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行夜宿数日,重耳一行人来到宋国。
入宋界不久,大家正在官道上骑马行进,忽被从后而至的开道士卒驱入官道两边。重耳看见,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黎民百姓伫立道旁,向宋国边境方向翘首以待,似有所盼。
大家好奇,便索性下马,随在人群中瞩目观看。
片刻之后,只见远处官道上出现队队士卒、列列兵马,车乘车仗杂沓而来、隆隆而至。头里辂车上直竖一面三丈纹绣大旗,大旗中央赫然书一“宋”字;第二辆辂车上也竖着一面大旗,大旗中央绣着“仁义”两个大字。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道旁黎庶激动得欢呼雀跃,额手称庆。
重耳见自己身边站着一名身着短褐麻衣、足蹬草履、须发苍白的老伯,正聚精会神盯着队伍中穿梭而过的每一个士卒,憔悴干枯的脸上显出十分焦灼的神色。
“老伯,这队伍里有您的亲人?”重耳问道。
老伯点点头:“嗯。我幺儿随师出征,今日凯旋,他一定就在队伍里面!可他们穿的盔甲都一模一样,我看着眼花得不行啊!”
“您幺儿长啥样?我也帮您看。”
老伯激动地大声说道:“我儿啊,大高个!浓眉俊眼!长得特别精干切塔!你看吧!里面最切塔的那个,就是我儿!”
重耳和大家相视而笑。
“啥是‘切塔’?”魏犫悄悄问贾陀。
贾陀:“呆子!这还听不出来?肯定是长得好看、惹人疼爱之类的意思呗!如果还不明白,看我就知道了,我就非常切塔!对不对?”
魏犫不屑道:“你?哼!”
突然,老伯眼睛一亮,大声喊道:“狗蛋儿!狗蛋儿——”
队伍里一名行进的年轻士卒闻声回头,欣然大声应道:“哎!爹!待会儿队伍解散,儿就回家去!”
父子俩相互挥了挥手,老伯的儿子便被潮水般的队伍涌到前面去了。
看着儿子走远,老伯退出人群,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贾陀笑道:“老伯,看得出来,您儿子打胜仗啦!”
老伯欣慰点头道:“哎!胜也罢,败也罢,苍天保佑,他总算是平安回来啦!说实话,自从我儿走了,我没睡过一天踏实觉,这下我的心又落回肚子里,能睡安稳啦!”
重耳心里不禁感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这成千上万的士卒外出征战,哪一个背后没有亲人在牵肠挂肚?最后平安归来还好,若是战死沙场,亲人又该怎样的肝肠寸断啊!
狐偃问道:“老伯,宋军这次出征,是去哪里打的仗?”
老伯说道:“到齐国。你们恐怕有所不知,齐国国君前不久薨了,之后齐国大乱,齐国世子昭跑到我们宋国。我们国君亲率仁义大军,并联合其他几路诸侯一起出师,护送世子昭回到齐国,平定内乱,帮世子当上了齐国国君。”
“哦,原来如此!”
老伯挥手辞去后,贾陀蹙眉说道:“我看他儿子长相也一般啊!难道‘切塔’不是英俊可爱的意思?”
先轸:“这样的话,我倒是觉得你还挺切塔的!”
众人哄笑。
子推:“是那个意思。正常情况下哪个做父母的不认为自家的孩子最切塔呢?”
“就是!”贾陀说道,“还是子推说得对!就像公子昭,众公子里齐君就觉得他最切塔,就只想让他承袭君位。”
赵衰:“听说齐君生前就依管仲之计,悄悄将公子昭托付宋君,以防自己身故后公子昭嗣位受阻。宋君果然不负重托,看来这个宋君还靠得住,算个仁义之君。”
贾陀:“你们有没看到宋军高举的‘仁义’大旗?”
“嗯,看到了。”
“这倒是好事情!我想,既然是‘仁义’之君,应该不会冷落我们吧?”
颠颉:“嗯,宋君若能像齐君那样款待我们就好了!”
狐偃:“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知这宋君是真仁义,还是假仁义。”
赵衰说道:“关于宋君的仁义,我倒是有些耳闻。宋君名兹甫。据说,即位之前,兹甫是嫡出但非长公子,其君父欲立他为宋国世子,但兹甫高风亮节,主动让位于其庶兄目夷,认为目夷是长公子,且品性高义。然而目夷却说,兹甫让国不立才是最大的仁义,自己远不能及而拒辞,为此还跑到卫国躲避。他们兄弟手足情深颇得佳名。兹甫嗣位后,遂迎回目夷并拜目夷为上卿,对目夷十分倚重。”
重耳:“若真是这样的话,宋君其人倒是可敬可佩!他与目夷手足之情真是令人称羡啊!”
狐偃:“此事我也早有耳闻。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他们到底是高风亮节,还是沽名钓誉做给外人看,就很难说了。”
重耳:“若宋君真像传说中那样仁义,有没有可能帮我们复国呢?”
狐偃、赵衰、先轸同时摇头说道:“不可能!宋国之力远不及齐国,齐国尚且顾虑重重,何况宋国?”
颠颉:“那我们有必要去谒见吗?”
看公子犹豫不决,五壮提醒道:“咱们的币赍快用完了,不能得到宋国补给的话,接下来恐怕又会困难重重。”
“公子,你决定吧!我们要不要去谒见宋君?”赵衰问。
重耳沉思半晌,最后说道:“去吧,我想,这世上不会有比曹君夫妇更不堪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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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都睢阳。
宫廷内张灯结彩、笙簧齐鸣,君臣齐聚、举杯恭祝,气氛欢乐祥和。
临时摄政的上卿目夷携众臣为刚刚凯旋的宋君兹甫及随军将领接风洗尘。
宴毕,群臣散去。目夷对宋君说道:“吾君出师方回,着实需要好好休息,微臣先行告退。”
“慢着!”宋君嗔怪道:“贤兄口口声声说让寡人休息,却着急忙慌卸去摄政之责,让寡人如何好好休息?”
目夷拱手道:“吾君已然回朝,微臣若再不卸任就太不像话了,容易惹他人非议。”
宋君:“他们非议他们的,寡人信你便是!若连你都不信,寡人可就再无可信之人了!”
目夷:“微臣深知吾君信任,但朝中规矩不可逾越。吾君连日舟车劳顿,确实需要好好休息,请容微臣告退。”
“爱卿等等!”宋君一面说,一面命内侍将几大箱金玉缯帛抬上来,说道:“这些宝物乃齐国新君所赠,爱卿想要什么,尽管挑了拿去吧!”
“不可不可!”目夷笑道,“微臣经常得吾君所赠金玉宝物,宅邸内库都快放不下啦!”
宋君慷慨道:“这有何难?放不下寡人再给爱卿另造几间府库便是,哈哈哈!”
“万万不可!微臣能得吾君赏识重用,鞍前马后为吾君效力,已是莫大福分,真的不需要那么多财富累身,吾君还是留着赏赐那些随君出征的有功之臣要紧!”
“哎~”宋君不以为然,“寡人不在的这些日子,爱卿替寡人劳形于国政,又何尝不是有功之臣呢?寡人知道你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这好歹是寡人一片心意呀!你就不必拒辞了,回头我让人挑最好的给你送去!对啦,午后爱卿打算干点什么?”
目夷说道:“吾君不在朝里这些日子,微臣日日被拘在宫中料理国政,简直闷得要命,天天盼望吾君早日凯旋解放臣弟,这下好了!终于又可以和我那些门客出去玩了,下午的话微臣可能微服到廛肆一逛,看看街头的曲艺杂耍之类。”
宋君点点头,觑着眼嗔怪道:“爱卿真是逍遥似神仙啊!难怪当年让国不立,原来早就知道当国君料理朝政费心劳神不是什么好差事,所以避之唯恐不及!是不是?哈哈哈哈——”
目夷笑道:“哪里的话!料理朝政在微臣是不堪重负,在吾君却是举重若轻!微臣当真才不及吾君之万一,安敢尸位素餐、误国误民啊!”
宋君慈祥地看着他亲如手足的哥哥,感慨道:“有多少侯门公子明争暗斗,同室操戈,为君权争得你死我活!而寡人却有你这样谦厚赤诚的手足兄弟,真乃万幸啊!爱卿之目就是寡人之目,好好转去吧!回来跟寡人说说真实民情也好。”
目夷点头,拜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