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生引重耳逶迤来到铜缇宫庙堂后侧一处罕有人至的仓房,令宫人开锁后,推门进去。
重耳一踏入门槛,立刻感到有一股潮旧尘腥之气扑鼻而来……
借着窗外射入的光线,他看到仓房内所有物件上都蒙积着厚厚的灰尘,犄角旮旯里满是尘丝蛛网,不禁问:“哥哥领我来,莫不是这里藏着什么宝物?”
“嗯!你说对了,这里的确藏有宝物!”申生说道。
“真的吗?是何宝物?”
“在看宝物前,你先听我讲述一段晋国历史,先君穆侯不知你可曾听说过?”
“臣弟只知其名。”
“先君穆侯薨逝之后,本应由世子仇(音求)承袭君位,但朝廷突发政变,仇的叔父殇叔僭越作了晋国国君。”
“那世子仇呢?”
“世子仇只好出奔他国避难,四年之后,重振士气,率家徒杀回晋国,弑殇叔、除反臣,夺回属于自己的君位。世子仇就是晋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晋文侯!”
“哦!”重耳点头。
“文侯在位之时,周幽王荒淫无道,废长立庶,朝纲混乱,最后被诸侯执杀。幽王之后周朝权力纷争,二王并立长达十年之久,一个是正统的平王,一个是非正统的携王。”
“后来呢?”
“后来,晋文侯聚合郑国、秦国讨伐并杀死携王,结束乱局。周平王为嘉奖文侯勤王之功,不仅做了‘文诰’载入史册永世流传,还赐予文侯这些东西。”申生指着几案上陈列的物件,“你看!这是彤弓、彤失,那是卢弓、卢失,还有汗血宝马四匹,四牧华车数辆。这些弓失车马是文侯征伐不庭之臣的荣誉和象征!你说这算不算宝物?”
重耳:“当然算!我先君文侯着实了得!这可是晋国荣光啊!”
“可惜,文侯之后到现在,晋国荣光不再……”
……
二人只顾侃侃而谈,谁都没有察觉,仓房外正有人探头探脑潜伏到窗下,偷听他俩对话……
申生颇为激动:“先君文侯堪比姜尚、周公,是再造周命的盖世功臣!亦是我从小仰慕的英雄、学习的榜样!”
重耳真心敬重哥哥,便说道:“以哥哥的贤能,将来一定也会像文侯那般,辅天子,安社稷,功勋卓著,流芳百世的!”
申生含笑道:“嗯!不瞒二弟说,自我当上世子那天起,就立志将来即位后,追随文侯遗风,成就一番盖世伟业!做像我外祖父那样的一代贤君!”
“哥哥外祖父,就是齐君对吗?”
“对!就是如今的中原霸主——齐君姜小白!他就如晋文侯当年那样名震中原,连楚王都惧他三分呢!”
“哥哥胸怀大志,难怪平日那样兢兢业业、勤奋自律!”
“嗳!弟弟过誉了,我倒是听子翰先生常常夸赞二弟你敦厚仁德呢!”
“哪里!客套话而已,哥哥不必当真!”
……
从仓房里出来,申生问重耳:“明日你有事吗?”
“嗯……没什么要紧事。”
“那……晌午我们一起去郊外骑马吧!”
“好啊!”
“嗯……叫上瑄儿姑娘,哦!也叫上夷吾同去。”
“嗯,好。”
说罢,重耳和申生互辞回宫。
回去的路上,重耳心里有些犹豫不决——明日要不要真的叫瑄儿同去呢?若是去,瑄儿不会骑马,会不会感到无聊?若是不去,世子特意邀约,又恐拂了他的情面。不知为何,哥哥还叫了夷吾,虽然看样子,他并非真心想让夷吾也去。至于他自己,当然是愿意瑄儿同去的,因为他喜欢瑄儿陪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能看到她。
回到嘉禾宫,重耳向瑄儿转达了世子之请,并问询她的意见。
瑄儿说道:“若顾及世子情面,我去也无妨。若担心我会觉得无趣,倒是大可不必!你们尽管骑马,我正好可以在附近林子里采些草药,岂不两便?”
重耳点点头:“采草药可以,不过要当心深草里有蛇出没啊!”
“嗯。我会小心的。”
“拔草根会不会带出蛴螬(金龟子幼虫)?我记得小时候你最害怕那个,夷吾淘气,经常捉蛴螬吓唬你。”
“是呢!现在也怕!想想都瘆得慌!”
“要不……你先在车上待着,等我骑完马,我陪你采草药如何?”
“不用,我小心就是了。”
“那让谷儿在附近帮你打草吧。”
“嗯。”
重耳:“要是你也学会骑马就好了,你我便可并驾齐驱。”
“要不……我跟耳哥哥学骑马吧?”
“好啊!你就骑我的马。”
“那你呢?”
“我和你一块骑呀!一匹马可以骑两个人的……”
“……”
重耳见瑄儿突然涨红了脸,低下头沉默不语,立刻意识到自己言语似有不妥,赶紧岔开话头:“呃……明日你还是穿男装吧,出入宫门、上下车都方便些。回头我让谷儿送我的一套给你。”
“嗯。”瑄儿点头。
“那我……叫谷儿准备去。”重耳感觉自己简直是落荒而逃,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怪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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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公子让谷儿整理一套自己的骑马装给瑄儿送去,并特意嘱咐:“拿一套旧的。”
谷儿不解,问道:“公子为何不送一套新的给瑄儿姑娘?衣橱内有的是啊!”
“你送去便好。瑄儿姑娘若嫌旧,你再回来换新的。”重耳说道。
谷儿奉命而去。
瑄儿和新燕同室。新燕一看谷儿送去的衣服也很奇怪,问道:“公子没有新衣服吗?怎么送来一套旧的?”
“哦,有!小的这就回去取。”
“不用了!”谷儿刚要转身,被瑄儿叫住:“旧的便好!来,给我吧。回去代我谢过公子!”
谷儿走后,新燕还在嘀咕:“公子也是!怎么就舍不得给套新的呢?”
瑄儿含笑不语。
回去后,谷儿还未开口,公子便问:“瑄儿姑娘怎么说?”
“回禀公子,新燕姑姑嫌旧,瑄儿姑娘却说旧的便好。”
“好!很好!”
谷儿痴懵不解,但见公子略有欣然之态,也不好多嘴问。
夜里睡下,瑄儿伸手抚摸着枕边公子送她的衣裳,不禁想起小时候,她每日就是穿着公子的衣裳假扮成男孩模样和公子一起进学宫的。每念及此,瑄儿便对狐夫人和公子感激异常。长大后她渐渐明白事理,知道人与人之间其实是有森严等级之分的,尤其是在铜缇宫。但自己是何其幸运!这么多年过去,公子对她依然如故,他们之间的情谊依然如故,所以公子特地让人送来他的旧衣,瑄儿怎能不明白这衣裳里隐含着公子的那份心意呢?
新燕鼾声微起,瑄儿睡意全无,她仿佛看到,公子正在隔空看着她,冲她微笑……不禁羞涩地以衣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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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城东郊围场,繁花似锦、莺歌燕舞、春色无边,处处散发着清新醉人的芬芳气息。放眼望去,碧空暖阳下,三个束装轻甲、英姿勃发的贵族青年正在一片开阔壮丽的草地上争先恐后风驰电掣、纵马驰骋,好不俊逸潇洒!娴静温柔的春天陡然为之灵动盎然、生机无限。
世子申生今日外罩一件耀眼的豹纹镶边锦绣缂丝斗篷,用来固定金丝髻冠白玉发簪的朱瑾色丝带顺过双耳在下颌打了一个好看的宽结,面庞干净,身姿挺拔,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踌躇满志。尤其他的坐骑——“绝尘”十分引人瞩目,撒开四蹄简直就像一道黑色闪电,迅疾矫健、一马当先,让申生的锦绣斗篷如同一面招展的旗帜在春风中跃动飘移、风头不尽。
“世子坐骑真是一匹宝马!”瑄儿坐在看台上极目远眺,心中暗暗称奇。
“不过,耳哥哥若骑它,定然也会遥遥领先!”瑄儿笃定地想。
虽然今日重耳衣着不像世子那样耀眼,但瑄儿的眼睛始终聚焦追随着他的身影,不时回味起两人阔别重逢的对话,不禁哑然失笑,心下暗想:“一别五年再见,他陡然高大、强壮、挺拔了许多,足足比她高出去一头,五官也愈加地轮廓分明、英俊清雅,正如《诗》中所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重耳的这种变化,让瑄儿甚是惊奇和慌乱。好在让她倍感欣慰的是:公子性情一点都没变!对她仍是那么亲切和善、戏谑有度,甚至比从前更加细致温暖,就像今日厢车内所备热水、坐垫等物,让她感到无比贴心。是的,和公子在一起,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永远都让她感到轻松、快乐、温暖。公子在她面前没有一点点趾高气扬、恃贵而骄的举止神态,甚至……禁止自己称呼他公子!而让她像小时候那样称呼哥哥……想及此,瑄儿不禁面飞红霞……
说实话,现在每次面对英气逼人的重耳,瑄儿都在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直至公子流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暖纯良,才又使她找回从前他们在一起那种自然舒适的感觉。
只是,瑄儿有时会意识到,昔日两小无猜的玩伴,是有着高贵身份的晋国公子,自己却什么都不是,甚至说不清年龄、生辰、姓名、祖籍乃至生身父母为何人。尽管如此,瑄儿心里却没有半点怨念,相反,她心怀极大的感恩,努力、认真、真诚地活着,她感恩纯朴、善良、中正、宽厚的养父和奶奶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养育;感恩狐姬夫人处处善待自己,不但不嫌弃她,还想方设法让她进学宫伴读;更感恩重耳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甚至感恩生父在性命攸关之时将她拖付良人。所以,尽管身份卑微,但瑄儿从不自卑自怜,她天生聪颖,善解人意,心灵手巧、勤学好问,很快成为养父的得力助手,现在又能够以己之学回报救助他人。她愿意像从前一样伴在义父、奶奶、夫人和公子身边,做力所能及之事,与他们每日和睦愉悦地朝夕相处下去,此生夫复何求?!
瑄儿一面看他们赛马,一面沉思着……直至距离渐远看不甚清楚,于是下看台到附近丛林中去觅采草药,谷儿奉公子之命跟在后面保护她。
但谷儿毕竟是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