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噩耗(三)

回到医院,朱樱依旧蜷缩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对黑眸幽幽地注视着ICU那两扇时开时合的大门。见关山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朱樱把自己从沉沉的思绪中拔了出来,站起身,轻轻地叫了声关老师。

关山将袋子递给朱樱,让朱樱把厚衣服穿上。朱樱接过袋子,把羽绒服翻出来,侧过身,把羽绒服套在棉服的外面。

见朱樱面带些微羞涩,关山装作不在意地闲聊,“我看到你家的猫了,叫张飞是吧?挺有意思的。一般宠物猫不都叫什么咪咪、大黄、豆包、来福什么的吗?”

“是这样的,它不是黑色的吗?再加上它生气的时候睁大眼睛,和三国演义电视剧里的那个黑张飞挺像的,胡子也是翘着的,所以就叫它张飞。”

见关山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朱樱也跟着坐了下来,她理了理思绪,定了定神,终于下了决心,转向关山,“关老师,您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您明天还要上班呢。”

关山正组织语言,ICU的大门从里面打开,医生护士把一张活动床从里面推了出来,上面躺着一具蒙着白布单,生气全无的躯体。医生向等在ICU大门旁的一拨家属说了句什么话,一帮人呼天抢地围了过去。关山也站了起来,远远地看着悲切的人群。一会儿,哭声跟在活动床的后面,慢慢地走远了。

关山回过头,见朱樱一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堵着嘴巴,眼眶红红的,不过倒是没有落泪。关山暗自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朱樱见关山又坐了下来,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间,电梯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更响的一串脚步声从远处涌来。伴随着医生护士急促的跑步声,几张活动床被推进了ICU,然后一整个晚上,ICU的大门开开合合,各种医疗器具,血袋氧气瓶被推进去,各路医生护士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几拨家属从不同方向聚过来,抽泣声、劝慰声、电话声,不绝于耳。

朱樱怔怔地看着几拨家属打电话、抽泣、交头接耳。又一会儿,几个交警过来,将一群人带到旁边问话,嘈杂声渐渐平息了。原来是高速路上大雪路滑,造成好几辆车连环相撞。

朱樱被一阵低沉的声音唤醒,“朱樱,朱樱,我要回学校上班了,你起来吃点东西。”朱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关老师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手里拎着了一杯豆浆和一个塑料饭盒,里面是几个热乎乎的包子。

朱樱耳朵开始发烧。她居然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坐在关山的身边,睡着了。关山没有发现朱樱的异样,自顾自地说:“八点我有个会,必须要去参加。你趁热吃点东西,下午如果有时间我再来看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关山站了起来,跟朱樱挥挥手,转身走了。到了停车场,见一对中年男女从出租车上下来。女子看上去四十许人,皮肤白皙,衣着素雅。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面带忧色,走得飞快,不小心被马路牙子绊倒,单膝跪地,正在后备箱拿行李的中年男子急忙放下行李去扶她。关山的车就停在附近,他便没急着上车,伸手将女子扶了起来。

女子笔挺的黑色西裤上染上不少雪水,中年男子连忙翻口袋找纸巾。关山把车里的纸巾盒递给那个男子,中年男女忙不迭地感谢。关山不以为意,微笑着摆摆手,开车走了。那个中年男子衣着低调大方,气质儒雅,关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关山整个上午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各种会议和讨论,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收到朱樱的微信:“关老师,我和爸爸妈妈准备去殡仪馆,外婆上午十点五十分走的,谢谢您的照顾。”

“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关山在对话框里修修改改半天,到最后,只发了这八个字给朱樱。那张苍白的小脸却一直在眼前萦绕,心房里好像被塞进了一颗阿司匹林缓释胶囊,酸酸苦苦的感觉从心底里持续不断地滲了出来。

第二天,关山和杨光明教授一起去香港理工大学开了几天学术会议,放寒假前,他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朱樱。

杨光明教授是美国杜克大学的博士,芝加哥大学和日本KEK做的博士后。他回国七八年了,组建了一个大型粒子物理团队。他的小组招了七八个博士后,十几个本校学生,好几个联合培养的学生,还有两个讲师和一个副教授,算得上人才济济,兵强马壮。他的小组参加了国内外相关领域所有的热点实验,文章无数,引用率也特别高,在国内粒子物理界颇有名气。他代表江院士做了个华人粒子物理国际合作提案的报告,反响很好。茶歇期间,有不少海外华人学者围着他问问题,交换名片,一时间风头无两。

关山一直跟在杨光明教授身边,有人以为关山是杨光明的学生,“小伙子,你们老师去哪里了?”

“杨老师去卫生间了。”

“那你帮我把这个材料给你老师。”

杨光明从卫生间回来,带着点歉意说:“小关,刚刚碰到东山大学的蔡老师,他说把材料给我的学生了,我猜他以为你是我的学生,不好意思啊。”

关山倒是不在乎这些,“这有什么啊。”

晚宴的时候,蔡老师和关山杨光明一桌,紧着给关山道歉:“小关老师,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有为。二十几岁就是特任教授。和您比起来,我们真是老朽了!”

杨光明也跟着凑趣,“关老师是我们学校自己培养的本科生,少年班的,十四岁就上大学,系里的老师们看着他长大。江老师更是一直器重他,看好他,他申请青年千人,也是一次就过了。”

蔡老师连声说:“那是应该的,自己的学生,放心!”

关山想解释少年班的学生都是由少年班学院统一管理,2+2的教育模式,大三下实验室,他的本科导师已经退休,以前在校时和江老师并不熟悉,转念一想,解释这些做什么,杨老师也没有恶意。

蔡老师、杨光明和同桌的几个教授说起各个学校的秘辛掌故,一时间气氛火热。关山插不上话,拿起手机回复消息。赵宁开了个小群,在群里问张博和关山:听说朱樱外婆去世了,要不要问问她,需不需要组里给她帮忙?

关山连忙说:你考虑得很周到,她外公和舅舅早就去世了,她是她外婆唯一的孙子辈。你帮忙问问她,需不需要组里帮忙。另外,你代表我,以组里的名义送个花篮吧。接着,他给赵宁转了五百块钱。

赵宁把朱樱拉进群里交流,不一会,朱樱回复:外婆早就说过丧事从简,不搞遗体告别,也不开追悼会。谢谢你们的好意,花篮我们家心领了。

外婆的骨灰盒回家后,一拨一拨的医生护士们来和外婆告别。樱樱木木地帮着小梅阿姨给客人泡茶,叫爷爷奶奶们好,叔叔阿姨们好,哥哥姐姐们好。

外公外婆的积蓄捐给外公老家的希望小学,县里的教育局要来祭奠,爸爸妈妈也一并婉拒。外婆和外公葬在了一起,站在墓前,朱樱恍惚地想着:最疼爱自己的两个人就在身前,可为什么自己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办完丧事以后,爸爸先回了燕京,妈妈和樱樱在庐城又多呆了几天,两天后,张慧放假回来了。张慧的爷爷奶奶不喜欢张娟张慧这对赔钱货,她和她自己的外公外婆相处得也不多。张慧小时候有一多半的时间待在朱家,李军算是她的祖母。

进了屋,张慧对着外婆的遗像鞠了几个躬,然后飞快地捂着嘴跑上二楼。见朱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外婆的照片,但一对黑眸却没有聚焦。张慧搂着樱樱的肩膀坐下,朱樱转过头,迟疑地说了句:“小慧你知道吗?外婆不在了,咱们再也没有外婆了。”

张慧心中的绞痛越发剧烈,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着朱樱号啕大哭。朱樱反倒安慰起张慧来,“别哭了,外婆最喜欢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我们老是哭,她会伤心的。”见朱樱有点痴痴呆呆的,张慧更是心痛难忍,可到底没敢大声哭泣,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朱樱见张慧收不住泪水,便伸手去帮她擦,没成想,她自己的泪水却悄悄流了下来。姐妹俩拥在一起,流了半晌泪。小梅和朱若梅也没去管她们,过了好一阵子,两个人才红肿着眼睛下楼吃饭。

晚上,姐妹俩照例睡在一起。到了半夜,张慧梦中惊起,嗓子干痛,坐起来拧开床头灯,端起桌边的凉茶喝了几口。樱樱还在沉沉的睡梦中。昏黄的灯光下,她眉头紧锁,脸上泪痕半干,手里握着一个灰色的织物。

早上起来,张慧留意了一下,那是条灰色的男式羊绒围巾,外婆的吗?没见过外婆戴这条围巾啊。要是在平时,张慧早就忍不住要拷问樱樱了,但现在家里气压那么低,朱阿姨又睡在隔壁,张慧也就没好意思去追问这个围巾的来历。

年二十八,张娟带着男朋友高旭回到庐城。高旭是张娟的大学学长,又都是庐城老乡。毕业后,两个人都留在金陵发展。两个人认识了四年,偷偷好了两年,终于可以回来见家长。

年二十九,妈妈和樱樱飞回燕京,留下小梅阿姨和张娟张慧在家里过年。庐城风俗,家里有老人过世,前三年春节不需要开门应酬,省了很多麻烦。

年三十,所有人都在在樱樱大伯家吃团圆饭。樱樱照例收到奶奶、大伯父大伯母和叔叔婶婶的红包。奶奶给了两千,其他每家给了一千。爸爸妈妈照旧给了三千元的压岁钱。大伯家的堂哥方思远和姑姑一家也从San Jose视频连线,给大家拜年。

白天的时候,除了食欲不太好之外,朱樱和妈妈看着倒还正常。晚上回到家,妈妈站在阳台上,怔怔地看着远方,樱樱凑上前去抱着妈妈的腰,朱若梅伸手将女儿揽到怀里,湿湿的脸颊蹭着女儿软软的小脸,“樱樱啊,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

朱樱忍着心疼,低声问:“妈妈,你说外婆现在在哪里?”

“天上吧。”朱若梅凝望着远处天际闪亮的星星,有点不确定。她是医学硕士,做了几十年医生,见惯了生死,也不相信神鬼,可是到底还是希望逝去的亲人还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母女俩拥抱着,遥望远处的地平线。燕京城区五环内不允许放烟花,站在十二楼的阳台上极目远眺,远处的烟花此起彼伏,一片祥和安宁,可是这个世界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年初二,堂妹方楚楚拉着朱樱逛了一次西单大悦城,请樱樱看了一场周星驰的美人鱼,朱樱倒也配合,不过一直也没什么表情,一副恹恹的样子,吃饭的时候,略略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楚楚知道她思念外婆,就也没有多想。楚楚比樱樱小十一个月,姐妹俩小时候不对付,但长大以后就好了。

樱樱在家里呆到初六就回了庐城。张娟已经回金陵上班,张慧还没有开学,她去高铁站接樱樱回家。朱樱看着还正常,只是瘦了一大圈,小脸黄黄的,两只黑眸没了光泽,眼窝也抠了。

出租车在小院门口停下,张慧把第二件行李卸了下来,拉着往家里走,朱樱却在门口驻足不前。张慧回头,见朱樱面带犹疑地看着院门上黄纸黑字的“守”“孝”两个大字。张慧心中一紧,紧着几步推开门,拖着朱樱进了小院。

小梅和张慧帮着安顿好行李,朱樱下到外婆的房间。房间里纤尘不染,日光映照之下,老旧的木家具闪着红褐色的微光。大衣柜的镜子贴着几张褪色的贴画,海尔兄弟、黑猫警长、葫芦娃,都是朱樱小时候的最爱。

小梅阿姨微笑着说:外婆的铺盖洗晒了一遍,还原样铺在床上。朱樱摸了摸,被褥软软的,和以前一模一样。

床头柜上摆着雅霜牌雪花膏,拧开绿色金属盖,白瓷瓶里,大半瓶洁白的膏体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合着桂花和檀香味的特殊香气,那也是外婆的味道。

桌子上放着外婆的放大镜和老花镜,还有几本常看的相册,最上面的一本最厚最大,里面放着朱樱各个时期的照片。从几个礼拜大被抱在外公外婆怀里,到大学毕业的学士服照片都有。暑假里,外婆拿着放大镜,吃力地看着樱樱学士袍照片的细节,“樱樱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博士毕业?外婆恐怕看不到这一天喽!”

当时,朱樱抱着外婆的胳膊说:“五年,五年就可以了。博士毕业,再做几年博士后,然后去申请一个当教授的永久职位。当上教授我就有钱了!我带你去周游世界,你最想去哪里啊?外婆?”

外婆离开这二十三天里,朱樱一直浑浑噩噩的,但却一直没有痛哭过。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坐在外婆的老藤椅里,攥着外婆的面霜,翻看着那本相册,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气也喘不过来。听到响动,张慧进去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陪着她流泪。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以后,朱樱头昏昏的,心里却清明了不少。外婆没法和自己周游世界了,但她一直希望能看到自己穿上博士服的那一天,那就好好地实现外婆的愿望吧。

晚饭前,朱樱破天荒地对小梅阿姨说:“肚子饿了,小梅阿姨,咱们晚上吃什么呀?”小梅和张慧见朱樱知道喊饿,很是欣慰,她大概走出来了。

晚上,朱樱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准备明天返校,初七了,老师们都该开始回学校上班了。张慧在一边帮忙,看见了行李箱里那条灰色围巾,自然要拷问一番,“樱樱姐,这条围巾哪来的?”

“呃,”朱樱抬起头,见张慧一脸八卦的样子,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这是关老师的。”

张慧睁大眼睛大呼小叫,“关老师的?你们已经开始互换礼物,私定终身了?”

“去你的!”朱樱啼笑皆非,面带羞涩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赌咒发誓,说那天晚上,自己和关山连手指头都没碰一下。

“这样啊?”张慧有点失望。朱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拉着张慧去了马路隔壁的购物中心。

听不到劲爆消息,张慧没过瘾。第二天一大早,她旁敲侧击地问妈妈,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老师。外婆去世后,小梅一直心思恍惚,办完丧事以后,也一直提不起精神,早把见到关山的事情给忘了。见女儿提起这件事,便给女儿描述了一番。

吃完早饭,张慧陪着朱樱去学校。到宿舍放下行李后,张慧又撒娇卖乖,缠着朱樱带她去办公室,她要偷偷看一眼关山。关山正在和张博、赵宁讨论问题。张博在白板上画图,推导公式。关山坐在桌沿上,不时对着白板指指点点。

办公室里暖气很足,关山脱了毛衣,白衬衫的袖子卷到肘部,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

三个人非常专注,没注意到有人进了屋。张慧只看到背影和半个侧脸,心里痒痒的,但她又没敢依着朱樱,上前去给几位老师打招呼。

朱樱买了和关山那条一模一样的围巾,拆了包装,拿袋子包好,放在关山的办公桌上。关山以为是自己原来的那一条,就围上了。朱樱主要是觉得关老师的那一条,自己戴了好几天了,脏了,再还给老师,有点不太合适。

朱樱回庐城以后,朱若梅和丈夫商量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处理这座老房子。外婆虽然没有明说,但房子肯定是留给樱樱的,樱樱和这座房子感情很深。这孩子是个死心眼,小时候外婆买的一条小毛毯,用了十几年,旧得不成样子,还不让换。最后,夫妻俩决定还是请小梅继续看着房子,等朱樱想通了以后,再来商议怎么处理这座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