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噩耗(二)

关山领着朱樱坐上车,点了火,打开暖气,扑面的凉风吹得朱樱直发抖。关山瞟了一下朱樱身上的短款棉服,微皱眉头,“车还没热,所以暖气有点冷,一会儿就好了。”他从后备箱拿出掸子,将前后窗的积雪大致扫了一下,驱车前往省军区医院。

关山在冰天雪地的新英格兰地区开过三年车,庐城的雪层较薄,在这样的雪天开车,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出租车也基本看不到,零零星星的几辆公交车还在忠诚地履行着职责,为数不多的私家车慢腾腾地走着,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他们而亮。

朱樱痴痴地凝视着前面的道路,不哭也不说话。等红灯的时候,关山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还有没有厚一点的衣服?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没有羽绒服可不行。庐城的冬天其实比燕京的冬天更难熬。”

朱樱回过神,将理智从纷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略带悲音,“还有一件长羽绒服,放在外婆家了,本来准备明天去拿的。”

朱樱的手机又响了,电话那边的人好像在叮嘱朱樱注意安全,打不到车就别来了。朱樱回答:“已经在路上了,老师开车送我,我不冷……嗯,他们明天早上到?嗯,知道了……谢谢你小梅阿姨,我还有十分钟大概就能到。”

再次等红灯的时候,关山侧过头打量了一下朱樱。她抿着嘴,木然地注视着前方,小脸上没有一点光彩,但眉宇间仿佛陡然多了点成年人的庄重成熟。关山有点心疼,“通知家里的大人了吗?”

朱樱侧过头,快速窥视了一下关山清俊的侧影,“小梅阿姨已经通知我爸妈了,不过他们的火车明天上午才能到。”关山思索了一下:“今天全国大部分地区都有大雪,明天飞机起降可能会受影响。不过雪对铁路应该影响不大。”

说话间,车子到了医院的露天停车场。关山把车熄了火,朱樱急着开门下车,关山喊住了她,将围巾摘下来递给朱樱,“围上吧,外面风大。”朱樱怔了一下,连声拒绝,“关老师谢谢您,您自己戴吧,一会儿就进屋了。”

关山将围巾放到朱樱手上,“听话,老师的羽绒服有帽子。”说着便下了车。朱樱迟疑了一下,将带着体温的围巾围在了脖子上,灰色的羊绒围巾,质地很柔软、很温暖、很舒服。

两个人循着标识,找到二楼西侧的ICU。看见朱樱,一个中年妇女迎了上来,朱樱连声问道:“小梅阿姨,外婆在哪里?她怎么样了?能进去看吗?为什么会这样?”

看见朱樱心急如焚的样子,中年妇女面带懊恼地说:“周一开始有点流鼻涕,门诊说是感冒,开了点药,我们就回家了。前天晚上开始发低烧,38度。昨天来看,医生说是肺炎,昨天上午就住院了。外婆怕影响你考试,不让我跟你说。挂了两天的盐水,今天下午,医生说是什么重症肺炎,所以就转到这里来了。我打电话给你妈妈,她说买不到飞机票了,她和你爸现在在火车上,明天早上能到。刚刚护士说,外婆现在高烧一直不退,叫她也听不见。”

正说着,医生拿着病历夹子,推门出来,“十二床李军,家属在吗?”朱樱和小梅阿姨忙不迭地凑上去说:“在,我们在。”

医生的声音镇静平和,“需要病人家属签字,你们谁是家属?”

朱樱急忙说:“她是我外婆,我可以签字。”

医生上下打量着朱樱,“你多大了?你爸妈在吗?”

朱樱皱着眉头,连珠炮般地说:“二十二,我都上研究生了,我爸妈在燕京,明天才能到。”

医生怜惜地看了一眼朱樱,“跟我到办公室来。”

朱樱疾步跟在医生的后面进了医生办公室,小梅阿姨也跟了进去。关山稍稍迟疑了一下,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左右看了看,见医生办公室里面挺空旷,没有旁人,也没有人询问,便也走了进去,站在医生的背后。

朱樱面色苍白,神情专注地听着医生介绍病情,“重症肺炎……病人现在呼吸衰竭……意识昏迷……多器官衰竭……我们正在尽全力抢救……我们准备给她上呼吸机……”

说完之后,医生拿出薄薄的一张纸:“这是病人的病危通知书,请你在这里签个字。”然后,将手中的笔递给朱樱。朱樱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抬起眼,盯着医生的眼睛,迟疑不定地问道:“病危通知书?前两天不还只是感冒吗?肺炎也会病危吗?”

中年医生耐心地把要点复述一遍,“病人因为长期体质较弱,本来各个器官的功能都不太好。这一次的肺部炎症很严重,导致了严重的低氧血症和急性呼吸衰竭,再加上她本来的心肺和肾功能都不好,你看这是上个月的实验室检查结果……和正常人相比……需要呼吸机……”

朱樱好似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医生手中的笔,噙着泪颤抖着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看着朱樱慞惶的神色和稚嫩的面孔,医生面有不忍,低声宽慰道:“你外婆是我们医院建院时的第一代老护士长,是我们大家的老前辈,也是国家的功臣,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

医生转身出去了。小梅阿姨急切地跟在医生的后面,好像在问什么问题。

关山轻轻走到朱樱的面前,沉声说道:“咱们还是出去吧,这里是医生办公室,咱们到走廊上椅子那边去坐着等吧。”朱樱没有答话,默默地站起身来,抬脚往外走,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体趔趄了一下。关山连忙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肘,“别着急,稍微歇一下再走吧。”

朱樱仿佛终于意识到了关山的存在,她侧过身,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看向关山,“关老师,我外婆病得很严重。医生要用呼吸机,她会不会很痛?”关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由得伸出手,抚了抚朱樱的肩膀,“她不会痛的,医生会照顾她。”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少女如兰似麝的发香钻入关山的鼻子。他感到不妥,悄悄退后了一步,转身出了医生办公室。朱樱也木然地走了出来,坐到长椅上,不言不语、目不聚焦地看着前方的墙壁。

关山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将成绩汇总了一下,算出排名。打开手机热点,将笔记本电脑连上热点,把成绩发给了院里的教学秘书。又查了一遍邮件,合上电脑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医院的中央空调温度好像不太足。朱樱抱着胳膊蜷成一团,头靠在阿姨的肩膀上,阿姨搂着朱樱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听见关山合上电脑的声音,两个人都把头转过来,看着关山。

“怎么样,医生有说什么吗?”朱樱和小梅阿姨都没精打采地摇摇头。

这时候,护士长从ICU里面出来,几拨病人家属涌上前去,将她团团围住。护士长回答了半天问题,家属们依然围着她不放。她皱着眉:“都半夜了,你们不需要这么多人都在这里等着。我们科室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有什么事情会马上通知家属的。再说你们要到明天下午四点才能探视,都回家去等吧。在这里坐着也没有什么用,也影响大家明天的工作。”

听了护士长的劝诫,有些家属便离开了。关山见朱樱和小梅没有动的意思,斟酌一番,郑重地说:“ICU二十四小时都有医生护士值班,也不让家属陪床。老人家的病情也不是一两天能好得了的,你们看是不是先回家休息,到能探视的时候再来?”

小梅阿姨和朱樱注视了一下对方,都摇摇头。

关山想了想,“那要不你们轮流回家休息?这应该是长期的事情,你们可能需要长期看护病人。别到时候病人好了,你们反而又累病了。”

朱樱蹙着眉头,对小梅阿姨说:“小梅阿姨,你先回家睡一会儿吧,你都十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明天早上再来换我吧。”

小梅摇着头,满脸的不愿意。朱樱哀切拉着她的手,“小梅阿姨,你再熬病了,我可怎么办呀?我这几天都在学校,晚上睡得可好了。我的课也都结束了,试也考完了,我明天不用去学校。你就听我的,回家吧,明天早上你再来。有事我打你的手机,晚上不要关机就好了。以后说不定还要熬很多天呢,你已经连着好几个礼拜没有睡好了,怎么能坚持下去?”

小梅思前想后,点点头,“那也行。”

关山转过头和朱樱商量:“那我先送阿姨回家,从家里给你拿件厚衣服来,好不好?”朱樱依旧有点呆呆的,但脸色看上去比刚刚镇定了许多。她对着关山点点头,还记得将嘴角上提,仿佛要安慰小梅阿姨和关山。

关山开着车,拉着小梅阿姨回了外婆家。医院离省军区大院很近,开车只要几分钟。一路上,小梅心思恍惚,除了给关山指路之外,没怎么说话。

到了家,小梅给关山倒了杯水,招呼关山在客厅坐着休息,她自己上楼收拾东西。

客厅高大阔朗,除了一角的钢琴和琴凳,屋子里的硬木家具看上去都已经很有历史了。南窗前的木架上摆着一盆硕大的米兰,花期将过,尚留一缕幽幽残香。关山端着水杯,细细地端详起墙上的字画和照片。行草对联是佛学家,书法大家赵居士的手笔,苍劲浑厚,颇有禅意,关山参详了许久。那幅劲竹幽兰的国画,笔意纵横,意境悠远。

对面墙上并排挂在两个大相框,里面镶着两张军人相片。从年纪和军装的制式看,应该是朱樱的外公和舅舅。老爷子看着很端正威严,眉眼中带着一丝倔强。朱樱的舅舅硬气俊朗,英气勃发。听朱樱的意思,他牺牲时才二十三岁,估计还没有结婚。朱樱说他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不知道他是埋在了广西还是云南?如果还活着的话,他大概也是六十左右,儿孙绕膝的老人了。朱樱的眉眼和舅舅约莫有三四分相像,她大概是这个早逝的年轻军人唯一的晚辈。

一只黑色大猫悄无声息走到关山面前。它喵了一声,左右打量了一下关山,又把腰背在关山的腿上蹭了蹭。但是等关山蹲下去,准备摸它的时候,它却又傲慢地踱走了。

顺着大猫离去的方向,关山瞄了一眼通往内室的走廊,注意力不知不觉地被一排有规律的数字吸引。那是一个成人高度的竖长条,上面画着一条条横线,每个间隔一厘米。走近一看,旁边还有一串串日期和数字。最上面的那两条横线旁边写着,2008.7.23 161CM,2009.7.24 163CM。

老屋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四壁的白墙上除了字画和照片,没有印记和划痕,唯有这一串突兀的数字和日期。

朱樱的舅舅没有孩子,她也没有姨,那么,她是她外公外婆唯一的外孙女。关山突然意识到,那串数字可能是记录朱樱身高发育数据用的。她是93年生人,所以她15岁到16岁之间长了两厘米,以后就再没有长高了?那就是她高一那一年的生长轨迹?

关山的耳朵没来由地开始发烫,好像突然闯入了她的私人领地一样,感觉和她有了一丝隐秘的勾连,这种陌生的认知让他莫名地胸口发热。

小梅把朱樱的长羽绒服、帽子、围巾和手套包了起来,还拿了双UGG放在另外一个袋子里,朱樱的洗漱用品也用塑料袋包起来,装到袋子里。她将两个袋子拿下楼,客客气气地说:“麻烦您了,关老师。我们樱樱在学校没给您添麻烦吧?”

关山心中一凛,“啊,这是我学生的家,她是我的学生。”他放下茶杯,接过袋子,微微一笑,“不麻烦,朱樱成绩在全班排名第一,她性格也好,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喜欢她,助教也做得非常出色,很受本科生的欢迎。”

正准备出门,那只黑猫又踱了过来,在关山的腿上蹭了两下,还冲着关山“喵”了一声。

“好可爱的猫,它叫什么名字啊?”

“它叫张飞,就是三国演义里的黑张飞。”

关山蹲了下来,抚了抚张飞,告辞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