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追悔 7

重耳望着鱼、龟二山,喃喃说道:“鱼龟山……鱼龟山……嗯……这个山名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瑄儿问道。

“与其叫‘鱼龟山’,不如名‘于归山’。”

“听起来一样啊!”

“不一样,音同字不同。你可记得周南民歌中所唱: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意思是:这个女子出嫁了,夫妇相宜又和气。取其形,得其音,成其诣,这样岂不更好?”

瑄儿听了,低头不语,径自走开。

重耳说时无心,说完才意识到,这些话大概又使某人敏感了!

最后,两人来到山顶,在一棵巨株油松下并肩而坐,俯瞰远近苍翠的群山及沟壑,一面沐浴山顶凉爽惬意的清风……

重耳由衷赞叹:“好美啊!这里看到的,应该就是绵山最美的风景吧?”

瑄儿点头娓娓说道:“是的!只有在这里,你才会发现这座山的多姿多彩——黎明有清新之美,午间有蓬勃之美,黄昏有绚烂之美;朗日有清明之美,雪天有玉洁之美,雾中又有缥缈之美,总之是千变万化、美不胜收!”

重耳目不转睛凝视着瑄儿,动情说道:“其实你说的不完全对,这里还说不上最美!”

“哦?那你觉得哪里最美?”瑄儿用期待的眼神看向重耳。

“从这里看绵山固然很美,但还是比不上此时此刻,我眼前的……景中之人美!”

“你又来!”瑄儿低头躲开公子含情的目光。

重耳忍住表白,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言语不适破坏此时的温馨时刻,转头静静俯瞰眼底壮阔的风景。

瑄儿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惜人终究会老去、会离开,不像这风景之美,世世代代亘古不变。”

重耳:“那也未必吧!我生之前,这风景什么样我并不知晓;我死之后,这风景变不变我也不得而知,何以见得是亘古不变呢?”

“可我听这里的老人说,他们小时候听他们的长辈也说,这里一直就是这样美,可见这美景世世代代都一样,只是人生有限,只活一世的人不得尽知罢了。”

“可是,之前的美和之后的美我都无法感知,所以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这一世的美丽,因为我们不可能永生。”

“可是,这一世的美丽也是前人所留,假如他们那一世把这美丽毁灭了,后人岂会有今世之眼福?”

“嗯,这个我倒是同意,所以人应该感恩前世之馈赠,珍稀今世之福分。”

“嗯,爹爹也总这样对我说——内心高贵,就不会自卑猥琐;常怀感恩,就会时常感到平和心畅。心畅而五脏和,五脏和而气血通,气血通则百病消,所以,知足感恩之心于人于己都是有益的。”

“嗯,有道理!哎!奇怪!这些年你不在学宫,懂得的道理比我还多,可见学问不仅仅在学宫里,世间万物皆藏有学问,有缘相会者也都可能为师为教、相师相长……”

两人就这样一面欣赏美景一面交谈。望着瑄儿笑意盈眸,重耳深感陶醉。

“你知道我这次离开绛都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从前没有对比,所以不知铜缇宫外黎庶生活是什么样,说真的,没想到竟然如此清苦简陋!对比起来,宫里的生活真是过于奢侈了。不过离开绛都也让我体会到宫里没有的一样东西。”

“什么?自由?”

“嗯!在宫里,日常起居、言行举止、时节祭拜的种种琐碎规矩实在是太多太多,一点都不像在外面这么简单自在!可见人生在世,事事称意是很难的。所以,生而富贵这种人们眼中莫大的幸运,虽不太自由,但还是应该感恩上苍馈赠,珍稀今世的衣食无忧,尤其感恩上天让我们相伴相知。你知道吗?近几日我萌生一个心愿,你猜是什么?”

“是何心愿?”

“过几年,庶公子会被分封到地方,到时候我争取让君父把绵山作为封地分给我,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常常坐在这里,欣赏绵山的千变万化、美不胜收!生活既不至于艰苦,又有了足够的自由,你说是不是两全其美?”

瑄儿没有回答,收敛笑容望着远处陷入沉思……

良久,她岔开话题问:“你喜欢树吗?”

“喜欢!”

“什么树?”

“一切树,”重耳笑道,“这棵油松就非常好!难为它身处山顶、历尽风霜却长得如此粗壮挺拔!”

“嗯,我也很喜欢松树,不惧风霜,不畏严寒,姿态挺拔,四季常青。”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埋到树下的那只麻雀吗?”

瑄儿笑道:“当然记得,后来被老鼠分食殆尽。”

“你说,人死以后会不会也被老鼠分食?”

“会吧,你不知道老鼠有多可怕,除了石头啃不动,好像没有它们不吃的!”

“老鼠死后呢?”

“可能又被蚂蚁吃掉?不被吃掉也会腐烂化为尘泥。”

“我常想,人不管早晚都有一死,死后的肉身被吃掉或者腐烂掉,那人的魂魄会去哪里呢?”

“这个我也很困惑,人的魂魄到底是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了呢?”

“其实想来,人还不如这一棵松树,一棵松树能活成百上千年,而人只不过世间几十载的匆匆过客罢了。”

……

两人海阔天空信马由缰地海聊一阵后,重耳问道:“上次你编的同心结玉珠手链,你义父喜欢吗?”

“唉,别提了,义父他不肯要。”

“为何?”

“爹爹说,定情何必物?有心就足够了。”

“可曾带来?让我看看!”

瑄儿噘嘴道:“嘁!专门给你看时,你不屑一顾,现在想看就看吗?不给看!”

重耳:“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记仇啊!是我不好,我再次道歉,好不好?”

瑄儿这才从衣袋内取出一只递给重耳。

“哇……真好看!”

“其实……我编了两个。”瑄儿羞涩道。

“那正好这个归我!”重耳小心翼翼将玉珠手链套在腕上,“你爹爹说得也不全对,定情之物还是要有的,就好比是一种凭证,任何时候都休想抵赖!”

瑄儿听了,未应其声。

重耳:“要是带来竹箫就好了,你在此吹奏一曲,岂不美哉!”

“没有竹箫照样可以啊!”瑄儿说完,在附近的草里摘了一片草叶,夹在两个拇指间,竟然吹出了一首动听的曲子——《鸤鸠》(音诗究)

重耳和着音乐诵道:

鳲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布谷鸟在桑林筑巢,七个雏鸟细心哺食。品性善良的好君子,仪容端庄始终如一。仪容端庄始终如一,内心操守坚如磐石。)

……

沐着习习山风,赏着怡人风景,独享着瑄儿吹奏的优美曲调,重耳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陶醉过。

他心里暗想:“你我若能长相厮守,今生今世夫复何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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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对世子日益嫌恶,骊姬看在眼内,心下自是得意,但仔细一想:国君对世子充其量也仅是嫌恶罢了,而这远非她目的所在,关键是——如何让晋侯起废储之心!为此,她日夜思虑,伺机而动。

一日,骊姬正服侍晋侯宽衣入寝,忽听晋侯叹了口气,便试探问道:“臣妾看吾君这几日郁郁寡欢,想是又在膈应少姬受辱之事吧?”

“知寡人者,莫如卿卿,谁说不是呢?此事寡人跟外人实在难以启齿,搁在心里,又跟吃下蛆虫一般,甚不自在!如若世子光是好色也就罢了,男人嘛!一时冲动也是常有之事,可他竟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妄议寡人是非,你说可气不可气?!自小到大,看他还像个储君该有的样子,如何现在却越来越出语狂妄、举止失状、寡廉鲜耻了呢?寡人倒十分希望,关于他的那些传闻皆是谣言。”

骊姬听了,心下突然悟到:她一手策划的这些计谋,皆非国君亲眼所见,所以老家伙还在将信将疑,这可有些不妙啊!

突然,她心中又速成一计,堆笑说道:“谁说不是呢?其实,臣妾也是心存疑虑的,好端端的世子怎会变得如此不堪?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子那些不齿之事,都非吾君亲眼所见,所以不一定可信,君上千万别误会、冤枉了世子才是正经!”

“卿卿所言甚是!可是他做的那些事又见不得光,定是瞅准了周围没人才敢下手的,寡人岂能亲眼目睹?”

“这个倒也不难,臣妾自有一计,不知寡君可愿一试?”

“何计?如何试?”

骊姬转到晋侯对面跪倒:“臣妾此计,意在让吾君识得申生真实面目,最好还他以清白,释君上近日之心结,别无他意!”

晋侯扶起骊姬:“寡人自然深信卿卿善意!卿卿但讲无妨!”

“臣妾想,这几日方华苑内芍药盛放,明日吾君可约世子到园中赏花,到时候臣妾先进去,吾君隐在暗中观察。若世子真如少姬所言色胆包天、不守规矩,见四周无人,他定会对臣妾也有所非礼。身为储君却对君父毫无敬畏之心,且常怀乱伦之念,便足以说明轻薄少姬、妄议国君亦确有其事!”

晋侯不住点头:“嗯!此法甚妙!但愿这一切均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