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隗在婚房内一面怨骂狐陟添乱不知趣,一面卸去头簪,拆开发髻,脱去婚服,露出红艳的丝绸亵衣,并将狐皮被褥展开,紧张而焦急地等待心上人来共度燕尔新婚。
……
终于听见门响,季隗忙起身迎上去,将趔趄而入的公子一把搀住,扶他到床席前的茶几旁坐下。
周朝婚礼,不仅有黄昏举行仪式的成规,且有新郎家三日不举火的成俗,所以,婚房内只有豆大的一点油灯照明,光线极其昏暗。
重耳闭着眼靠在茶几上,感觉脑袋昏昏沉沉,身体瘫软无力,胃里灼烧呕腻,抬手拼命撕扯自己的衣襟,口中喃喃唤道:“瑄!我热!我好热,瑄……”
季隗伸手去为公子宽衣。
重耳闭着眼推开季隗双手,问道:“干什么?你是谁?”
季隗怔了怔,轻轻说道:“我是瑄儿!”
“谁?”
“我是瑄儿,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瑄儿呀!”
重耳听了,不啻于雷轰电掣,忽地一下坐直,他想使劲睁大眼细看,却感觉眼皮酸胀沉重……朦胧恍惚中,他真的看见瑄儿就在自己眼前!
重耳一把紧紧抱住季隗,像个深蒙委屈的孩子般嘤嘤哭泣起来,边哭边道:“你去哪了……你去哪儿了呀瑄儿……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他们都是在骗我……瑄……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难过……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掉了!死掉了!……呜呜……”
季隗呆愣片刻,环手抱紧公子。
她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公子错将她当成瑄儿拥吻。
最后,她扶公子躺下,脱掉衣裳,回身将油灯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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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赵衰和叔隗也如愿成婚。
入夜后,两人在茶几边对坐,借着油灯的微弱光亮细细审视对方……
赵衰看着手足无措、抓耳挠腮的叔隗,不禁笑了,终于问出他多日来百思不解的疑问。
“你那日……到底是如何掉到池塘里去的?”
叔隗羞得捂住脸嗤嗤地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忍住笑,说道:“我……替猫抓鱼的时候,掉进去的。”
“替猫抓鱼?”
“是。”
“那抓到没有?”
“抓到了!”
“哦!你真厉害!”赵衰惊讶地问:“你抓了条什么鱼?”
叔隗又嗤嗤笑了一阵,说道:“我抓到了一条……子余啊!”
赵衰不禁哈哈大笑:“原来是我上钩啦!”
笑罢对叔隗认真说道:“婚仪执事去如皋国下聘书时,应该说过,我年龄比你大好多,在晋国有家室,因朝廷佞人乱政,没来得及带出来。”
“我知道。”叔隗说道。
“我……配不上公主。我……”
“不要这样说,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我在乎的是,你真心愿意上我的钩吗?”
赵衰笑道:“愿不愿意,反正已经上了。”
叔隗噗嗤笑了:“那你会反悔吗?”
赵衰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
两人彼此深情凝视良久,突然同时探头去吹茶几上的灯烛,俩颗脑袋“嘣”地一声撞在一起,痛得两人一面口喊“哎呦”,一面抱头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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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并未随着新人入婚房而宣告结束,精力旺盛的年轻男女宾客被司仪邀至场外空地,点篝火,兴鼓乐,对山歌,做游戏,载歌载舞,彻夜狂欢直至天明。
其实,这也是重耳之意。想到追随他到翟国的二百多人如今都沦落成光棍一条,回晋国又遥遥无期,若只顾自己成亲,他无法心安理得,于是经过与舅舅和外公商议,他和赵衰婚宴之时遍邀当地未婚且适龄女子到场祝兴,并安排一场不限时狂欢活动,意在营造相亲氛围,促有情人成为眷属,大家一起且在翟国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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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耳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只知道此时此刻是和心上人在一起,他感到惬意、幸福,并渐入佳境……
眼前人的疯狂和热情使他如溺深海,如坠深渊……
“我是瑄儿!我是瑄儿!我是瑄儿呀!”
耳边不断传来声声令他心动的呼唤,这渴盼已久的呼唤化作令人沉醉的春雨,一种难以扼制的魔力和冲动,让他渐渐满血复活、生龙活虎。
他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不断充盈,不断飘然上升,仿佛与瑄儿同乘昆鹏,在湛蓝晴空凌云而上,御风翱翔……
他们时而俯瞰大地,欣赏脚下的山川飞瀑,湖海江河,阔野仙林,时而浓情私语、含情对视……
他们紧紧相拥,随鲲鹏涉过一条又一条大河,翻过一座又一座险峰,沉浸在无边的胜景……
忽地,大鹏跃上一座无与伦比的巅峰,又从巅峰陡然急速坠落……
重耳发觉不对,但为时已晚。他朝下看,赫然发觉,在他坠落的下方,一口巨大无比的陷阱正张开一张黑洞洞的“大嘴”等着他,他想喊停,却发不出声,瞬间便坠入陷阱,被陷阱吞没、被黑暗吞没,一切归于死寂和虚无……
阴暗、逼仄、狭窄、疲惫、无措……
不知过去多久,重耳又一次陷入自己被困在地洞内不得脱身的梦境……
梦中,好不容易爬到宽敞处,却冷不丁触到一具尸骸,他心中不由得一紧……
好在,是一具马尸。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隐约看到了瑄儿,瑄儿躺在马的尸骸中冲他投来绝望的目光……
“瑄儿!”他唤道。
瑄儿蓦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无语。眼神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似嘲非嘲、似嗔非嗔,令人难以琢磨。
突然,他感到有一只手在他胸口摩挲,重耳醒转,一阵头痛立刻袭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睁开眼,发现屋明窗亮,竟已日上三竿。
他感到一侧肩膀沉沉地被什么物件压着,一扭头,惊觉自己竟然和季隗赤身躺在同一被窝里。
季隗正依偎在自己肩头,一只手在他胸口来回抚摸。
重耳如触电一般,忽地掀被坐起,找见衣服快速穿好,夺门而出。
季隗其实早醒了,她眯着眼想等公子醒来同她说体己私房话,哪料到公子发觉是她,像被吓到一般,惊慌失措地跑了。
季隗困惑地望着重耳背影,怔怔发呆……
“夫人,起床吗?”贴身侍女阿榛进来问道。
“嗯。”
“奴婢看见公子出门去了,公子不和夫人一起用早膳吗?”阿榛问。
“他……有事。你叠被子要看仔细些,浣洗衣裳要先问我。”
“好的,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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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儿见公子出来,忙迎上去问:“公子醒了,现在洗漱吧!”
“不用了,备一辆马车!”
“遵命。”
出了宅子,重耳驭车一口气跑出城。
来到乔山脚下,在河里随便洗了两把脸,谷儿将面巾递上,重耳没有接,说道:“我一个人上山走走。”
“公子还没用早膳呢!”
“用什么早膳?!这又不是在宫里,以后只说吃早饭即可。”
“是。公子,您还没吃早饭呢!”
“我不饿。你先回去吧。”说完,重耳朝山上走去。谷儿见公子似乎心情欠佳,哪里肯回,只好暗中远远跟着。
重耳心情糟透了,怎么会这样?他怎么能醉得一塌糊涂?醉酒后他干了些什么?他拍着脑袋使劲回想昨日片段,脑海里渐渐浮现亲迎酒宴上的情景:狐陟用言语百般挑衅侮辱他,激他饮酒……后来……他便放飞自我肆意畅饮……他一定是喝醉了……他看到了日思夜想的瑄儿……他抱着瑄儿哭……后来……他们终于缠绵在一起……
是的!那种感觉很真实……
难道……难道昨夜自己把季隗误作是瑄儿了?!
天!不会吧?重耳懊悔不已,恨恨地挥拳砸在一棵树干上。
尽管很痛,但也不足以消解他对自己的深恶痛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不停地问自己。从前因失去瑄儿而痛心难过,如今又加上对两个人的愧疚和对自己的憎恶之情,是的,他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自己!因此,心里愈加苦闷、愈加煎熬,这种苦闷沉如磐石压在他胸口,让他心烦意乱,让他透不过气,闲下来更是如此。
好在,他盼来了老樵夫。
重耳几乎一整天都耗在山林里帮老樵夫打柴,直至老人下山,自己也精疲力竭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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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隗见公子回来,忙命阿榛端茶摆饭,然后笑问道:“公子这一天都上哪去了?我到狐大人那里找了好几回都没见公子!”
“上山。”重耳淡然回答。
“上山?”叔隗扭头冲谷儿责怪道:“山上没吃没喝的,谷儿你怎么也不劝公子早点回来吃饭?”
“小的……该死!”谷儿垂下头。
“公子在山上干什么?”叔隗看着公子问,见重耳不答,便瞅谷儿。
“打柴。”谷儿道。
“打柴?”季隗急了,“公子竟然打柴去了?谷儿你怎么不劝阻公子?公子怎么能打柴呢?你打了吗?”
“没有。”谷儿如实回答。
“那你怎么不替公子打呢?公子身份尊贵,是不能干这些粗活的!”
“小的该死!”
季隗拿起筷子,一面往重耳碟子里夹各种菜肴,一面说道:“跟我陪嫁过来的下人里面,有几个机灵能干的奴才,公子不如换个更得力之人在跟前使唤吧。谷儿,你下去吃饭吧,明天不用跟着公子了,我让管家给你重新派活计!”
“是。”谷儿无奈应命,刚要转身退下,忽听公子说道:“谷儿。”
“是,公子请吩咐。”
“过来跟我一起吃。”重耳的口气不容商议。
谷儿愣住,瞅了瞅季隗,又看了看公子,答道:“公子,小的还是下去吃吧。”
公子语气坚决:“过来跟我一起吃!”
“哎。”谷儿只好硬着头皮挨到几旁跪下。
榛儿忙给谷儿新添一副餐具。
重耳将季隗夹给他的满满一盘菜推到谷儿面前,自己重新夹着吃起来。
“饭菜是不是凉了?”季隗问,“榛儿,让后厨重新烹几样热菜!”
榛儿未及答应,便听公子说道:“不用了,不凉!”
季隗便不敢再肆意多言。
晚饭毕,季隗命侍仆全部退下,小心翼翼说道:“公子在外面呆了一天,累了吧?累了咱们早点休息吧!”说完到床席上将被褥展开,把两个鸳鸯枕头紧紧挨在一起摆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