准许,立刻兴高采烈跑过去牵起牛就走。
没走出几步,突然听司市官大喝一声:“站住!去把这个偷牛贼给我绑起来!”
“是!”“斗鸡眼”和“兔兔眼”应声,雷厉风行将瘦子摁倒在地。
瘦子大喊:“大人!如何证明……我就是偷牛贼?我……我冤枉啊!”
司市官说道:“冤枉?哼!这牛真要是你的,岂能眼见牛被当街宰杀而无动于衷?你的满不在乎足以证明:你才是真正的偷牛贼!”
围观群众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说道:“哦!是啊!是啊!有道理!有道理!原来如此!还是司市官大人高明啊!我还以为真要当街杀牛呢!”
瘦子做贼心虚,见露了马脚,立刻服服帖帖让绑了,然后跪倒求饶:“大人!这牛不是我偷的,是我捡的!真的!我原本是想捡根绳子当腰带,没想到绳子那端拴着一头牛……”
“呵!捡的?”司市官说道,“你倒真会捡啊!你怎么不把王宫也捡回你家去?大家都要像你似的随便乱捡,岂不乱了套儿?先打二十大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捡’别人东西!”
胖子转悲为喜,跪倒在地,向司市官叩谢不止……
见真相大白、纠纷已解,重耳和大家相视一笑,转身离开围观人群,牵马往宫城方向而去。
没走出几步,忽听背后有一个清亮浑厚的声音高声喊道:“前方英雄,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