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狐偃居室,重耳一进去便感到气氛异样,见众人皆肃然危坐,低头不语。
狐偃表情凝重地向他说道:“公子,寡君薨了!”
“啊?”重耳顿时愣住,继而潸然泪下。
头须和五壮将备好的粗麻孝衣展开为公子披在身上,另有仆从帮他去掉发簪、裹以麻巾,抽掉玉带、系以麻绳……其他人亦纷纷套上丧服,以示哀悼。
狐偃命仆役于高地筑台,携公子及众从人面向晋国方向设案凭吊先君……
吊唁完毕,狐偃告诉重耳:“寡君临终前立遗诏传位于奚齐,但在丧礼上,里克、丕郑先后将奚齐、卓子、骊姬、‘二五’等佞臣全部诛杀,如今新君虚位以待,里克已派人前来请公子回国即位!”说着,他把里克书信交于公子。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重耳,只见重耳看完信,却低头蹙眉不语。
“我母亲呢?可安好?”重耳问。
“你母亲她很好!”
“可有来翟国团聚的打算?”
狐偃摇摇头:“公子不日启程回国的话,即可见到你母亲,又何必让她舟车劳顿往这儿来?”
“可我……不想回去。”重耳说道。
“你说什么?”狐偃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我不想回去!”重耳又重复一遍。
“你疯了么?为何不回?”狐偃话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重耳:“我君父临终前并未立召传位于我,如今他尸骨未寒,我怎能趁丧据位?”
“那是因为你君父昏庸,受佞臣蛊惑不明是非!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晋国臣民对公子翘首以盼,盼你返国主政,怎能说是趁丧据位呢?我的公子呀!你若不回去,夷吾就会趁丧据位!这可是万世一时的好机会啊!你弟弟夷吾,本不该他,他还千方百计请求秦国做后盾,要回国与你争位。而你,是当下名正言顺的新君人选,既有朝臣拥戴,又是民心所向,岂有不回之理?机不可失呀!公子!”狐偃急得拍案顿足、声色俱厉,简直要跳起来了。
“是啊,公子!公子嗣位乃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众望所归,不存在任何僭越之嫌,切不可错失良机呀……”众人纷纷帮劝。
重耳冷笑道:“回国即位,真如你们所说的那么简单吗?现在看来,至少有夷吾在跟我争吧?”
狐偃:“若秦国做他后援,他是你目前唯一对手!”
“他若败,将如何?”
“那还用说吗?僭越不道之流,要么死,要么逃,到时候全凭公子处置。”
“那如果我败呢?”
“怎么会?……”狐偃说这三个字时,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重耳说道:“你们想过吗?如果我失败,不但我,我的妻儿,就连你们都得丧命啊!”
魏犨:“丧命就丧命!人总有一死,大丈夫在……在世,宁可轰轰烈烈而死,也不窝窝囊囊而活!”
狐偃:“况且夷吾未必争得过你!”
重耳:“为何非要争呢?夷吾想当国君,让他去当好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各行其是,各自为安,大家都能好好活着,难道不好吗?”
“可你是晋国公子啊!”狐偃仍不甘心。
“晋国公子又如何?晋国公子就一定要当国君吗?为了君位,申生被害,奚齐、卓子被杀,如今又要我去和夷吾争个你死我活,难道这就是公子宿命?我做不到!也不想做!我只想大家安安生生都好好活着!”
“可是……”
“舅舅不必费心了!就当是上天错爱吧!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说完,重耳起身拂袖而去。
狐偃气得捶胸顿足,呼天呛地,扼腕百般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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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秦国相助的消息,吕甥真是狂喜不禁,他立刻开始着手拉拢里克与丕郑,因为他深知,这两个老家伙从未将夷吾放在眼内,而他俩又是朝中重臣,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吕甥找到里克,先把一张羊皮地契放到他面前。
里克看了一眼,问:“吕大人这是何意?”
吕甥:“汾阳之田,里大人想必听说过吧?”
“我当然知道,汾阳之田乃晋国有名的良田。”
“没错!这是汾阳良田之地契,里大人若能带头拥戴夷吾公子回国即位,这百亩汾阳肥田,悉归大人所有!”
里克放下地契,正色道:“想必吕大人也知道,夷吾并无治国之才,况且,他若上位,便是僭越之君!焉能服众?”
吕甥笑道:“这就不必里克大人担心了,只要大人率先臣服,其他人岂敢多言?我知道,大人已经派人去迎接重耳回国,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有消息吗?”
“……”
吕甥见里克不语,继续说道:“这说明什么呢?说明重耳更本不信任你!所以至今迟迟不归。你这叫什么?哦对了,叫热脸贴了冷屁股,哈哈哈!夷吾公子承诺:他若上位,里兄仍是上大夫,位列朝臣之首,再加上这百顷良田,里兄夫复何求呢?重耳上位,里兄能够得到的,亦不过如此吧?如今这世道,礼崩乐坏、弱肉强食,僭越之君你我见的还少吗?再说你我又没有僭越,为人臣子,迎奉谁不一样呢?反正他们都是先君之子。”
见里克不置可否,吕甥逼近:“秦君任好已经答应护卫夷吾回国嗣位,你就是再不同意,又能奈他何?对重耳执念到底,只会让大人死无葬身之所,还白白连累了家人!里克大人的孙儿那么可爱,有好几个了吧?最小的那个几岁来着?”
“别说了!”里克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切齿道:“我答应就是了。”
吕甥用同样的手段,用七十万“负葵肥田”胁迫、收买了丕郑。
不久,夷吾在秦国军队护卫下,回绛都继承君位,史称晋惠公,封其子圉为世子,小戎为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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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夷吾即位的消息,狐偃简直气疯了,每日喝到酩酊大醉,大醉后便又哭又笑、又唱又闹。翟君、赵衰、先轸、子推他们解劝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复下来。整日仍旧以酒解愁,长吁短叹,为公子错失良机而痛惜不已。
颠颉和头须私下里小酌,不禁悄悄议论:
“也不知公子是怎么想的?”
“是啊!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
“公子哪一点不比那夷吾强?结果却让那竖子走了狗屎运,趁机谋到君位!”
“哎!你说咱们跟着公子,还有什么奔头儿?”
“是啊!说实话,咱长居翟国算什么啊?那是寄人篱下,公子倒还乐不思晋了!”
“好在翟君不错,还给咱们食邑,让咱们能够自给自足,要不然从晋国带出来的那些财产,早吃光用尽了!”
“哎呀!靠翟君也不能靠一辈子啊!公子怎么就不做长远打算呢?”
“唉一一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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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躺在席上,重耳说道:“这次,我让舅舅大失所望了。”
瑄儿:“嗯。好像是。”
“他一定觉得我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苟且偷安。你说……我是不是投错了胎?不该生在侯门之家?白白浪费了公子身份,也白白辜负了众人期望。”
“如果另投了胎,你我还能相遇吗?”瑄儿问。
“难说。”
“那就没错!”瑄儿微笑道。
“真的吗?”
“假的也来不及了呀!反正不可能重新投,不是吗?”瑄儿说道。
“你嫁了个没出息的丈夫,后不后悔?”
瑄儿拥住公子,深情说道:“纵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有出息的,都是有雄心壮志的,我还是只喜欢和没出息的姬重耳在一起,过这种庸常平静的小家生活!”
重耳听了异常感动,吻着瑄儿额头与之紧紧相拥。
瑄儿问:“那狐夫人呢?还留在绛城吗?”
“我跟外公商量过了,已给母亲去信,要她争取离开绛城,来翟国与我们团聚。”
“太好了!”
重耳:“睡吧,明日说好了和黍林一起上乔山打猎。”
瑄儿:“嗯。算日子,他家幼子该过百天了,我明儿去看看他妻子去。”
“好!我也去,吃的用的多带点东西给他们。”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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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吾即位晋国新君,可把小戎高兴坏了。成为太夫人,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曾经鞍前马后为骊姬少姬效过力卖过命的、出头之前给过她冷眼的、欺侮过她的、以及她看不顺眼的寺人宫女,通通发配到永巷做苦役,且永不返用。再一件事,是将汾芳宫整饰一新,自己搬进去居住。等其余后宫诸事一一整肃停当,她突然想到,该去看看狐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