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之日,楚、陈、蔡、许、曹、郑六国国君如期而至。齐君吕昭觉得自己上次在楚王跟前颜面尽失,对宋君心怀怨怒,赌气没来参加。其他未与会者要么对宋国不服不惧,要么与楚国无甚往来。尽管如此,宋君也非常激动,为自己即将接任齐桓公成为中原盟主而踌躇满志。
会盟日凌晨五鼓,盟坛上下火炬通明、亮如白昼。各色祭旗、国旗遍插盟坛、随风招展。祭坛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笾豆、青铜器皿,内中盛满精选的玉帛、牺牲、山珍、海味、五谷等各色祭品,祭品正中央的珠盘和玉敦内分别盛放着刚刚取得的牛耳和牲血。各国君主按爵位从左至右列队恭候,盟坛外围黑压压站满了各国随从要员至少数千人。整个盟会现场庄严肃穆,气势宏大。
楚王熊恽当日头戴珠翠九鸟金丝冠,身着五色雀羽织就的翘肩虎头大披风,内穿玄色金线缂丝衣裳,胸前垂着数圈赤红珊瑚珠项链,剑眉英目,显得格外威风霸气。成得臣、斗勃两员武将位列其后。
登坛前,宋君私下特意嘱托熊恽在仪式上首发结盟倡议,倡议各国共推宋国为盟主。楚王莞尔一笑,点头一一答应。
看看天色将明,宋君示意会盟开典。一时间,鼓声大作、号角齐鸣……
鼓乐声中,宋君兹甫循地主之仪,略略揖让一番,便立于左阶主位,后面跟着目夷。右阶宾位,众诸侯不敢僭楚王,让之居首,成得臣、斗勃紧随其后。宾主拾级登坛,拜过天地四方之神,司仪便开始呈上牺牲,祭天取血,然后邀各位诸侯歃血为盟……
太史官列名载书后,便要推盟主之尊了。宋君指望楚王首倡推宋,用眼再三示意楚王开始,楚王却装聋作哑不予理会,似乎事前从未约定。宋君不好明说,只好眼巴巴等待楚王发话,弄得司仪一时不知所措。陈、蔡、许、曹、郑等诸国君面面相觑,场面颇为尴尬。
眼看要冷场,宋君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昂然出列,说道:“今日会盟,欲推承继先伯齐桓公故业之主,在盟主麾下,一律尊主安民,息兵罢战,与天下共享太平福祉,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还没等诸侯开口,楚王突然挺身上前,说道:“宋君说得极好!但不知今日盟主属于何人啊?”
“属于何人?”宋君道,“自然是有功论功,无功论爵!”
楚王道:“这样便好说了!寡人冒爵为王已久,你虽然是上公爵,但难以位列王前,所以寡人就不客气了!”说完便大摇大摆站在盟主位次,并将牛耳执在手中。
“你!……”宋君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目夷见楚王出言不逊,与主公争锋相对,怕双方争执不下起冲突,便扯了扯宋君的袖子,示意让他权且忍耐,过了这一时再说。可宋君哪里忍得了?为了当这个盟主,自己煞费苦心、筹划了可不止三两日啊!明明十拿九稳、眼看胜券在握的好事,岂料楚王突然变卦搅局不说,还要与他争盟主之位,遭此变故,如何不让人气恼?包着一肚子火,他疾颜遽色对楚王说道:“寡人承蒙先代之福,位列上公,天子尚且待寡人以宾客之礼,况他人乎?且周王才是天下之王,你本是区区子爵,连侯爵都不如,所说的冒爵为王,分明就是僭越!岂能用假王之名压制真公之爵?”
“哼!”楚王冷笑道,“寡人既然是假王,那你请寡人来这里做什么,啊?”
“我……我让你来这儿,也是因为鹿上之盟我们事先达成协议,难道是寡人非让你来不成?!”
“大王面前,休得无礼!”成得臣在旁边大喝一声,“今日之盟,只需问问诸侯,是为楚国而来,还是为宋国而来?”
郑国君赶忙附和道:“我等确实是奉楚王之命,不敢不来的!”
“是啊,我们也是。”陈、蔡、许、曹各国平素都畏服于楚,也连连附和。
“哈哈哈哈!”楚王仰天大笑,“兹甫,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宋君鼻子都气歪了,想跟熊恽再行理论,可楚王根本不讲理;想以武力制服,又无片甲相助。踌躇之际,只见成得臣、斗勃卸去罩袍,内里铠甲毕露,腰间各插小旗一面,将旗向坛下一挥,那跟随楚王的一千多人,一个个均脱衣露甲,手执暗器,如蜂攒蚁聚一般,飞奔上坛。各国诸侯吓得魂不附体、目瞪口呆。成得臣把宋君死死控制,斗勃则指挥众甲士掳掠坛上祭品。宋国一班手无寸铁的司仪执事、小卒则吓得四散逃窜。
宋君这时才开始懊悔当初不听目夷所劝,执意要“衣裳之会,不以兵车”,气得他朝楚王大骂:“好你个蛮荆贼寇!我们约好‘不以兵车’,你竟公然违约,如此不仁不义、无忠无信,简直是盗匪之举!难怪世人都鄙夷你们楚国!”
楚王得意笑道:“哈哈哈哈!仁义?忠信?你也配说‘仁义’‘忠信’?寡人只服实力,没有实力,谈何仁义!谈何忠信?!你真以为仅凭‘仁义’就可以威服诸侯?太愚蠢、太幼稚、太天真了吧?!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睁眼好好瞧瞧,山中真无虎焉?”
宋君被拘,气急败坏却无计可施,只好低低对目夷说道:“小心楚军劫城!你赶紧回去守住睢阳,莫要担心寡人!”
目夷眼睁睁看着楚国君臣甲士将宋君掳走,想与之争夺,怎奈手无兵器;欲随之同去,想想又没什么用处。于是趁乱赶紧驾车回奔睢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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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睢阳,目夷一面飞车入城,一面让人疾声呐喊:“楚军来犯!快快关闭城门!楚军来犯,快快关闭城门!”
幸亏目夷临行前已暗暗调兵布甲严守都城,城上士卒已经严阵以待,听到命令,快速拉起吊桥,将城门紧紧阖上。
目夷马不停蹄回到宫内,立刻叫来司马公孙固等朝廷重臣,讲述了楚王毁约劫盟一事,并商议解救宋君之策。
众人一致认为,楚兵旦暮且到,眼下应速速调兵,死守睢阳城。但是对解救宋君之法,大家皆一筹莫展。
目夷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心犯愁,只听宫卫禀道:“上卿大人,晋公子重耳有要事求见。”
目夷连忙说道:“快请!”
少顷,重耳携狐偃、赵衰进入,给目夷行礼后问道:“大人,听说宋君被熊恽劫持了?”
“是啊!寡君不听我劝,果然落入熊恽圈套,如今性命堪忧,我现在正为此事发愁!”
“大人计将安出?”重耳问。
目夷道:“楚王挟持寡君,一来是不服寡君盟主之位,二来无非是觊觎宋国领土。唉!如今寡君落在他们手里做了人质,只能是要城割城、要地给地了。总之得不计代价救出寡君!”
“重耳有一计,不知当讲否?”
“公子快讲!”
“大人说得对!楚王挟持宋公,定是有所图谋。所以大人且不必担心君上性命。大人想想,如果楚王挟持的不是宋公,而是其他位低权轻之人,大人会如此焦虑、如此不计代价吗?”
“当然不会。”目夷有些迷惑,“不是寡君?公子此话怎讲?”
“对,若宋公失去国君身份,楚王的挟持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他就难以要挟宋国割城让地。所以,为今之计,朝廷应重立新君!”
“重立新君?”目夷、公孙固等人愕然相向、面面相觑。
“对!”重耳继续说道,“楚王一旦听说宋国已另立新君,他手中筹码即刻变得无足轻重,便无继续拘持宋公的必要了。待宋公释归,再行复位,不就可以解开这个僵局吗?”
公孙固等众臣恍然大悟,纷纷赞道:“公子言之有理!国不可一日无君,目夷大人完全可以暂摄君位!然后对外谎称宋国已另立新君!”
“对!对!这样可以救出寡君,重耳公子这个主意甚妙!”众臣因知道目夷平素为人,便力举他为新君摄政。
公孙固说道:“情况紧急,上卿大人就按重耳公子说的做吧!大人越早摄位,寡君才会越早释归啊!”
目夷想了想,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好依重耳之计,告于太庙,南面摄政,并下令司马公孙固死守睢阳城。
方才安排停当,便听士卒来报:楚国大军已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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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公孙固登高而望,见楚军人人披甲,个个持械,兵车无数,战旗飘舞,潮水一般将睢阳城团团围住,心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幸亏早有防备,否则宋国今日危矣!
楚将斗勃驱车前来宣战,冲着睢阳城头大喊:“尔君被我拘执在此,生杀在我手中!若早早献城纳降,便可保全尔君性命!”
公孙固在城头不慌不忙答道:“拜社稷神灵庇佑,国人已另立新君,故君生杀由你处置,但想让我们献城投降,休想!!!”
“什么?另立新君?”斗勃吃了一惊,问“尔君即未薨逝、又未逃亡,你们……怎可另立新君?”
公孙固:“立君是为主持社稷。故主被擒,社稷无主,如何不能再立?”
“这……”斗勃既有思路被打乱,一下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思忖片刻,说道:“我们若释放尔君归国,你们用什么厚礼酬谢?”
公孙固冷笑道:“故君被劫持拘禁,已是国家之耻、社稷之辱,即便回来也国人不服、难再为君。归与不归,悉听尊便!若要决一死战,无非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我们已做好准备!!!”
斗勃的思路完全被打乱了,他见公孙固言辞铮铮,毫无惧色,只好回去报告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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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一听,也颇为吃惊,玩味半晌,不怒反笑,不禁拍手赞道:“于嗟兮妙哉!没想到宋国竟有此等智人!不知此计何人所出?”
恰逢此时,潜伏于宋军的一名碟探刚好进来,听见楚王问,便回道:“大王,小的听说,再立新君的主意是晋公子重耳所出。”
“晋公子重耳?”
“是。他现客居宋国上卿目夷府邸,宋君及目夷待之甚厚。”
楚王点点头:“宋君虽愚,但有目夷,现在目夷身边又有高人指点,这招儿漂亮啊!”楚成王饶有兴味地赞道:“高明!这便如同釜底抽薪、拔本塞源一般。嗯!这个晋公子有两下!寡人素闻他贤德之名,没想到还如此睿智!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德’这个字。哪像宋君?动不动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狗屁也不是!”
“大王所言极是!”成得臣说道,“大王,如此说来,我们拘持宋君已无半点用处,不如杀之!”
成王摇了摇头:“一介匹夫,杀之何用?白白亵渎寡人名声!”
“那就这么便宜放了他?”
成王又摇了摇头:“那寡人岂不白来了?会盟仪式不是刚刚举行一半嘛!回盂地继续!看谁还敢与寡人争做盟主!”
“吾君英明!待当了盟主再来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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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执宋君去伐睢阳,各诸侯皆战战兢兢,不敢擅离,在盂原地待命。楚王携兵返回盂地,郑君(郑文公,郑楚联姻,其妹嫁与成王)见势,拉众诸侯复请楚成王登坛主盟。
当着宋君的面,成王熊恽手执牛耳,与众诸侯次第歃血为盟。宋君在一旁敢怒不敢言,真是恨之入骨,悔之莫及。
事毕,楚成王撤兵离去,众诸侯亦各自散开。留下宋君和两三个执事。很快,目夷赶到,向宋君禀明内情,用法驾将宋君迎回睢阳复位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