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噩耗(一)

秋风将法国梧桐繁茂的枝叶染成了连天蔽日的金黄色彩伞,如同烟花在夜空中迸发出的灿烂。然而这辉煌在须臾之间便失去她的美丽。密密的秋雨并着肆虐的寒风,将一片片金黄或橘红的秋叶从自枝干上撕扯下来,随手丢下,在大地铺上了一层美丽的织锦。这织锦旋即被狂风片片撕裂。渐渐地,连那些零落的残片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阴冷潮湿的漫漫冬日到底还是一步步逼近了。

临近期末,朱樱和王浩宇的课程越来越紧张。本科生马天昊和曹方要准备考试,减少来办公室的次数。因为室内篮球馆空间有限,男生们打篮球的次数也减少了。

周四开始,寒流来袭。风刀刺骨,森森寒气让路人缩着脖子、瑟瑟发抖。晚上九点多,上完习题课,朱樱走出了温暖的教室,凛冽的寒风像锋利的细针,刺得她脸上生疼。学生们都裹着衣服,三步并两步地往宿舍跑。那几个平常最爱磨蹭的男生也对朱樱摆摆手,“师姐早点回去吧,太冷了。”

朱樱犹豫了一下,是直接回寝室还是回办公室?想想习题集还落在办公室里,快考试了,回去拿一下吧。朱樱裹着棉衣回到办公室,推开门,办公室里都是人,居然所有人都在。

一堆人围在赵宁的桌前,个个神色凝重。赵宁紧盯着计算机屏幕,对比着什么数据。关山一只手扶着椅背,另一种手轻轻地敲击桌面,拧着眉头,双眸直盯着赵宁的计算机屏幕,和赵宁低声交谈。

张博摸着下巴,在屋子里踱步。王浩宇、曹方和林志文聚在一起低声交流。一贯调皮捣蛋的马天昊也没有说俏皮话,站在赵宁的桌横头,盯着自己笔记本电脑上的屏幕,想得出神。

见办公室气压很低,朱樱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回过头,见曹方等几个人正看着自己,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赵师兄做了大半年的C质量精确测量,准备发PRL。马天昊按赵师兄的步骤,用同样的数据,重复了一遍,但是结果不一样。关老师、张老师和赵师兄正在检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了。”曹方在朱樱身边低语。

朱樱不由得心中一紧。关山和赵宁为了这篇文章忙活了大半年,测出了一批精确数据,得出了一个重要的实验结果,这些结果将改写粒子手册上用了四十多年的数值,为全世界物理学家提供精确的数据,这对发现新物理将会有莫大好处!

他们连文章都已经写好改好,准备提交发表。但现在却不能重复!她转过头看向关山,那张清俊的面孔上没了往日里的浅笑,他微蹙眉头,神情严肃地思考着问题,右手的几个手指不住地轻击桌面。

良久,关山直起身,轻轻拍了拍赵宁的肩膀,“不要太担心了,幸好我们还没有发出去,咱们再好好查,找到问题再说。你也别熬太晚了。”

马天昊嗫嗫地说:“对不起关老师,对不起啊,赵师兄。”

如果没有这篇文章,赵宁有可能无法按时博士后出站。没有两篇一区的顶级期刊文章,他进一本院校的希望将更加渺茫。作为这篇文章的通讯作者,关山的科研成果将受到重大影响。马天昊虽淘气,但也知道这篇文章的重要性。

赵宁对马天昊宽慰地笑了笑,“说什么话,你找到了潜在的问题,这是好事。谢你还来不及呢。”

关山伸手揉了揉马天昊的头发,“科学是可重复、可证伪的,如果不能重复,那就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咱们做科研,一定要实事求是。把任何有不确定性的结论公布于世,都是不负责任的做法。你没错,不要有心理负担,咱们先找到结果不一致的原因再说。”说完,他夹着电脑走回他的小办公室。

曹方、林志文和朱樱在一边听着,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关山对科研的严谨和客观,感触颇深。朱樱常听到爸爸妈妈在家里聊天,谈及有些团队在类似情形之下会把结果公布出来,为了发文章、出成果,不择手段,那是对科研极其不负责任的态度。关山年纪轻轻就能这样坚持原则,她心里好生佩服,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

接下来的两周,朱樱每周五傍晚就离开学校,直到周一早上才回来。外婆的精神时好时坏,神志也有点糊涂。好一点的时候,她对小梅阿姨说:“咱们快点儿把鸡汤炖上,樱樱一会儿就放学了。这孩子最喜欢吃鸡汤泡饭。”

坏的时候,她摩挲着舅舅朱爱华的照片说:“不是说越南那边战事快结束了吗,为什么几个月都没给家里来信啊?是有什么保密的事儿吗?这老头子,出门开会都三四天了,怎么也不想着给家里打个电话?”

都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上年纪的人,有时候会比小婴儿还会撒娇卖乖。朱樱在家的时候,外婆饭会多吃一点,晚上也少闹腾一些。朱樱去搭把手,小梅阿姨也能喘口气,睡个午觉,弥补一下夜里睡眠不足所带来的疲惫。

周末,朱樱对小梅阿姨说:“小梅阿姨,我以后每天晚上回家住吧。咱们两个晚上轮流陪外婆。”

小梅阿姨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你好好住在学校,周末回来就行了。”

朱樱搂住小梅阿姨的胳膊,“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了。”

“马上就期末考试了,你乖乖住在学校,考完试再回来。我身体好着呢!外婆也乖。千万别回来,耽误学习就麻烦了,外婆还等着你拿博士呢!我也等着看你穿上博士服。”

朱樱还想继续撒娇:“不会的,我在家也能学习。”

小梅阿姨绷着脸,正色道:“听话,要不然我生气了!”

朱樱撅着嘴,“哼,我还生气呢!”

见朱樱孩子气的样子,小梅不禁失笑:“不是还有一个礼拜就考完了吗?下周你就回家住好吧?我的小公主!”

小雪节气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周四晚上,朱樱、赵宁和关山在办公室里判原子物理期末考试卷子,统计成绩。他们要将平时的作业成绩、随堂测验、期中考试和期末成绩加在一起,得出最终成绩。

学校只允许30%的优秀率,所以还要做个排序,才能给出最终排名。明天就要把成绩交给教务处,期末了,有很多事情与考试成绩和排名相关,耽误不得。

师生三人坐在外间的圆桌旁,喝几口热茶,埋头做事,时不时低声交换意见。

窗外,二零一六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来了。起先只是像春日里的柳絮一般,撩一下就消失无踪。慢慢的,天空中的雪片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宛如春风拂过了梨花盛开的树林,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来,铺洒在大地上。漫天飞雪将夜空浸润成灰蒙蒙的色调。雪片渐渐地聚了起来,在树枝和房顶上染出莹白的图案,深色线条勾勒出的骨架映衬之下,那洁白显得愈发空灵。校园的雪夜竟显出几分水墨山水的味道来。

三个人潜心做事。八十多份卷子,三个多小时就改完了。

“30%的优秀率,总共八十五个学生,那咱们最多只能给二十六个A。我这个session就有十七八个非常好的学生,哎,真难办!”朱樱愁眉苦脸地说。

“是啊,学校的要求也太严了。您课上得好,我和朱樱也尽心尽力,咱们这堂课最受学生欢迎,好多人反馈说我们这堂课的整体效果是最好的,可是还是只能有二十六个A。学校也有点太死板了。”赵宁也不住地抱怨。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夜晚的天空被雪色映得灰蒙蒙的。关山直起身看了看窗外,“下大雪了!”

“下雪啦!”朱樱眉飞色舞地说:“好希望雪可以多留几天啊!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睡个回笼觉,那就太幸福了!”

“也是,下雪天特别有意境,窝在家里,感觉世界一片和谐安宁,很好。”赵宁凑趣。

见他们两个人兴致很高,关山也兴致勃勃地闲扯,“所以你们可以考虑写首诗,抒发一下。”

“我没有文艺细胞,我弃权。”赵宁笑眯眯地说。

“关老师,不如您先来?”朱樱笑盈盈地看着关山。

“我呀?听到我的诗,李白杜甫都得从地底下爬出来骂我。我只会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哈哈哈哈哈。”

笑了一阵,关山正色说,“不过咱们还是要尽快把分数给统计出来,省得被教务处催。回到分数这个事,这是教务处的规定,其实学校这么规定也有它的道理。咱们学校的成绩单拿出去,全世界最好的大学都被直接承认,这是因为咱们打分不放水。至于说比别的老师上得好,咱们也不能只听好话,其他几个老师的课也挺出色的。这种话咱们在外面就不要说了,以免造成误会。”

“把分项成绩给我,我来汇总最后成绩。你们早点回去吧,我开车来的,不要紧。雪深了的话,骑车走路都容易出事,安全第一。”

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朱樱和赵宁没有再坚持。赵宁把自己负责的四十个学生的成绩统计出来,交给关山,便骑车回他的博后公寓去了。朱樱也把自己这边的四十五个学生的成绩统计出来,做了个excel文件,发给了关山。她收拾好书包,穿上外衣,准备回宿舍。

蓦然间,朱樱的手机响了,清脆的铃声刺破了暗夜的宁静。关山只听见朱樱说了句:“外婆进了ICU?知道了,马上就来。”说着,她背上书包就往屋外冲。

朱樱声音微颤、神情慌乱,和她素日里的沉静平和大相径庭,关山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见她夺门而出,都没有和自己打招呼,关山猜她慌了神。大半夜的,又是大下雪的天气,她准备怎么走?打车吗?大雪天,出租车都该休息了。

关山迈开长腿,三步并两步,在楼道里赶上了朱樱。她小脸煞白,眼睛里带着点水光,面容惊恐不定。这个时候最需要镇定,关山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沉声问:“怎么了,你外婆不太好?”

朱樱睁大眼睛,盯着关山的眼睛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外婆进了ICU,我要马上去省军区医院。”关山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开车送你,你等我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