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毕,季隗命侍仆全部退下,小心翼翼说道:“公子在外面呆了一天,累了吧?累了咱们早点休息吧!”说完到床席上将被褥展开,把两个鸳鸯枕头紧紧挨在一起摆好。
没想到公子却说:“你先休息,我……出去走走。”说完,重耳推门而去。
重耳走向狐偃宅邸,因为他知道,大家饭后通常会在舅舅居室内喝茶聊天,从天南到海北、从周王到诸侯,聚谈到深夜方各自回屋睡觉,他何不先到那里消磨一会儿时间。
走到门口,不料守门小厮却将他拦住:“公子,狐大人说他今日觉得身上不爽快,已经睡下了。”
“哦!要紧吗?有没有让子推把脉?有没有服药?”
“不要紧,狐大人说,只因近日比较劳累,歇两日便好,让公子放心!”
“哦。”重耳无奈转身,又想到赵衰那里说说话,忽然想到赵衰也是新婚,不便夜间打扰,只好又返回自己宅邸。
推门进入婚房,重耳见季隗盖被仰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其实他也非常疲倦,于是脱去外衣,轻轻走到床席边,看了看紧挨在一起的鸳鸯枕,拿起自己那个,在离季隗两尺远的褥子边缘摆好,吹灭灯烛,背朝季隗躺了下去……
重耳刚闭眼不久,忽听季隗“啊!”地一声惊叫,他忙起身点亮灯烛,问道:“怎么了?”
季隗说道:“吓死我了!刚才有……有只虫子在我脸上爬!我害怕!”
重耳看到,季隗掀掉了被子,上身只穿一件绣满五颜六色花纹的丝绸亵衣,对他敞着雪白的臂膀和双腿……
“虫子?这季节怎么会有虫子?”他意识到,季隗在说谎。而这种谎言,在他来看一点都不可爱,甚至有点可笑。收回视线,他说道:“马上就立冬了,盖好被,别着凉。”说完,复又面朝外躺下,闭上眼。
过了不一会儿,重耳听到背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感觉到季隗贴着他的背躺了过来……
季隗缓缓伸过手臂抱住重耳,脸和身体紧贴其背。
重耳感到了生硬和木然。他不知道自己该违心地回应,还是该任性地拒绝。
在某一瞬间,他甚至有种逃离的念头,但他又似乎无处可逃。于是在心底里尽量说服自己:季隗现在毕竟是你的结发之妻,你不能太冷漠,太任性,否则对不起季隗,对不起姨娘,对不起翟君,对不起天地良心!
可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转过身来。
静默半晌,只听季隗柔声说道:“耳哥哥,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你那个瑄姑娘,她喜欢穿何样衣裳?梳何种发型?戴哪种头簪?性情如何?她做些什么会让耳哥哥喜欢?我以后都一一照做,哥哥就把我当成瑄儿,好吗?”
重耳无语,不知如何作答。
“不知瑄姑娘……是哪国公主?”
“她不是公主。”重耳答道。
“不是公主?哦,那公子说瑄姑娘是未婚妻,你君父和你母亲同意这门亲事吗?”
……
“她一定生得非常好看!也会唱曲、会跳舞,对不对?哎!只可惜……命太短!哥哥不要太伤心,我会对哥哥好的,像瑄儿姑娘那样对哥哥好,好到人人称羡!……”
听到“命短”二字,重耳心里一阵悸痛,只感到心胸压迫、窒息难耐……
他轻轻将季隗手臂从自己身上拿开。
……
“耳哥哥是不是嫌弃我?是我哪里不够好吗?告诉我,我改,好不好?”季隗的手又伸过来,用几近哀求的语气问道。
“没有。”
“我知道哥哥心里还放不下瑄姑娘,但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人死不能复生,公子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我们还像昨晚那样……不好吗?”
提到昨晚,重耳像被马蜂蜇了似的,一下坐起身,拿起枕头就要走。
重耳难堪到了极点,自己昨晚果然……无限的懊恼和对自己的憎恶之情再次袭来,让他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昨晚我喝醉了,实在对不起!”重耳说完,走到寝室另一侧,靠墙在冰冷的地板躺下。
凄冷的黑夜中,传来季隗娇滴滴的哭泣声……
重耳则睁着空洞的双眼,睡意全无。
他将瑄儿编的玉珠手链攥在手心,贴紧胸口。
没想到,这只同心结玉珠手链,竟成了瑄儿留给他的遗物!他还记得那日,瑄儿在编这个同心结时,让他帮忙抽线时的情景……瑄儿的纤纤玉手是多么小巧、柔软、温暖啊,那种奇妙的触感,那种让他异常兴奋、紧张,甚至呼吸急促、心跳停止的幸福感,竟成了他日后枯槁生命里仅存的点点星火和他孤寂悲哀的情感世界里唯一的慰藉。只可惜……就像季隗所说——瑄儿啊,你命太短!你为何那么快就殒命?留下我独自苟活于世,继续在这无情、无聊又无奈的日子里煎熬。想到这里,重耳心如刀绞……
次日一早,重耳醒来,猛然发觉玉珠手链不见了。
奇怪!昨夜睡觉时,明明握在手心里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立刻抖动枕头翻找,没有。
浑身上下摸揣,也没有。
不甘心,又掀开附近的帘幔找……
这时,季隗走过来问道:“公子是不是在找这个?”重耳见季隗递给他的,正是瑄儿编的同心结玉珠手链。
“怎么……会在你那里?”他问。
“公子睡着以后,掉到了地板上。”
重耳默默接过来揣进衣襟,转身便要出门。
季隗在他身后说道:“我也会编那个,公子要喜欢,我拿更好的珠子多编几个,如何?”
“不用。”重耳说完走出寝室。
看公子出了院门,季隗问榛儿:“你会不会编那种同心结?”
“我会编,公主。”
“那你今日给我多编几个!”
“好的,公主。”榛儿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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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山东坡密林里,黝黑健壮的黍林每日都会身背弓箭、刀具、绳索,机警敏捷地寻捕猎物。他必须抓紧时间,在冬季来临、大雪封山之前,储备足够的猎物,以备越冬之需。
他会根据动物粪便或足迹判断附近是否有猎物出没,有什么样的猎物,以及猎物的洞穴可能在哪个方位,哪条道是其必经之路。为了不让猎物闻到他的气味或听到他的动静,也会准确判断并在逆风方向成功接近和捕获猎物。野兔、野鸡、獐子、飞禽,无论什么,黍林总要确保每天有所收获,这样才能保证他们一家人,尤其是瑄姑娘骨伤恢复的需要。
一想到瑄姑娘,黍林就感觉神清气爽,如获神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
在黍林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下,瑄儿的骨伤日见好转。黍林母亲每日都会端来香香热热的、炖着山菇、木耳、金针、黄芪、当归的肉粥给她滋补身体;黍林父亲也常来询问她的伤情。两位老人极其和善慈祥,让瑄儿心里十分温暖,也十分过意不去,只盼自己能早一日痊愈,好帮助黍林一家做点什么。
卧床一段时日后,为防止腿部关节僵化,影响以后正常行走,老伯要求瑄儿下地适当活动。
瑄儿非常高兴,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她忍痛坐起来,却感觉浑身绵软,头晕目眩,心有余而力不足。
黍林母亲说道:“姑娘多坐一会儿,适应了再往起站。”
瑄儿点点头,等感觉好一点,她想挪动双腿,腿却僵硬麻木、不听使唤。
“来,我扶你慢慢下地。”黍林在一旁伸出手。
只有黍林有力气扶瑄儿练习行走,老两口怕瑄姑娘难为情,便知趣地退到屋外去了。
“谢谢你!黍林,我……实在动不了,能不能,过几天再下地?”
黍林摇摇头:“不行!你这样一直躺着,关节会僵死,以后就是想走也走不了。我扶着你,慢慢起,来!”
他看到瑄儿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便到门口拿起一根两尺长的门栓,两手握在门栓两端,让瑄儿手握门栓中间,瑄儿这才肯站起来尝试挪步。
“太好了!走……走……再走……再走……继续走……”黍林在一旁不住地为瑄儿加油打气。
瑄儿悲观地说道:“这腿怎么又硬又木,好像不是我的!”
“所以得赶紧练习,否则越发走不了路。”
“你确定能好吗?”
“能!肯定能!即便不好也没啥……”黍林本来还想说,“大不了瘸腿走路,我不在乎!”但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瑄儿忧心地说:“我不想变成瘸子!”
“不会的!只要坚持锻炼,会好的!一定会好的!”黍林笑道。
“你们待我像家人一样,可我至今还是这个样子!一点用都没有,对不起!给你和二老添麻烦了!”瑄儿急得直掉眼泪。
“不麻烦!你不用老这么客气。我……”黍林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