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隗却对重耳表哥心不在焉,趁母亲和舅舅说话的当儿偷眼盯着刚刚救她赵衰看,只见赵衰相貌英武,目光坦诚,神态温和,深不可测,有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无穷魅力深深地吸引了她,刚刚救她上来后,脱下衣服替自己遮羞的暖心之举尤其令她感动。
狐偃目睹了刚刚发生之事,也向姨娘介绍了赵衰:“这位是晋国大夫赵衰,也可称之子余。”
“多谢赵大人!”姨娘再次感谢赵衰救女之恩。
狐偃见叔隗裹着赵衰的衣服发抖,对荔隗说道:“妹妹先领孩子回去休息吧,别着了风寒才是。”
“好!那我们先回去,咱们改日再叙!”
“好!改日再叙!”
大家彼此告辞不提。
回去的路上,狐偃由衷赞道:“你姨娘的两个女儿真是相貌出众啊!”说完他偷觑重耳,却见重耳置若罔闻,表情木然,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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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居室,姨娘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将叔隗骂了一顿:“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在来的路上是怎么叮嘱你的?啊?和公子初次见面,你就将自己弄得跟落汤鸡似的,丢不丢人?尴不尴尬?气死我了!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一点都不像你妹妹稳重!一点都没有淑女该有的样子!我的天哪!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让一只猴子在我肚子里投了胎……”
……
奇怪的是,这次,不管姨娘怎么骂,叔隗都没有还口,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在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侍女要将她换下来的湿衣服拿出去洗,叔隗一把将赵衰的衣袍抢下抱到怀内,说道:“这件……不用你们洗,我来洗!”
季隗看着她,噗嗤一声笑了。
夜里,叔隗、季隗姐妹俩躺在被窝里说体己话儿。
“老实说,你……是不是对重耳表哥一见钟情?”叔隗侧头“审问”季隗。
季隗含羞说道:“今日和公子初见,我觉得,哇!真没法形容那种感觉,他……就是我理想中的谦谦君子!”
叔隗不屑地用眼来回瞅瞄妹妹,摇头道:“啧啧啧啧!只一面就让人把魂儿勾了去!哎!我看你是完了!”
季隗:“别光说我,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吗?”
叔隗摇摇头:“我可不想嫁给表哥!尽管他看起来还不错。”
“我猜你……是不是相中救你那个赵大夫了?”季隗笑问。
叔隗一想到自己白天落水时的狼狈模样,顿时羞悔不已:“啊呀!丢死人了!”说完用被子蒙了头,咯咯咯笑个不停。
季隗认真说道:“那个赵大夫固然不错,只是……他的身份……”
叔隗从脸上拿开被子:“身份不如表哥?姐姐,自打你我长到笄年,横竖也考虑、比较过不少适婚男子,那人不错的,往往身份不般配;身份般配的,人咱又瞧不上眼是不是?总之要求两全是很难的。两者相权,我觉得人好还是应该放在首位!身份嘛,可以次之。”
“重耳表哥人就很好,身份也和咱们般配!”
“可是……表哥看上去怎么郁郁寡欢?好像一直都没过笑脸,好像也没怎么注意咱俩。”
“这个无需多虑,”季隗胸有成竹说道,“我侧面打听过了,听说前一段,晋国内廷发生夺嫡之乱,他是不得已逃亡至此,中途还受了箭伤,情绪不佳也是可以理解的。如今晋国世子已没,按长幼次序他将成为新的储君人选,等他将来回国嗣位,我想会好的。况且,凭咱们姐妹的才貌,只有咱瞧不上的,哪有眼拙到看不上咱们的?反正……我意已决,今生今世,非重耳表哥不嫁!”
叔隗见妹妹如此大言不惭,翻身起来,一面胳肢季隗肋下,一面说道:“好啊!娘亲整日价夸你温淑含蓄,哪里知道你脸皮也是够厚的!我就知道你会装!让你装!让你装!”
季隗痒得满床打滚,求饶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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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翟君派人将狐偃叫到自己书房。
狐偃不知何事,当看见荔隗也在座时,心中便猜着了七八分。
等狐偃坐定,翟君说道:“你荔隗妹妹说昨日已见过重耳,对他印象甚好,有意将叔隗、季隗许他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这个嘛……只要重耳也愿意,自然甚好!”狐偃说道。
“依寡人看,叔隗、季隗各方面都配得上公子,想他也一定愿意。他现在身体恢复得如何?”
“伤口表面看是愈合了,但他中的是毒箭,要完全康复,恐怕还需些时日。”
“自到了翟国,这孩子一直在疗伤,寡人也没好好招待过。这样吧,我让荔隗择个吉日,到时你叫公子来,我们一起共进家宴,顺便把这桩婚事定了,如何?”
狐偃点点头。
荔隗听了,自是欢喜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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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逝水东流,不舍昼夜。
很长一段时间,重耳沉浸于一种深切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
然而这种悲痛随着时间长河的冲刷、侵蚀和浸泡,渐渐变得麻木、迟钝起来,仿佛伤口上长出厚而硬的疤痕、磨出厚而硬的老茧。
有时他会长久陷入一种混沌茫然之境,无所谓爱恨、无所谓悲喜,也无所谓甘苦、无所谓得失,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寂寥。
这种麻木让他固守于一个自闭的空间,摒弃周遭一切的活色生鲜,游神于现实与记忆的错乱幻觉之中。比如早晨起床穿衣时,他会仿佛看到瑄儿穿着用他的衣服改成的骑马装、束着男人发式,正准备出去骑马……不!不可以骑马!重耳冲过去,劈手夺下她手中马鞭,抬起膝盖将之拦腰折断。在他刚要命令瑄儿脱下骑马装时,瑄儿却不见了,只有谷儿吃惊地望着他,再看他手中的马鞭,变成了两节被他折断的鸡毛掸子……
从前,瑄儿穿着他宽大的衣裳陪在自己身边,他心里那种柔软、体贴、欢欣、甜蜜的幸福感,曾让他多么地甘之如饴啊!如今却只让他感到不寒而栗、锥心不已。
看到居室书架上的简册,重耳仿佛又看到他和瑄儿在南风台上一起读书时的情景……看到瑄儿最初进学宫时母亲把她打扮成男童模样,给她戴上面罩,露出她笑成弯月的黑眼睛……看到学堂上瑄儿专注的眼神,忽然转头冲他会心一笑……
重耳无数次幻想:所有这些不幸,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梦醒时分,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当梦醒时分他蓦然回首的一刹那,瑄儿就会像往常一样立于他身后,用她那双清澈美丽的大眼睛凝视他,冲他微笑……
但当他满怀期望欣然回头寻望,身后却空空如也。
无眠长夜,他举目望向凄冷黯淡的苍穹,那些他们曾一起许过誓言的寄托彼此思念的星辰,却在幽暗的夜空中无比冷漠地注视着他……
那是瑄儿的眼睛吗?她会在天上看着他吗?重耳喃喃自语:“坏蛋!为何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说好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的!苍天,为何要让我这副躯壳,了无生趣孤孤单单苟活于世啊?”
想着想着,眼泪不觉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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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国地形多山,其都城东面所邻山脉,当地人称乔山。
一日,谷儿看天气晴好,便劝公子到山上散心。狐偃、赵衰、子推、贾陀、先轸、魏犨他们来了也劝,重耳才勉强同意出门。
一行人分乘几辆马车正在官道上驰行,忽见对面也过来一队车马。狐偃见这队车马阵仗不凡,头辆华车伞盖下端坐一名贵族男子,长相陌生,表情倨傲。
两车相对,各自停下,对面迅速跑过来一名小厮,质问道:“前方何人?见了我们大人也不避让?”
“请问车中是哪位大人?”狐偃问。
小厮:“狐陟大人你们都不知?!你是何人?”
狐偃忙说道:“我乃狐陟堂叔狐偃,这车上还有他姑表弟、晋公子重耳,烦请通报!”
赵衰等人见状赶忙让车夫将道路让开,并纷纷下车。
小厮转身跑回去向主人狐陟报告。
“真是巧了!”狐偃对赵衰说道,“原来对面是我侄儿狐陟,他是翟国世子狐乞之子。”来翟国一月,狐偃还从未见过他。食邑交割时,他只派了几个手下人前来办理,本人并未露面。关于狐陟,狐偃只听说他这个侄子因深受其母宠爱而十分骄横跋扈,不料今日在路中邂逅。
狐偃对重耳说道:“公子,对面是你表哥狐陟,一会儿打个招呼吧。”
重耳微微点了点头。
狐陟令车夫赶车过来。他看上去十分年轻,长得宽面大耳,眼如铜铃,发辫繁复奇特,满缀翠羽宝石,身着锦衣缎袍,衣襟、袖口、腰带皆用豹皮镶边,显得富贵花哨且新潮。
狐偃笑脸相迎,重耳也给狐陟拱手行礼。
狐陟却没有下车,高高在上拿眼瞟了一眼重耳和狐偃,冷冷说道:“堂叔不在晋国升官发财,好端端跑回翟国来做什么?还好意思跟亲侄儿口中夺食,哼!”
未等狐偃答话,狐陟的马车已从他们面前一溜烟儿经过,轻慢地扬长而去。
狐偃尴尬又无奈,只在心里暗骂:“无礼的家伙!果然是个纨绔子弟!”然后招呼大家伙儿上车,继续往乔山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