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邑县解放后,行政区域规划为:县、区、乡、村,孙家小埠隶属冶原区宝积乡。宝积乡主席由孙文峰担任,沈同祥早已调到区里工作。这是四八年的初冬时节,孙士勋作为村党支部书记,到乡政府参加了一个紧急会议。其主要内容就是:人民解放军华东、中原野战军以徐州、蚌埠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至商丘,北到临城,南达淮河流域的广大地区,对国民党军队展开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也就是后来说的淮海战役。要求各县、区、乡、村立刻行动起来,动员全体民众踊跃参军支前。孙士勋回村后,招集了全体村民动员大会,要求:青壮妇女纺线织布做军鞋,青壮男人能参军的报名参军上前线,不能参军的加入民兵连支前。一时之间,一床床棉被,一双双蓝布鞋,成捆打包运往前线;家里有粮的捐粮,有钱的捐钱,有物的捐物,门板都可运到前线当担架,总之,只要前线需要的都可捐出来。
这一天清晨,天下着小雪,寒风刺骨。孙士勋和村长六猛子,组织了十几人的小推车支前队,满载支前物资,由民兵连长孙文泽带队向蒙山、泗水一带进发。孙士勋和六猛子目送着小推车支前队消失在纷纷嚷嚷的雪雾里,俩人便回到宅院里的村部办公室。办公室占用的是前院的四间北屋,东屋还是六猛子住着。这样,村党支部书记孙士勋、村长六猛子、民兵连长孙文泽,基本是在自己家里坐班办公。村里的妇女主任,因尹秀娟年龄大、家务忙,早已换成南园里的孙文凤。她刚二十岁出头,体格健壮,大胆泼辣,浑身散发着青春的魅力!她开展工作,总离不开尹秀娟的帮助和支持。她也是在村部办公室里办公,和尹秀娟只是一院之隔,俩人见面极为方便。第一批支前物资运走了,紧接着要筹备第二批。第二批,孙文凤领到的任务是:十床棉被,三十双军鞋。论起来,这点支前任务并不繁重,可缺少纺线织布的棉花,这个任务便像是一座大山,压得孙文凤喘不过气来。她去乡里领任务时,乡妇联主任声泪俱下的讲道:“我们的解放军战士为了围困敌人,几天几夜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多少战士还没向敌人开一枪,就冻死冻伤被抬下火线!我们过上幸福生活的解放区人民,怎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战士还没拼杀疆场,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姐妹们,让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我们手中的一针一线也许就是人民子弟兵的一条宝贵的生命!”听到这慷慨激昂的陈词,她当时也是泪流满面,她决心尽快组织材料和人工赶制,以最好的质量最快的速度把棉被和军鞋送上前线。然而,当她走街串户安排任务时,大娘大婶、姑嫂姐妹们的满面愁容,令她也愁上心头,顿感困难重重!所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家户户愁得不是人力功夫,而是缺少棉花。棉纺线,线织布,布做被子做军鞋。可谓是源枯水竭河之不存啊!
愁眉不展的孙文凤不由得向后院走来。也巧,她刚进二院的大门,便听到尹秀娟和孙首礼妻子先后重叠的笑声。她一步迈进屋里,没好气地说道:“笑、笑、笑!本姑娘就要愁死啦,你俩还在这里笑,有什么好笑的?真好意思的!”“哎,谁惹着大主任了?来朝着不相干的人使厉害!”孙首礼妻子白了下眼,撇了下嘴说。孙文凤还是没好气地说:“不和你说,我是来找二嫂的!”尹秀娟拍了拍床沿,说道:“大妹子,又遇上愁事啦?来坐下慢慢说,不要着急上火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孙文凤转成笑脸,白了孙首礼妻子一眼,说:“看看,还是二嫂善解人意,哪象你孙首礼老婆,刚会抢白人、添堵!”孙首礼妻子过来,扬起手臂说:“我会抢白人、我会添堵,我还会打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片子,还孙首礼老婆!”说着,佯装要打的意思,孙文凤忙探身到尹秀娟的身后,求饶道:“孙首礼嫂子,知道嫂子的厉害了!”“这还差不多!”孙首礼妻子放下手臂,说:“你们谈吧,我忙我的了。”孙文凤又愁容满面无奈地说:“二嫂,十床棉被,三十双军鞋,家家穷得丁当响,上一批时不少户里就拆旧翻新交了差,这回可咋办?”尹秀娟说:“大妹妹,三十双军鞋好办,咱们再找些旧衣服就解决了,我家里的旧衣服旧床单的上次用的差不多了,再找找看看,实在凑不齐到集上买些,被面、被里、棉花什么的,看哪里有卖的,直接买来做。”“二嫂,你说的这样轻松,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这个买,那个买,钱从哪里来啊?!”孙文凤看着不慌不忙的尹秀娟挖苦地说。尹秀娟笑着说:“大妹妹,你赶紧派人四乡八村的集上去打听哪有卖的,你只要找到货源,钱的事算我的。”自见孙文凤愁眉苦脸的来找她,她就想到了这些事,自然就想到了墙龛里的那一沓金圆劵。孙文凤一下抱住尹秀娟,把她举了三举,闹得尹秀娟“咯咯”地大笑不止。孙首礼妻子过来打趣地说:“风丫头又编排了二嫂啥好处?看把二嫂哄得飘飘然了,嘻嘻!”孙文凤放下尹秀娟,朝着孙首礼妻子噘了下嘴,说:“孙首礼老婆,这是秘密,本姑娘不告诉你!”“死丫头片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就去抓孙文凤。孙文凤围着尹秀娟转了两圈后,一下跑出门外,边跑边吆喝道:“孙首礼老婆,本姑娘找人赶集去了,没功夫和你斗嘴执气啦,啊噢!”
历时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也就是至四九年的一月份,淮海战役胜利结束。淮海战役的伟大胜利,是与广及五省的几百万民众的无私援助分不开的。后来,共和国元帅陈老总感慨的言道: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这便是人民子弟兵与人民心连心,军民鱼水情深的最好诠释。那回,民兵连长孙文泽带领十几人的小推车支前队,冒着刺骨的风雪,行进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遇陡坡,他们集中人力一辆一辆车的拉上去;遇沟涧,他们抬车而过;下起鹅毛大雪时,他们担心雪水寖湿车上的物资,便脱下自己的棉袄搭盖在车上……十几天不分昼夜的艰难跋涉,到达目的地时,他们个个倒在物资集散地的帐篷前。当战士们把他们抬进帐篷疗伤时,磨破的鞋袜与血淋淋的脚趾黏在一起,无法脱下,便用剪刀一点一点的剥下来。孙文泽的伤势最重,因他在行进途中,脚上的鞋破的不能穿了,他便干脆扔掉赤脚而行,当医护人员给他清洗已分不清脚趾的双脚时,左小脚趾头居然掉了下来,而右脚后跟露出了白骨。其实,他的推车上装载的就是军鞋和棉被。此情此景,在场的医护人员和战士,无不为之动容,流下钦佩而崇敬的热泪!疗伤一个月后,战地指挥部首长亲自授于他“支前模范”锦旗。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来的早,还格外明媚和煦。三百年古槐灵动于改天换地的人间新貌,应时的蓬勃出万千翠绿,摇拽着装扮起新时代的朗朗春光。有了土地,只有辛勤耕作,才能收获硕果累累!然而,村里的一些孤寡户、老弱病残户,还有孩子多劳力少的家庭,面对所分得的肥沃土地,因无力耕种,反而平添了几多无奈和苦恼!针对这种状况,村党支部书记孙士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几次的党员会议和村务会议,研究了几种帮扶方案,都因为实施困难而被否决。这天傍晚,在饭桌上,尹秀娟看着满面愁容的大儿子孙士勋,便知道儿子还在为帮扶困难户的事情烦恼。因为她几次听到前院北屋里不同意见的争吵。她说:“兄弟多,有劳力的人家地不够种,几亩地轻轻松松的就种上了;而孩子多又有病人的家庭,累死累活的也种不上;我琢磨着,这要是有劳力的和没劳力的两家子搭帮,有劳力的出人,没劳力的出地,有了收成按工分成,这叫什么来……”“这叫生产互助组!”随着洪亮的话音,孙首礼一步跨进来,他接着问道:“二嫂这是自己琢磨的还是听说的?”“差不多自个寻思的吧。”尹秀娟说。孙士勋挠着头皮说:“这个事,我们党员会议上也讨论过,总感觉不好搭配,怕出差错。”“士勋,不要有顾虑,现在穷人翻身得解放,有了自己的土地,为什么就不能相互帮助着把地种上,共同吃上饱饭,共同富裕起来呢?!这就要组织群众多学习,提高每个人的思想觉悟。学什么呢?就学毛选……”“大叔,我明白了。”没等孙首礼说完,孙士勋顿时豁然开朗,他明白了:遇到问题,就从毛选里找答案。他接着问:“大叔,您看看,刚顾了说话啦,您还没吃饭吧?快坐下一起吃吧?”孙首礼坐下,说:“饭是吃了。二嫂,我这回从部队上回来是首长特批的,主要是走访一下我们这批南下同志的家庭,另外,我带来了高群同志委托金翠玉同志给二嫂写的一封信。”说着从衣兜拿出信递给尹秀娟。她接过来,问道:“大兄弟,我待会儿看信,你先说说南下是怎么回事?”孙首礼说:“现在江北,就是长江以北的国土全部解放,国民党军队撤至长江以南,妄想以长江为防线与解放军抗衡。所谓南下,就是解放军必然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尹秀娟点点头,她心里又不由得想起丈夫孙文源:难道他也会南下?若是这样,岂不是还要无穷无尽的盼下去?她的分神只是一闪便过而已。她又听孙首礼说:“二嫂,咱村里与我一起南下的还有孙文庆、孙文正、孙相春,另有我那叔伯兄弟孙首廉。我要赶紧到他们各个家里走访一下,明日一早我就回部队去。另外,我南下的事并没告诉我的家属,怕告诉她后,我就走不成了,因此,二嫂、士勋、士仁、士信都要替我保密。切记!”孙首礼悄悄地说完后就告辞出来,尹秀娟心事重重的一直送他到院门外,俩人无言的对视了一会儿,尽管天有些黑,但她泪花闪动的双眸晶亮晶亮的!“二嫂,保重!”说完,他便扭头回屋了。
在娘的屋里,兄弟仨听娘读完翠玉姑姑的信后,孙士勋跟娘招呼一声,便迈着坚毅的步伐回到村部,他肩负着全村的责任,让各家各户都能按时耕种土地,保证人人都吃上饱饭,这便是他当下最重要的工作担当。孙士仁,两臂相叠的趴在桌子上,他象是突发奇想,不无遗憾地说“我要是早几年下生多好啊,那样我早就跟着高叔叔、翠玉姑姑去当解放军啦!我这回要跟孙首礼大叔去,不知道解放军要不要我?”孙士信刚要开口,娘倒是抢先说:“士仁,别胡思乱想了,你和士信从今往后就是好好地上学读书,准备去县城、省城去考学才是,家里有你们大哥和娘顶着,你俩就一门心思读书就是,可别想些不着调的!翠玉姑姑的信上,不也要你们好好读书,成为建设新中国的栋梁之材吗!”士仁马上说:“娘,我就是胡乱想想、说说罢了,我听说县城里的高等小学要招生了,士信,咱俩一块去报考怎么样?”孙士信干脆的答应道:“去!二哥,咱俩赶紧回屋,你和我说说那道算术题。”兄弟俩便跟娘告辞回屋去了。
初春的夜,静谧而有寒意,轻风拂动着窗纸,发出些有节奏的声响,像是有意驱散屋内的沉寂。尹秀娟拨亮灯芯,又拿起金翠玉的书信,逐字逐句的看起来——
亲爱的二嫂:见字如面!进军江南的号角已经吹响,我们也已整装待发,面见二嫂的奢望已难为之。得悉首礼同志有回村的机会,高群即嘱我草拟书信一封由首礼同志带给二嫂。忆往昔,因有古槐人家爷爷的仁德、娘的慈爱、二嫂及众姊妹的厚谊,才有了今日之堂堂正正的金翠玉;忆往昔,因有文源二哥的革命启蒙和引导,才有了今日之共产党员、革命军人的高群和金翠玉!我等之骄傲、之自豪、之革命意志,概由古槐人家始;我等之良缘、之夫唱妇随、之幸福家庭,亦概有古槐人家始!古槐人家将永远是我等的家!天涯游子心,悠悠念家亲,古槐人家亦永远是我等的眷念和牵掛!胜爸和明妈已转业沂城公安工作,小抗战也留在沂城入托幼儿园,请二嫂勿念。望士勋加强学习,用革命思想武装头脑,带领人民群众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生活!望士仁和士信好好上学读书,长大成为建设新中国的栋梁之材!国民党第八军残部早已逃去江南,文菊可能被其丈夫挟持也已去江南,具体情况不详,容日后再探。我们会一如既往地、锲而不舍地打探二哥的消息,愿全国解放之日,幸为二哥、二嫂团圆之时!请代向大娘、大嫂、文泽及孩子们问好!此致,革命的敬礼!金翠玉携丈夫高群、儿子抗战拜上。
尹秀娟读罢,起身拿来毛巾,轻轻地拭去滴落在信纸上的泪水,接着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又找来一张桑皮纸仔细地包起来,便将信珍藏于已故母亲像框底下的墙龛里。她没有睡的意思。她不由得看了几眼挂在墙上的琵琶,忽然想起了埋在心底的那个阴阳:手弹琵琶,不断弦,就是自己至亲至念的人安然无恙!她的心一下子释然了,自从丈夫文源走后,自己没少弹起琵琶借以抒发情怀,而每次弹琴弦都安然无恙,这么说来,丈夫文源也一定安然无恙!她刚摘下琵琶来,大儿子孙士勋一步迈进屋来,看着娘拿起了琵琶,知道娘又来了兴致,就说:“娘,我和六猛爷爷在前院里把生产互助组的事都搭配好了,这会儿极想听娘弹个曲轻松轻松。”尹秀娟指了指窗外,唏嘘地说:“弹起琵琶,还叫人睡觉不?”“二妹,弹就是,我从后院里走过来,每个屋里都亮着灯,还都没睡。”随着话声,孙许氏进屋里来,她接着说:“今日士星来信说,他留在了青岛,上个月转业到海运局工作,这不是高兴的事吗!二妹,弹起来吧!”尹秀娟也极愿弹起琵琶进一步验证自己心里的阴阳,便顺势而为。她端起琵琶,略有沉思地问:“大嫂,弹哪个曲?”孙许氏脱口而出,说:“就弹去年孙文凤教咱们的那支新歌《沂蒙山小调》。”尹秀娟的音乐天赋极高,一支歌曲,她只要学会了哼唱,就保准流畅的弹出来。她起了调,接着一往情深的弹起来。顿时,清脆而动听的乐曲飞向夜空,一扫宅院里的睡意,大人孩子们都聚拢过来,陶醉于赞美新生活的歌声中。各人随和着唱道: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
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
红红那个高粱哎豆花香,
万担那个谷子哎堆满仓。
咱们的共产党哎领导好,
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
曲终唱罢,屋里只剩下她自己时,尹秀娟抚摸着琵琶琴弦,久久不能入睡。她确认丈夫孙文源一定好好地活着,一定在整装待发,一定会随着解放大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借翠玉妹妹的吉言:全国解放日,夫妻团圆时。她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她舒心地笑了,笑的很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