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过红酒杯看过去的银框带着金色,像一种什么东西,何遇的脑袋里一时没有确切的答案。
展会现场是不允许喝酒的,但经纪人还是给她倒了一小杯,不然,怕留不住她。
离何遇七八米远的正前方有一张展出的黑白色的照片——是一个刚从夜宵摊上喝得烂醉走出的街头辣妹的半身像。辣妹的额角有几处伤,冲镜头比了一个中指,带着目空一切的笑。
邻近的一个观展者看了许久发出一声叹息,掺杂着自以为优越者的可怜与鄙夷。
何遇一向不喜欢关注旁人,但她很喜欢这个反应,觉得滑稽。
《野蛮生长》摄影展选用的照片只有十七张,比任何一个见报的展会都少,可取景的地域跨度却几乎纵贯了整个中国的东西向。南方多雨,她不喜欢。
何遇记得照片里那些人物的所有细节,比如眼前这个姑娘,她的眉毛里有一颗痣,藏在眉色最浓的眉峰位置,照片上看不出来。
何遇抓拍下这张照片后问:“我可以存下吗?或许会用于展览。”
女孩翻了一个白眼:“随便,你有钱吗?搞点来花花,收你五十块。哎,刚才那张照片要是真有用,记得搞成黑白的,反正老娘死了也没人收尸,当遗照了。”
端着酒杯的何遇想到这儿,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有欣赏、艳羡,打心眼儿里觉得那是个好姑娘,至少在用力、鲜活地活着。
“每天1000张的网络预约票一上架就全部售空,今天的500张窗口票更是差点儿没让那些人打起来。遇,你是最好的,为什么不肯给更多的人见识完美的机会呢?我们的场馆完全可以容纳比现在多出数倍的参观人次。”
助理Kevin熟稔地搭上何遇的肩,眼睛却顺着她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那张竖中指的照片上。
他们相识于一个名利场。
2013年,当天Kevin背了一只Chanel的呼啦圈包,走秀款,名如其物,包体硕大。何遇站在一个角落里抽烟,觉得自己去说细枝末节的事情太麻烦,就想找个经纪人,最好“婊气”一点的。圈内的一个熟人随手一指,Kevin的视线正好与她对上,他闻到了无上限的人民币味道。
“遇,你知道那些期刊怎么评价你的作品吗?”Kevin问。
何遇穿了一双细高跟鞋,比他略微高一点儿。从他的角度看,她的颧骨看起来比平常格外高一些,很冷,很古典,也很美。
“所有作品都会收入影集,现场一张票都别加,我累了,先走了。”何遇侧了一点儿身子,很巧妙地让Kevin的手从自己肩上溜下,酒杯顺势传到了他手里。
Kevin托着杯体摇了一下,酒一点儿没少。
一个小助理轻声跑过来,看了一眼何遇的背影有些讶异,依旧对Kevin说:“Kevin哥,专访会场准备好了,问题过滤过,这是提问清单,记者正等着何老师呢。”
“记者正等着何老师呢。”Kevin学着小助理的语气复述了一遍,腰一叉白眼一翻,“好几百万还正等着老娘呢,有用吗?我问你,酒杯里的吸管跑哪儿去了?”
“忘……忘了放。”
“你这么棒怎么不干脆忘了细胞分裂永远做个受精卵!”
Kevin虽然气得够呛,但声音压得极轻,落在一旁的观赏者眼里更像一对亲密兄弟在窃窃私语地品评摄影作品。
小助理接不住这句吐槽,尴尬地站在那里。眼看何遇就要走出大门了,他才皱眉喃喃了一句:“Kevin哥,怎么办啊?”
Kevin瞥了他一眼,视线在那双慌张但足够圆亮的眼睛上停留了两秒,说道:“碰运气吧。”
何遇疾步走向大门,未得到访问允准的记者将展会入口团团围住。透过一扇茶色玻璃大门往外看,城市的霓虹、观展的引路牌、摄影机的补光灯都像无数双眼睛。
“有后门吗?”何遇没回头,但她知道身后跟着Kevin。
“有,展览期间临时封闭了。”
“打开,带我过去。”
“遇,越是曲高和寡的艺术越需要流量和曝光度。”
“当然。”
“那你……”
“我追求的不是艺术。”
“什么都好,知道你讨厌热闹和嘈杂我替你安排了专访,只有几个问题,你看看,不想回答的可以画掉。”
Kevin适时将清单递给她,何遇一边朝后门走,一边快速浏览。
“《野蛮生长》定名的出发点与立意?没有;单幅作品拍卖的预估价?最高的那个;个人成长经历对摄影作品的影响……”
她的目光停留在第三个问题上。
WPP、达盖尔奖、哈苏国际摄影奖……这个问题总在不同的场合被乍然问起。
“抱歉,遇,人们需要这个。”
“从绝境中苟延残喘下来的少女凭借热爱与勇气铸就辉煌?”
“差不多,可以更煽情一点。”
“狗屁。”
“是,狗屁。但是遇,你先跟我回去接受采访好吗?”
高跟鞋停在后门的大挂锁前,何遇向Kevin伸出手。
Kevin只好说道:“钥匙存在大厦保卫科,我让他们送过来。遇,接下来的一个月会是展会最受瞩目的时候,你用镜头换来的成功,应该在镜头前分享。我会把专访调到明天下午,你今天好好休息,好吗?”
何遇背手,玉琢似的一段手臂伸过脖颈将发髻拆散,盘发的是一支刻刀造型的铬锻簪,银白色,很衬她。
Kevin拿到钥匙后,把细端伸入锁眼儿转了几下,“咔”一声,门就打开了。
何遇认真地回答:“有些不得空,还有一个拍摄计划没完成,今晚就得动身。”
Kevin明知故问:“动身去哪儿?”
何遇掏出手机,指腹随意滑了两下,误点进了电子邮箱,看到了一封半年前的未读邮件,发件人Unknown(尤金),主题栏写了一句与垃圾广告异曲同工的话——浑善达克沙地欢迎您。
她指着邮件说:“这儿。”
“浑善达克沙地?这是哪儿?”
“内蒙古吧。”
“……”
(二)
十月,入夜后阿巴嘎旗的气温降到了零下,没下雪。
手机移动电源电量耗尽、爆胎一次、陷沙一次,这次求安宁的入蒙之旅本身一点儿也不安宁。
何遇出发前给尤金回复了一封邮件要具体地点,尤金立马打了电话说从机场到驻地的路不好找,会有人来接。她说:“不必,这边信号不好,喂喂……”
当灰色的越野车停在宝拉格旅馆前时,何遇清楚地听到了轮胎碾压沙砾的“咯咯”声。
何遇靠在车座上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捻熄后,下车从后备厢拖出一只背包和一只行李箱,随后锁了车锁,往那道半开的门里走。
宝拉格旅馆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后用一枚磨得锃亮的钢针穿牛羊肉干,七块肉干一摞,专门卖给徒步旅行的背包客。
何遇穿着厚实的冲锋衣从门口跨进来,用包将门缝顶开了一些,门撞到了穿肉者的屁股。
老板娘没回头,只是大声朝柜台吆喝:“阿拉格,有客!”
柜台上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抬起了脑袋,指了指正上方一排系着褪色黄绸的木片。
单间七十块,标间一百一十七块,很随意的标价。
何遇说:“一个标间。”
男孩趴在柜台上朝何遇身后看,老板娘已经将门推回了原来的位置。
何遇说:“就我一个人。”
“标间两张床哦。”
“知道。”
男孩看着何遇觉得奇怪,但这份好奇没有停留太久就被灯罩上的一只小飞虫吸引过去了。他盯着看,何遇也不催,直到再一次响起了推门声,男孩才“咯咯”地笑了一声,迅速问何遇要了身份证登记。
“额吉,有客!”他以同样大的声音向老板娘吆喝,得胜般地从柜台后的高凳上跳下引着何遇上楼。
男孩在前,何遇在后。
走到楼梯口时,何遇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很幽微,不是这个店里原有的。
“小伙子,等一下啊,就穿完了。”老板娘招呼着。
是刚进来的那个人身上的气味。
何遇上了楼。
小旅馆标价随意是有道理的,陈旧的木楼梯每走一步都“吱吱”作响,房间分布也密而乱。
男孩说:“柜子里有毛揪揪哦。”
何遇没听明白,问道:“什么?”
“房间柜子里有毛揪揪哦,有两个,左耳朵塞一个右耳朵也塞一个,运气好就不用,你别丢哦。”
男孩停在一个房间门口,用钥匙戳下一块门锁边翘起的漆皮,冲她笑了一下,开了门。
何遇没明白他刚才的话,也不想问。
乍看过去房间里收拾得倒算干净,墙壁上还挂着空调,条件已经很好了。
男孩问道:“啊!你要洗澡吧?”
“是。”
“用热水吗?”
“今天零度。”
阿拉格笑了一下,小拇指小心地戳了下何遇的外套,似乎在通过衣服厚度检测她的抗冻能力:“我给你换一间吧。”
“随便。”
“嘿,我最好了。”
“……”
他将何遇领到了隔壁房间,面积差不多大小,少了一张床。
“单间?”何遇问。
“这间的热水器没坏哦。”
“我需要一个软一点儿的地方摆我的相机。”
他笑:“我最好了。”
他转身跑开,将楼道踩得“噔噔”作响,冷风从尽头半开的窗户灌进来。
何遇打了个哆嗦,正要关门,男孩“噔噔噔”又回来了。
“给,单间,我最好了。”他手里攥了一个花布缝的坐垫和找的四十七块零钱。
何遇接过,道了谢,进了屋。
她放倒行李箱,打开绒布袋取出那些镜头,RF 15—35mm、RF 24—70mm……一一检查是否完好,这一路太颠簸了。
最后取出的是RF 70—200mm,何遇摸了一圈,套上相机机身,开门,迅速拍下了那条被寒风侵袭的走廊。
狭窄逼仄,灯光昏暗,尽头的窗口像一口深井,盛着化不开的浓黑色。
“在阿巴嘎旗,我也说不清具体是哪儿,那……你在家想我没有?”不知道哪个房间漏了娇滴滴的一声。
何遇删了照片装好镜头,从背包里取出雾化喷头和洗漱用品,熄灯去了浴室。
门口有摊水,她落脚时往旁边挪了一点儿,三两下换上自带的喷头,连浴室的灯也熄了。
她喜欢在暗色中触碰自己的皮肤,雾化的细水珠轻柔得像某种透薄的丝绢,滑过她高耸流畅的锁骨、纤长细腻的脖颈……还配合一遍遍的悉心擦拭方能完成清洁。
浴室有一面正是房子外壁,眼下起了风,腾卷的细沙尘隔墙在何遇耳蜗中磨蹭,“沙沙沙、沙沙沙……”千万个小分子的交响声,聒噪、粗粝,但性感,是大自然在调情。
今夜会做个好梦的。
何遇擦干了身子换了一条齐脚踝的吊带连衣裙,棉里掺丝,舒适、贴身。
房间里没有开空调,干冷适合睡觉。她的确很累了,明天还要接着赶路。
就在几个小时前,天色还没有完全黑的时候,她从驾驶室探出脑袋问一个放羊的牧民:“大叔,乌斯固沙小队怎么走?”
牧民嚅动的唇瓣配合上现下她脑海中一声无奈的重复:“什么地方?从没听说过。”
“要是真跟你说的那样,我也不用跟她们一起过来了,什么加班,你啊,就是借口多。”
先前那个打电话的声音还在,别的房间也不是十分安静。何遇想起了阿拉格有关毛揪揪那句“左耳朵塞一个右耳朵塞一个”的话,明白了,摸黑坐到床沿在柜子里摸了摸。
什么都没有。
何遇皱了下眉,困意上头,噪音也懒得管了。
小旅馆的床单带绒,她探脚进去,刚感受到温暖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
床上有人!
她还来不及反应,躺在床单中的那人已经死死扼住了她的脚踝。
手掌宽大,力量十足,是个男人。
她下意识地先去开床头的灯,还没够着,躺卧的男人就一跃而起,一把将她倒压在枕头上。
动作狠准,是个老手。
“我……”
“去”字的音节没吐全,那只手便扼住了何遇的喉咙。
叫不出声,力量压制,男人半骑在她腰部伸手从床边够什么东西。
她挣扎时,听到了一声轻笑。
“见了光对我们谁都不好,你身材不错,可我没这爱好。哪,拿着,怎么摸进来的怎么摸出去吧。”
说着,对方骤然往她V字的领口里塞了一把东西,纸钞的边角硌得她胸口的皮肤生疼。
她故意忍着没出声,对方一撒手,她起身径直朝他脸上狠狠甩了一耳光,厉声喊着:“我弄死你!”
愤怒是真,引人注意求救也是真。
“什么毛病!”男人怒了,逮小猫小狗一般直接将她揪离了地面。
何遇不服输,几招散打的本事因腾空不好发力便拳打脚踢,虽然没有章法,但踹在身上一样的疼。
“得,给脸不要脸了是吧!”他拎着她走了两步将人狠狠压在墙壁上。
何遇冷静地想:再不来个人,自己就该命丧内蒙了,没化妆见报不太体面……
突然,眼前亮起一道亮白灯光,对方开了灯。
男人稍浅的古铜色皮肤使得高大的身材带着原始的征服感,脸型棱角分明,有北方汉子典型的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透亮,藏着摄人的力量,一条工装裤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腰上。如果不是他说话做事太混账,单冲这副皮囊,自己也一定会给他拍一张照。
何遇瞪着他,见他单手从耳朵里掏出了两个毛揪揪扔在一边,咧嘴咬了一下牙:“怎么?不弄你两下不痛快是吧?”
“吱”一声,门开了。
“消气消气,这是怎么了?”闻声赶来的老板娘见两人这架势吓得够呛。
何遇目不转睛,他却突然撒了手。
她双脚落地,地板“咣当”一声闷响,摔了个屁股蹲儿,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钞从她领口掉出来落在了地板上。
六十三块,他给她开的价比这个荒郊野地的小单间房价还少七块。
“你问她!”男人没好气地说。
老板娘迅速跑上前来,男人是她亲自接待安排的房间,这个女孩……
见何遇从地上爬起来,气势汹汹的,老板娘认出来了,这是自己穿肉干时顶门进来的那个人。
“我说怎么串儿上只有备用钥匙了,嗨!”老板娘喃喃了一句,一脸尴尬,她明明记得何遇要的是标间的,可看到一旁的浴巾,大致也明白了,连忙赔不是,“误会误会,有话好好说。”
“一个男人半夜把手往女人领子里伸叫误会?”何遇立在一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人。他不是流氓,只是将她当作小旅馆半夜拉活儿的失足少女了。
从他说第一句话起,何遇就猜到了,可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
老板娘吆喝着叫阿拉格拿登记册上来给两个人看。
何遇的信息登记在202,标间,因为热水的问题给换了隔壁201后,阿拉格没更改,老板娘这才给男人开重了。
看他的样子,大概是一进来连灯都没开就摸了耳塞倒头睡下的。
何遇瞥了一眼登记簿,“川昱”,名字倒还算配得起这个皮囊。
“对不起哦。”阿拉格将头垂得很低,急得泪眼涟涟的。
川昱坐在床头,伸手在阿拉格头上搓了一把。
还不算太人渣。
“算了,谁不犯错。”何遇比川昱更快吐出了这句话。
阿拉格抬起头,用袖子左右抹了一把眼泪,老板娘放下另一个单间的钥匙连连点头领着孩子出去了。
“你,不许走。”何遇从箱子里摸了香烟出来,坐在床头吸了一口。
川昱站定,将何遇从脚看到脸上,不带一丝回避,也没多大兴趣:“女的,一个人住旅馆,晚上最好用东西顶着门。”
“跟你不熟。”
“行,当我白说。”
他的视线在房间里绕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没找到。
何遇用脚点了点地上的纸钞,问道:“什么意思?”
“误会。”
“我像小姐?”
“黑灯瞎火的,谁知道?”
何遇抬指击了一下烟身,地板上多了一小撮白灰。
川昱嗅了一下,是熊猫香烟。
他默不作声地蹲下将钱一张张收进手里,腿部的肌肉线条因为下蹲的动作更加形状分明。
何遇只是无意瞥了一眼,就立马收回了目光:“刚才不是说我给脸不要脸,你别以为我会算了。”
“什么?”他扭头,一对折将整理好的纸币重新放回了裤兜里,裤头松松地挂在腰上看着有些痞气,不该解皮带睡的。
何遇被他一脸坦然的反问激怒了,一把摁住了他。
川昱并不挣扎,语气如常:“我塞钱,你给了我一耳光,还想怎么样?”
“你摸了我的腰。”
川昱脸色一沉,刚才她想开灯,他当她是拉活儿的,怕看见脸了当他嫌弃她丑没面子,便翻身将她摁在了枕头上,握住脚踝的手往上带的时候,的确划过了她的腰。但只是手背,知道是女人他就没打算占一点儿便宜。
“……”
“没话说了吧?”
“只是手背。”
“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她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川昱瞪了何遇一眼,对上她的视线。
这个女人想挑事,但他又看不出她更深一层的目的。抽熊猫、不差钱,但要真的只是因为那一下屈辱,她的表情未免也太冷淡了一些。
她能原谅阿拉格,说“谁不犯错”时也不是装出来的。
川昱叹了一口气:“得,对不起。”
她的手还不松,稍长的指甲抠得他两边肩膀有些刺痛感。
川昱没心思跟她耗下去,往旁边横向撤了半步无果,直接抿嘴站了起来。
“嘶——”指甲勾住他的T恤衫在右边肩膀上划了长长的一道。
何遇没想到,他会用蛮力来挣脱这种高位压制,更没想到,他竟然成功了。
破皮了,划伤的地方转眼渗出了小血珠。
川昱吃痛地吸了口凉气,薅起一旁的外套和另一把钥匙走出门去,一言不发。
“什么德行。”何遇眯着眼睛吸完了手上的烟,捻熄后搬了个柜子把门顶上。
关灯,睡觉,一报还一报,心里安乐了。
她盖着被子翻了个身,感觉床上有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那男人的皮带落这儿了。
(三)
后半夜比想象中安静。
风沙停息了,气温也回升了不少。
顾着昨晚的误会老板娘特意让阿拉格往何遇房里送了一份早餐。
羊肉馅饼和一碗看不出原料的汤,自家做的,有草籽的香味。
何遇早上吃不惯荤腥,只从包里取了吸管尝了两口汤,饮食习惯到底不同,没什么胃口。
趁阿拉格盯着她喝汤的样子看,她顺势翻出尤金的短信向阿拉格打听:“乌斯在哪里?”
见男孩有些蒙,何遇收回了手机:“怎么问的人都不知道!”
阿拉格立马摇头,小嘴一咧:“乌斯,在这里、这里,还有……”
男孩在指过汤碗和卫生间的水阀后,那根粗短而红润的手指停在了何遇嘴角。
她一抹,有一滴汤汁。
何遇明白了,乌斯,在蒙古语里是水的意思。
“那乌斯固沙队,听说过吗?”
“没有哦。”
正在这时,何遇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一段大提琴独奏,阿拉格听了两声,风一般地跑开了。
是尤金,她接通了电话。
“Oh my god!终于联系上你了!你能来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这里是金子发光发热的地方,这是你和浑善达克互相的,何遇,感谢老天!告诉我,你真的来了。”
等听筒另一端的咋呼声息止,何遇烦闷地皱了下眉:“我在宝拉格旅馆,还有多远?”
“宝拉格旅馆?”
“是。导航只引到阿巴嘎旗,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那个驻地。”
“哦——固沙队伍,太小太多了。你开车来的?我看网上的消息,你的摄影展在北京。何遇,那是你的家吗?我以为你会坐飞机,你知道,我就是坐飞机来的,从路易斯安那到北京,从北京到呼和浩特国际机场。你们国家的交通很方便,特别是从首都……”
“……”
何遇切断了电话,又从包里摸了根烟出来,吸了一口回拨了过去。
她赶在尤金开口前淡淡道:“信号不太好。”
“哦,是的,你去过沙漠地区你知道的。”
“从宝拉格旅馆到驻地,怎么走?”
“得看房子和草,讲不清楚,我来接你吧。”
“不必,你看一下方位。”
“何遇,我应该来接你的,虽然这儿是你的国家,你才是……东道主?不过,你能接受我的邀请,我高兴坏了。我发了很多,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相机讲不出这里的故事,但是你可以,你……”
“好,我等你,谢谢。”
手机屏幕黑下去了,何遇却似乎还能听见尤金的声音在房间里飘。
宝拉格旅馆偏僻,却也不是独门独户,停车的时候天色很黑,看不清四周,但她确实听到了几句低低的讲价声。既然有别的店铺,出去逛逛透透气也好。
就沙漠地区来说,浑善达克还算不错的,依托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受益不小。
何遇取了相机,反锁上了房门,想下楼拍两张小镇风光热热手,走到楼梯口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昨晚那个男人。
她是个摄影师,天生能听懂镜头的渴望。
昨晚川昱蹲下整理那些纸钞时,它们在行李箱中对何遇说:别放过他。
何遇迅速折身回房间取了昨晚那根硌她的皮带,走到柜台前跟老板娘打听。
“川昱住哪个房间?”
“谁?”
“昨天晚上那个。”
“哦——俊小伙。”老板娘的笑容不可名状。
“他的皮带落下了。”
“你留着吧,绑绑行李。”
“……”
“没办法,他已经走了,退房了。我让阿拉格送早餐的时候,他就不在了。钥匙和住宿费放在我柜台后的凳子上,用小碗扣着,心思多细巧的汉子哦,不知道赶什么走这样早。”
何遇“哦”了一声,将那根旧皮带卷了两圈放在了柜台的一角,老板娘不置可否,这样的东西,主人一般不会回来取了。
乌斯固沙小队,年龄最小的队员达巴辛干正守着炉子,用一口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锅煮奶茶,烧了许久也没冒热气。
另一个队员眼镜问道:“辛干,好了没有?”
“催催催,再催我就往里面加水。”
眼镜调笑道:“不是,你都烧了半天了,就算你在炼钢也该见着烟儿了吧。怎么,想小姑娘了?上次给你送水喝那个?”
“你没喝?你敢说你没喝?再说了,我喝的是三哥传给我的,不像你,接女孩子递的,不要脸。”辛干搅动着手里的木勺,精黑的小脸却憋出了两道紫红色。
眼镜一撇嘴:“啧,没大没小,当心我把你扔坑里拿沙子填严实了。”
“填严实了,等打井的时候挖出烂肉和碎骨头,三哥一准儿叫,‘眼镜,眼镜,你来清一下’,到时候你手上、脸上,都是我的渣,没人帮你,还得坐牢。”
眼镜被辛干说恶心了,悻悻地踏出了厨房,早上听到尤金隔着道门在打电话,音调颇高,吵得他睡不着。
眼镜一屁股坐在厨房门边,看炉子依旧没什么起色,这批干牛粪水分有点儿大。
他又问:“辛干,队长还没回来啊?”
“嗯,昨晚就该回来的,不知道怎的,打电话时信号不太好。”
“在旗上歇下了吧,大城市来的姑娘娇气,两只小脚丫子奶豆腐似的走不了路。不过,你乌尼姐下次见面肯定要打你了,叫你看好队长,你也不跟着去盯着,万一尤金找来的那个摄影师又温柔又漂亮,你改口叫姐夫的事情就吹了。”
整个队伍只有男人,不聊天逗趣可真要闷死了,三五句话谈一谈姑娘提神醒脑,辛干听惯了,只说:“谁也没有我阿姐好。”
他说完,转头又去搅锅子里煮的奶茶。
“咕噜”,锅里终于鼓了一个泡,奶香味儿炸开了。
何遇坐在宝拉格旅馆的木门槛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老板娘往墙上挂昨天晚上穿好的那些肉干,深红色的,一串串垂下来,像泡过水的鞭炮。老板娘穿了一件金黄色带宝蓝封边的袍子,三种颜色映在同一面墙上,很绚烂。她举起相机尝试取景时,身后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何遇!”
何遇回头,只瞧见一个很大的阴影,尤金向后撤了两步,她才看清楚了。
一头稀疏枯黄的浅金发,一件与当地人别无二样的蓝黑色厚布袍子,脸庞很宽,也是黑的,只有高挺的鼻梁和那双湛蓝的眼睛,还能分辨出他外国人的模样。
尤金胸前也挂着一台相机,镜头遮光罩破了一个小角,保护盖也没合上,像一只眼睛,盯着她。
何遇准备按下快门时,老板娘已经走开了,何遇收起自己的相机礼貌地笑了一下,绕到尤金侧边说:“你好。”
“何遇,你还是这么漂亮!四年前在罗德岛州,我和同学们都私下叫你‘遇女郎’。还记得安德烈吗?他偷拍你的照片藏在他的摄影包里,你却将他按在墙上教训,这可迷坏他们了。你知道,亚洲的姑娘都像温和的奶油,但你像一块干酪……”
尤金滔滔不绝,何遇看到了阿拉格,对尤金做了个抱歉和失陪的手势,走到了柜台边。
“一副耳塞。”她掏出了兜里的零钱。
“羊毛揪揪?”
何遇点头等着,指节有些急促地轻叩在台面上。
“要什么颜色哦?”
“随便。”
“那就给你一个白的一个黑的,是脖子和小尾巴上的毛做的,软乎乎的哦。”
“你自己捏的?”
“是哦。”
“多少钱?”
“给钱一块,不给也行,我最好了。”
何遇笑了,付过账,端起相机问:“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你再说一次那句话。”
“哪句?”
“你最好了。”
“嘻嘻,你也最好了。”
说完,阿拉格腼腆地看了一眼镜头,摇着头跑开了。
何遇收好那对太极色毛团,无意瞥见了柜台角落那根卷着的皮带,黑蛇一般,还在那儿。
“我走了。”她冲男孩跑走的方向喊,将那根旧皮带也收进了包里。
出旅馆的时候,尤金已经挪步到了何遇的车前,奔驰G65AMG,是个男人见了都想跟它“坠入爱河”。
尤金跃跃欲试地说:“我来开吧。”
“好。”
何遇提包上了副驾驶,试着塞了一下右边的耳朵,比想象中舒适。
她不讨厌尤金,不讨厌Kevin,不讨厌记者和所有对自己热情的人。她只是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
“何遇,我在《Gaia》上看过你的作品,你肯定能将我在这儿的感受用影像传递给世界各地的人。”
何遇平静地说:“沙漠题材,算摄影的重灾区。”
“不不不,浑善达克不仅仅是沙漠,它是……”尤金在脑海中搜索合适的形容词,“Man,一个不具像的男人,你会明白它的。何遇,不是拍照,是相亲,你跟浑善达克,世界跟浑善达克……It's a miracle!(这是奇迹!)”
他激动时便会说英文,何遇却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哦,我也在等着,它有一天会接纳我的。”
尤金咧嘴笑出了一排大白牙,连牙龈都有些外露。
何遇勾起嘴角。
摄影师记录景色,景色启迪摄影者,镜头只是机器,真正能让一张照片活起来的,是镜头两端的情感联系。
何遇理解尤金,点了根烟,将手伸出窗外,风中有细小的颗粒,“沙沙”作响,平白又让她想起了旅馆里的那个男人。
尤金还准备说什么,何遇就缩回手关上了车窗,说道:“昨晚没睡好,我先休息一会儿。”
“好的,到了驻地我叫你。我会将车开得稳一些的,你知道,你是我们的贵客,本来以为你坐飞机来的,还找了……”
“谢谢了。”她有些急切地翻身靠着座椅塞上了耳塞,顺手将行车路线同步给了助理Kevin,确保安全。
昨晚的一番闹腾并没有让她真的犯困,她微眯着眼看车窗外连绵不绝的沙峦,干燥又寒冷的气候让她舒服。何遇觉得,自己或许一早就该到这儿来生活,少沾水,少回忆,无情无义也好,放过自己。
车子在不成道的沙地中沿着一些只有识路人才熟悉的干草垛和石块穿行了好一会儿。
她见过世界各地的沙漠景观,现在感觉除了能喘口气,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儿找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但她带着相机和镜头来了,就是认真的。
想到这儿,她有些焦虑。
车子快速碾过一个小沙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视野震颤中,何遇看到了一排围建的小平房,一个男人正拎着一卷旧水管站在正中的大铁门下。
尤金打开驾驶位的车窗,向他招手喊话:“队长,我把何遇接回来了!你开一下门,我把车开到院子里去啊!”
冷风扑面,何遇用手掩着口鼻,距离越近人像看得越分明。
身材、肤色、脸蛋……何遇过目不忘。
铁门下站的人也发现了何遇,透过风,透过玻璃,他盯着她,那眼神深邃、透亮,带着摄人的力量。
尤金偏了一下头向何遇介绍:“那是我们乌斯固沙三队的队长,他叫……”
“川昱。”
何遇皱了下眉,这地方,怕也清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