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国东境茂密的山林中,半山腰平缓向阳处零星散落着几户简陋民居,其中一户有三间半木屋的,便是黍林父子家。
黍林和父亲跋山涉水徒步一整天,终于在次日将瑄儿背回家,累得他几乎瘫倒。中间几次他都曾有过放弃之念,反正素不相识,何必吃这没来由的苦头,但转念一想,此人摔断了骨头,若弃之不顾,早晚会被野兽吃掉,那样还不如不救他,半途弃之,岂不造孽?再看父亲从未动摇,他也就咬牙坚持了下来,不过真把他累得够呛!
当晚,黍林父亲给瑄儿施行了接骨手术。
术前,老伯对瑄儿郑重说道:“孩子,你的腿骨多处断裂错位,相当严重,想要将来正常走路,得拽开来重接,你明白吗?”
瑄儿点了点头。
“会特别特别疼!你能忍吗?”
“能!”
黍林父亲点点头,备好手术所用物品,并安排全家齐上阵做自己的助理。
手术开始,黍林母亲紧紧摁着瑄儿的一条腿。黍林则用上身死死压着瑄儿腰身,还要腾出双手固定瑄儿的股骨,以配合父亲将她错位的骨头拉开、对好,也避免她因疼痛而挣扎乱动,影响手术效果。
黍林父亲凭经验将瑄儿断裂错位的腿骨逐一复原,并打上夹板固定……
黍林累得满头大汗,不仅因为接骨是个体力活儿,还因瑄儿双手始终抓着他不放,钻心巨痛使她不知不觉在黍林臂膀上抠出了一道道血痕,疼得黍林龇牙咧嘴,但为了不影响父亲手术,他咬牙坚持到最后。
瑄儿则痛到几度晕厥。
终于,摔断的腿骨都逐一接好,在瑄儿的昏迷中,结束了这个无比痛苦的过程。
术后,黍林母亲用一块软布蘸着温水将瑄儿脸上的血污和泥浆一点一点轻轻擦去。
一盆清水很快变成一盆污水。
瑄儿白净清秀的脸庞逐渐显现出来,把黍林看得呆住了……他心下开始疑惑:“奇怪!此人明明穿着男装,还束着男人发式,怎么长得跟个女娃一般白净?难道……他……她是女子?!天哪!这么说,刚才压在他身下的竟是一个女儿身?!难怪……”
“黍林,去换盆水来。”母亲吩咐。
黍林正沉浸在这一奇特的发现之中,没有听见母亲说话。
“黍林!”母亲扭头看他。
“啊?”他回过神来。
“去换盆水来,要温的。”
“哦,好!”黍林这才端起木盆出去换水。
黍林母亲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
来到屋外,黍林悄悄问父亲:“爹,她……她是一女娃?”
父亲笑道:“你才看出来?”
黍林吐了下舌头,顿时满面通红,赶紧打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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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公子的身体慢慢有了好转,伤口明显在渐渐愈合,但是本人却活力顿失,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
经常谷儿招呼他喝水,他便喝一两口;提醒他吃饭,他也只吃一两口,随即又呆住发怔……
夜里,他要么失眠,要么梦到哥哥或是瑄儿,而且总是重复类似的梦境:
梦到和哥哥对坐围棋——他走一步,等哥哥走,哥哥却迟迟不落子,待他抬头,却看到哥哥悬梁自尽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梦到和瑄儿骑马,两人前一刻还说说笑笑,待他领先几步回头关照,却再次目睹瑄儿坠阱的惊悚时刻……
他反反复复被这样的噩梦纠缠和惊醒,然后怔怔发呆,伤心痛哭……
一日,天晴气朗,阳光煦和,谷儿劝公子到驿馆附近的沐春苑里散心,劝了几次,重耳方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沐春苑是翟君行宫后花园,平日里只有国君亲族得到特许方可在内居住或者游玩。
一路上,公子默然无语。
谷儿小心翼翼说道:“公子,翟君吩咐过,只要公子想,随时可进入沐春苑散心。”
……
“公子,翟君今日又派人为公子送来几样新奇玩意儿,甚是有趣!”
重耳茫然无神地看着前方,半晌应了声“哦”。
“小的听狐大人说,公子的姨娘近日要从皋如国回翟国来看望公子。”
半晌,重耳才又“嗯”了一声。
见公子无心听他说话,谷儿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出声,只默默陪公子散步……
听说公子终于肯出门,贾陀、魏犨、先轸也赶了来,先轸手里拿着一个新做的皮鞠,看到公子仍然沉默寡言,他悄悄问谷儿:“公子今日如何?”
“比昨日略好些。”
“嗯,一天比一天见好了!公子,咱们去蹴鞠,如何?还别说,这蹴鞠真挺好玩,昨日我们终于想出一个新玩法……”贾陀说道。
“你们去吧。”重耳木然答道。
魏犨:“再过些时日,等公子伤口完全愈合,就可骑……骑马、射……射箭了!”
贾陀怕公子听到“骑马”“射箭”等语,又钩起悲痛记忆,忙偷偷用脚踢了他一下,魏犨意会失言,赶紧打住。
贾陀:“公子,你知道附近这座山叫什么山吗?叫乔山,听说山上有大花豹呢!”
重耳木纳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很多人都看见过,有这么大!还发现了大花豹经常出没的几条路径。”
魏犨:“在路上挖……挖一口陷阱,捕它一只也不是啥难事!”
“还用得着那么麻烦?”贾陀和先轸同时狠狠瞪视魏犨,吓得魏犨握住嘴,懊悔自己又失言。“用你铁拳一捶打翻不是更爽?”
众人觑看公子,见公子依然了无兴趣,一时再找不到其他话题。
随行片刻,重耳对大家说道:“你们去玩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好。”三个人只好暂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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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叔隗、季隗今日刚到翟国,见过翟君,然后到沐春园休息。
下了车,叔隗又抻胳膊又转腰,说道:“真把人憋屈坏了!坐了几个时辰的车子,我的腿又酸又麻,妹妹,咱们到园子里活动活动再回居室吧!”
季隗也有同感,便对母亲说道:“要不娘亲先回居室休息,我和姐姐到花苑转转再回,可好?”
荔隗:“那娘也同你们去吧,叔隗猴三兔四的,别到园子里爬高上低、东跑西窜地惹出什么乱子来!”
叔隗见母亲又开始数落她,噘嘴说道:“那娘亲可得把我看好了,否则,我就专拣那最高的树去爬!”
“什么?”姨娘急了,冲过来举手欲教训叔隗,叔隗噌地一下蹿到季隗身后,冲母亲做鬼脸,逗得侍女们握嘴偷笑。
姨娘吩咐侍女先到居室内收拾安置随身物品,然后与两个女儿进入沐春园。
她和季隗刚刚交首说了几句话,一扭头,便发现叔隗已经不见了。
“姐姐!姐姐!”季隗柔声叫了几遍,都不见叔隗回应。
“姐姐哪去了?真是比兔子还快!”
姨娘气急道:“谁知道这个死丫头疯哪去了!一路上为娘嘱咐的话算是白说了!叔隗!叔隗!”
季隗安慰道:“娘亲不用急,这园子大小也有限,兴许咱们走着走着就碰到了。她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至于摔着碰着吧?”
“哎……这个死丫头!”母亲嗔怪道。
原来,刚一进园子叔隗便发现山石后面有一只狸花猫正藏在草丛里觊觎几只落地觅食的喜鹊,从小喜欢猫猫狗狗的她饶有兴致地跟上去瞧热闹,不想喜鹊受惊飞走,狸花猫只好百无聊赖到别处闲逛,她便尾随着花猫另路而去,全然不顾母亲和妹妹呼喊她……
那花猫径直来到苑内池塘边,低头喝了一阵水,然后盯住塘中的锦鲤,瞳孔渐渐放大、变圆……
叔隗蹑手蹑脚跟过去,蹲下身津津有味地观看花猫,她觉得花猫贪婪盯视鱼儿并蠢蠢欲动的表情甚是有趣!
那狸花猫见有一条锦鲤几乎游到了它嘴边,猛地伸出前爪去抅,结果失败。叔隗替它遗憾地直摇头。
花猫并不气馁,继续守岸待鱼,当又有鱼儿靠近时,再次出爪,结果仍是失败。
叔隗见状急了,伸手去帮猫咪抓鱼,也屡屡失手。
其实猫咪早被她吓得跑开了,她却浑然不觉,越抓越来劲。见一条大鱼翻上来,便探出身子使劲伸手去够,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栽到了池塘里。
叔隗情急之中抓住岸边水草,拼命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恰逢此时,狐偃和赵衰打附近路过。听到有人呼救,他俩撒腿朝池塘奔去。
赵衰先一步赶到,他见落水者紧临岸边挣扎,立刻俯下身子,伸手一把抓住叔隗的胳膊……
姨娘和季隗听到叔隗呼救,也忙赶过来,恰好看到赵衰正将叔隗从池塘里往出拉拽……
“天呐!天呐!这孩子!怎么回事啊?!”姨娘见状脑袋不由“嗡”地一紧,急得眼发黑、腿发软,跌跌撞撞奔到岸边。
叔隗上了岸,像只落汤鸡似的浑身透湿。毕竟是女孩子,当着赵衰的面,她羞愧地抱怀蹲在地上冷得直打颤,一连打出好几个喷嚏。赵衰见状,忙脱下自己的衣袍给叔隗披在身上,转身便要走。
姨娘急了,顾不上责骂叔隗,忙向赵衰说道:“勇士慢走!多谢勇士搭救小女!”
赵衰止步,躬身向荔隗拱手行礼:“在下刚好路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告辞。”
一语未了,忽听有人叫道:“荔妹妹,别来无恙啊!”
姨娘扭头一看,认出是狐偃,惊喜道:“偃哥哥!别来无恙!”
狐偃:“前几日便听说妹妹要来,怎么,刚到吗?见过寡君没有?”
“见过了,刚刚见过出来的!”
说话间,重耳、谷儿、贾陀等人也闻声赶来。
狐偃回头叫过重耳,指着荔隗介绍:“公子,这就是你姨娘。”
“姨娘好。”重耳低首行礼。
狐偃又指着重耳向姨娘介绍:“这是晋国公子、也是你外甥——重耳。”
姨娘见了重耳,立马两眼放光,一把拉住重耳的手,上下打量并仔细端详,激动地红了眼眶,一面点头,一面哽咽道:“嗯,像!像!长得真像你母亲!姨娘十多年、快二十年没见你母亲了!”姨娘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情绪,拉过季隗为重耳介绍:“这是你二表妹季隗,季隗,快见过表哥!”
“表哥好。”季隗面含羞涩柔声叫道。
然后姨娘指着蹲在地上湿漉漉的叔隗:“这是你大表妹,叔隗。”
“啊……啊嘁!啊嘁!啊嘁!”叔隗捂着鼻子尽管连连放肆地打喷嚏。
重耳机械地颔首一一行过礼,之后又默然了。
季隗没想到和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表哥这么快就邂逅花苑,她一动不动盯着重耳看,见表哥果然挺拔俊朗、仪表不凡,比她见过的任何青年才俊都要有涵养、有气质、有魅力,不禁心跳加速,含笑垂首而立。
姨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