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在阵阵的寒风中,摇落了一树枯叶奉还给大地,墨绿的枝条暗流涌动,待春风吹来,再孕育那一片蓬勃的新绿。
冬天的夜,黑的早、黑的也快。孙文源早早地钻进被窝里。他把罩子灯拿到床头挑亮了。尽管是囫囵吞枣,他还是从床垫下摸出那本油印小册子看起来。他看一句,就调动自己的学识,先从字意去理解,然后再结合实际去想象。譬如,像孙首礼这样的家庭,没有田地又缺这少那的,只有几间破屋,是不是书上说的属于¨无产阶级?¨而自己家里田产众多,还有丝场,是不是书上说的¨资产阶级?¨另外,阶级斗争这句拿到现实又不能一概而论了,如果孙首礼是无产阶级,而自己是资产阶级,没有斗争过呀!像自己帮孙首礼家修房子,接济他吃的、用的、穿的,他感激还来不及呢,哪有斗争啊!可是,别的村里有的财主欺压穷户的情况是有的。他就这么看一句、想一句,不多时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刮着,不时有些物件被风刮的叮当响。他被响声惊醒过来,见灯还亮着,小册子还拿在手里,他想睁大眼睛再看一会儿,可是两眼皮总是沉甸甸的不听使唤。还是干脆睡觉吧!他把册子再掖到床垫下,吹熄了灯,握紧被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境里都是些杂乱无章的片段:一会儿他腾云驾雾,一会儿又飞檐走壁,一会儿又像是被追赶着跑不动……虽然在梦里,但窗外的风声还隐约在耳。在呼呼的风声里,好像掺杂着女人的哭声撕裂着传来。他忽的清醒了,坐起来仔细的听了听,确实是女人的哭声。他立马穿衣起床跑出门外,寻着哭声向后院跑去。
哭声是他大爷孙福常的屋里传出来的。孙文源进到屋里,见屋里站了好多的人:有爷爷、大爷、大哥、三姐,还有娘,孙兴贵;孙文菊趴在床沿上大声哭着;中药堂的膏药老五收拾着他的药箱,嘴里说道:¨中风急症啊!快准备后事吧。¨孙老太爷随着膏药老五到了门外,问道:¨老五哥,文清他娘没得救了?¨¨都咽气啦,快准备后事吧!¨膏药老五向老太爷摆摆手,接着说:¨老弟呀,我回了!¨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些天,宅院里自从办完文清他娘孙王氏的丧事后,显的一片沉闷。孙老太爷整天抽着闷烟,前前后后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孙福常的家里还沉浸在悲痛、哀伤的气氛里。孙文源他娘孙刘氏把孙文菊和两岁的孙文泽,接到自己的屋里照看。大冬天里,这前后院里没有什么事可干,孙兴贵就跑到丝场帮忙。孙文源还是很看事的,自从他大娘孙王氏去世后,他就把心爱的琵琶束之高阁了;每天放学回来,在屋里不是看小册子,就是研究曲谱上的蝌蚪线;再就是躺在床上想想只见过两面的未婚妻……
好歹时间是抚平伤痛的良药。临近过年,宅院里的笑声渐渐地多起来。孙老太爷还是他的老习惯,早起来到后场院、丝场里遛达一圈;他这一圈来回路上要考虑些问题,想些心事。这会儿,他倒背着手在场院里遛达着,心想:兴贵和文源他娘的事,这八字才撇了半撇不到就搁下了,这搁下就搁下吧,以后再说。文清他娘没了,福常家里没个撑家的女人,这家就不像家呀!要给福常续弦怎么也得一年以后,还是给文清早完婚吧……他想到这里,就加快了脚步回到家里。雷厉风行,也是他的好习惯。到家后,他看孙兴贵没在跟前,就叫来文绣去找找孙兴贵,文绣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孙兴贵来到他跟前。他把要文清提前完婚的想法说了说,接着就叫孙兴贵去东阳村女方家里,商量提前完婚的事宜,他说:”这婚事定在年前是来不及了,商量商量年后正月里行不行。”孙兴贵点头答应着,就去做准备,接着就动身前去。
小学堂里腊月十五那天就放了假。孙文源在家里坐立不安的,他想弹琵琶又没练好弹不出好调来,一心里想到五肼集去,跟他那未婚妻再学学,又感到不好意思的。他到娘那里,把自己的心事跟娘说了说。他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这么点事就难住啦?去就是!¨娘的话给了他勇气和信心。第二天一早,他背上琵琶就踏上了去五肼集的山路。
他那未来老丈人的家,他还没去过。到了五肼集后,他只能先到尹记杂货铺来。年关临近,尹记杂货铺里人头攒动,购置年货的顾客络绎不绝。他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柜台里面的阵势更令他惊诧:有五位年青伙计扭身转腰的给顾客拿货;还有三位姑娘坐在桌子前,专门打着算盘收钱结账,而中间里那个¨噼里啪啦¨打算盘最响的,正是尹秀娟。尹掌柜看到了他:¨文源,你来啦,快进来!¨他回答说:¨二叔,我来的不是时候。¨尹秀娟朝他嫣然一笑说:¨你来的正是时候,快进来帮忙!¨他寻思:自己虽然跟高老师学过珠算,但是只会单珠蹦,几个手指配合不灵活,打起来不连贯,所以能帮什么忙?尹秀娟见他身背琵琶还犹犹豫豫的,就说:¨打算盘也是练指法,和弹琵琶有异曲同工之妙,快进来!¨他想:对呀!拨拉算盘和弹琵笆都是活动手指,是很接近。他便进到柜台里在桌旁坐下,尹掌柜拿来算盘给他说:¨文源,好好跟秀娟学吧,秀娟的手艺多着呢!¨他笑了笑解下琵琶,拿过算盘笨拙的拨拉几下,盘珠声就像敲石头。他红着脸对秀娟说:¨我还是先看看,见习见习吧!¨秀娟甜甜地笑了笑,拿过算盘双管齐下,一手一个拨拉起来,那带着节凑感的¨噼里啪啦¨声,真是不亚于琵琶的韵律。他看得眼花缭乱,听得舒舒服服,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
近晌午,店铺里的顾客少了起来。尹掌柜从里屋出来,兴高采烈的说道:¨今日三位姑爷不约而同齐聚我尹记,令尹记顾客盈门,生意兴隆,今晌午特备鹊儿岭全羊招待大家伙;现在请各位起身去堂屋用餐,吃全羊、饮小酒、听曲儿。¨说着伸手作出有请的动作,招呼各人随他而去。
各人进到堂屋,在席间入座。秀娟向他介绍了叔家的两位姐姐和姐夫。那两对姐姐、姐夫都向他微笑致意,他也点头回了礼。两位姐姐都是天生丽质的花容月貌;而俩姐夫也是英俊潇洒的气质不凡。尹秀娟过去给留声机拧了几把弦,放上唱片,那里面就弹奏起曲来、唱起歌来,还是极好听的女声:
……
花朵一处处开放
散播无限的清香
流莺一声声歌唱
赞美满眼的春光
……
男士们不由得打起节拍,女士们也情不自禁得随着哼唱两句。而全羊上桌,一下子冲淡了刚刚的浪漫情调,诱惑起各人的食欲来。尹掌柜拿来瓶红葡萄酒,说:¨这吃全羊喝烈酒才对味,可你们这些孩子哪个是喝老烧的料,咱们还是土洋结合来瓶红酒助助兴吧。¨各人都没吱声即为默认。
这两对姐姐、姐夫年龄都在十七八之上,对刚见面的这个准小妹夫完全是当小孩子看,除礼节性的问他上什么学、读什么书之外,其他的话题一概没有他的份,把他当成局外人撇在一边。所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却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极感兴趣,干脆就认真的当起了哑巴听众。从他们的交谈中,他知道了那个大姐夫叫白旭,现在省城济南第一师范读书;另一个二姐夫杨洪春家是益都县的,现在益都县立高等小学读书。尤其是大姐夫白旭知道的太多了:北平、上海、广州,黄埔军校等发生的大事,还有国共合作,北阀军已打过武汉等等……他对大姐夫白旭的见识肃然起敬!也许这就是十八九岁后的自己。他这次来可谓不虚此行,得到了比学弹琵琶更重要的收获。从面前的两个姐夫外出读书的经历来看,这尹家的闺女都不是丈夫外出读书干事的阻碍和牵绊。他爱慕的看了看尹秀娟,心里想:将来自己到县城、到省城读书,她也一定会支持的,这才是令他最感庆幸的!
留声机里那个好听的女声还唱着:
……
陌上的情侣挽倘佯
花外的流莺并肩飞翔
花朵开放
流莺歌唱
……
鹊儿岭全羊果然名不虚传,的确刚好吃。肉质鲜嫩,不膻不腻,细细嚼之,余香悠长。他们几个已吃的满口留香;葡萄红酒低低的酒度,给几个俊男倩女的脸上挂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俊男再添许多豪气,倩女更增十分妩媚!尹掌柜笑呵呵地从柜台那边回来,见各人已是吃饱喝足,便招呼各人再去柜台帮忙。各人面面相觑,虽有不悦之色,呵呵!吃了人家的全羊,哪有不听吩咐之理?便懒洋洋地去了。
过晌后,尹记杂货铺柜台内外还是一片繁忙。白旭、杨洪春和店里的仨伙计还是干着头晌的营生;大姐尹秀婷、二姐尹秀媛和尹秀娟也是头晌的那些事情;孙文源跟着尹掌柜从库舍里取货给柜台上,这个是体力活不用动脑子,思想开开小差也不要紧。孙家小埠也有来尹记买年货的,见孙文源在未婚妻的面前还挺能干,都和他开玩笑说:¨这会儿不用偷着看媳妇了,还得在媳妇面前好好表现。¨惹得满堂里笑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