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三百年古槐,历尽多少次风暴雷电、旱魔虫噬的自然界淫威,它依然傲岸挺拔,生命力蓬勃而翠绿,是因为它根植于厚重而深邃的大地,吸吮着大地母亲的精华和滋养。阳春三月,和风细雨再为古槐披一身新绿,妆扮它新年度的辉煌和英姿。

一轮朝日,为山村送来缕缕阳光,也为宅院送来一份大红喜报。尹秀娟手捧喜报,心里是一半欢喜、一半忧。孙文源一考成功,终于实现了他立志高远的求学之梦,作为妻子,尹秀娟为之自豪而欣喜。可是,遥遥近千里的省城济南,对于交通闭塞、几无通讯的山村来说,那就是天之涯、地之角。游子一去,遥隔一方,上有老、下有小,穿衣吃饭的生活重担,实实地压在了尹秀娟的肩头上,她一个弱女子为之如何不忧!

省城济南乡村师范的开学日期是:公历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八日。孙文源与高齐民约定二十六日启程。由于不用带行李,俩人就决定徒步到益都火车站,再搭乘二十七日的火车到济南。

天刚蒙蒙亮,尹秀娟起床后,给爷爷和婆婆寖了鸡蛋,又为丈夫孙文源做好早点。她到婆婆孙刘氏的屋里见士勋还呼呼的睡着,她婆婆轻声说:“别吵醒了士勋,文源要走就早点走,别等孩子醒了缠磨他。”她就赶紧回屋来,丈夫孙文源正在吃早点。没等她话语,士仁倒是翻了个身坐起来,醒来就“哇、哇”地哭,她赶忙抱起士仁哄着便到了门外。她又回转身向门口那里探了探身说道:“文源,要走你就拾掇拾掇赶紧走,别等士勋醒了过来缠住你。”孙文源笑了笑说:“没事,以后像这种情况不是经常遇到,还能每次都躲着儿子偷偷地走。”任凭尹秀娟怎么哄,士仁就是哭声不停,好像故意用哭声叫醒他哥哥似的。孙文源背起简单的行囊出屋来,伸手要抱抱士仁,尹秀娟说:“别抱了,你快走吧!”孙文源说:“给我抱一抱,就算是出发前跟儿子打个招呼。”他抱过士仁来,看着士仁呶呶嘴说:“士仁是个男子汉,哭得鼻涕真难看,……”士仁“嘎嘎”地笑起来。孙文绣过来接过士仁去,说:“来,士仁,找四姑抱,让你那狠心的爹快走。”孙文源笑了笑说:“你这当姑的倒好,挑拨俺父子关系。”尹秀娟说:“别贫嘴啦,快走吧!”孙文源就正了正行囊转身要走,恰在这时士勋从屋里跑出来,嘴里嚷嚷道:“爹,我也去、我也去!”说着,跑过来抱住他爹的腿。尹秀娟边伸手拉士勋边说:“叫你快走,你磨磨蹭蹭的,这会儿抱住了吧!来,士勋到娘这里来,咱和弟弟玩去。”士勋紧紧的抱着爹的右腿就是不松手。孙文源就弯下腰摸着士勋的头说:“士勋是听话的孩子不?”士勋回答:“听话。”他又引导地说:“爹像士勋这样大的时候就跟着叔叔到小学堂玩了,士勋是不是也跟着士星哥哥和三叔到学堂玩去。”士勋说:“爹,我要跟爹到学堂去玩。”他说:“爹现在要到大学堂去上学,像士勋这样的小孩只能到小学堂去,等士勋长的和爹一样大了才能到大学堂去,是不是啊士勋?”孙文泽过来说:“士勋,像你士星哥哥和三叔这样大还要在小学堂呢,只有像你爹这样大的人才能上大学堂,走吧士勋,跟三叔到小学堂去,那儿可好玩啦!”士星也过去拉着士勋的手说道:“走,士勋以后咱俩天天到小学堂去,可好玩啦。”士勋懵懵懂懂地松开手,跟着孙文泽和孙士星一步三回头的瞧瞧他爹出门去。孙文源出来家门,大家伙跟至古槐树下目送着孙文源向东庄走去。老太爷咳嗽了两声说:“套辆马车送到县城也好啊,非得不用,自个走!”

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时节,雨量充沛,冬小麦开始拔节抽穗,也正是播种五谷、瓜果的最好时令。这天清早,孙贵新随着孙老太爷到北坡、东坡、北沟底转着看了看,把那几亩春闲地合计了合计,老太爷说:“前阵子那几场雨下的适时,你看看这地里的墒情正是播种的好时机。”孙贵新说:“叔,明日是五肼大集,我去买些黍子、高粱种子来播上?”老太爷就说:“兴贵呀,啊,又叫错了,其实刚咱爷俩在这里叫兴贵也不要紧。我也是这么想的,种些黍子、黏高粱过年蒸年糕。一定要买黏高粱种。”老太爷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再买些豆种播上。”孙贵新答应着。不时爷俩就回到家里。

孙贵新买回种子来,又把播种的家把什找出拾掇好,他便到街上找短工。正是春播农忙时节,街上冷冷清清、人影稀少。只有一家铁匠炉红红火火的,不时的响起些风箱的“咕哒”声和“铿锵、铿锵”的铁锤声。还有个四十来岁的货郎坐在独轮货车上,不停地摇着货郎鼓叫喊着招揽生意。这个货郎自打清明节来站街到现在,几乎每天都来,和来来往往的街上人都混成了熟面孔。这个货郎已注意到了孙贵新,来街上好几趟了,肯定是找短工。他见孙贵新要回家的意思,就喊道:“这位大哥,是不是要找短工啊?”孙贵新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着问:“兄弟,你好眼力呀,你怎么看出我要找短工?”他就说:“大哥进出这家高门大户好几趟了,不是这家的管家,就是当差的,这个农忙节令不出来找短工,出来干什么!”孙贵新说:“算你说对了,只是出来好几趟没找到人,看来就得到大集上的短工市找找啦。”他说:“兄弟我倒是能联络几个给大哥,大哥需用几个?”孙贵新就说:“那感情好啊!不多,俩就中,就是拉拉耩子。”他就说:“那我明日就把人带来?”孙贵新说:“中,工钱吗明日人来了再谈。”他就问:“大哥,兄弟我还不知大哥姓什名谁呢?”孙贵新就说:“我叫孙兴,啊,孙贵新,就叫我老孙就行。”他说:“兄弟我记下了。”孙贵新办妥了这件事就踏实了,墒情不等人呐!

夜里,孙贵新早早的睡下,可躺在床上反来复去的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像翻书一样想些事情。那些陈年往事不由自主的就冒出来,越是不愿意想的事越是挥之不去。于是,他就感觉很烦燥。干脆就下床来出屋去,让晚风吹吹凉清爽清爽。他卷了根纸烟点上火吸起来,又去舀了瓢冷水喝了几口,一股清凉沁入肺腑,烦燥的那颗心总算稍得安静,缭绕在脑海里的思绪也理顺了一些。他把回到宅院后的情势一项一项的权衡了下,他想:文源已去省城念书,这孩子心存那个志向,从今往后那一定是抛家舍业的在外闯荡,照顾这家子妻儿老小的重担自然得由他挑起,而名正言顺的更好的挑起这负担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尊从老太爷的意思,和文源他娘孙刘氏结为夫妻,虽然他命根有碍难行夫妻之实,但老来相依相伴,也不失为一段美满姻缘。他接着想:老太爷和尹老哥曾三番五次的善意撮合,文源他娘也频频放电释放情怀,文源和秀娟这对小夫妻也早把他当自家的亲人长辈,就是文绣、文娴还有文清、文菊那家子也从来都是把他看成自家人,因此,他如果再不识好歹的还拧着、犟着,那不是太不尽人情了吗!想到这里,他如释重负的回屋睡下,决定明早就回禀老太爷,由老太爷作主,择日把事情办了便是。

第二天清早,孙贵新就进到孙老太爷的屋里,把头夜里想好的那件事跟老太爷细细回禀了。老太爷听罢,咳了一声,就喜笑颜开的忙不叠地说:“呵呵,贵新呀!总算开窍啦,就等你一句话。好,等忙过这阵子咱就办办。”孙贵新就说:“叔,也别太麻烦了,都这把子年纪啦,一家人的热热闹闹的吃顿饭就行。”老太爷咳了两声“呵呵”笑着说:“到时再说,到时再说,你去忙吧。”

孙贵新把货郎介绍的两个短工领到后场院里,问了问俩短工的名子,一个叫陈东起,一个叫陈东亭,说俩人是堂兄、堂弟。也不管什么来历啦,只要会干活还能干,几亩地耩子播种也就两天的功夫,干完活结了工钱走人两来无事。孙贵新想着,就支派堂兄弟俩抬起耩子,自己背起粮种向东坡走去。堂兄弟俩人都是宽松的长褂长裤打扮,出力干活汗流夹背的也不舍得脱下长褂。东坡里人来人往的,都忙着地里的活计。堂兄弟俩人还很能干,一人拉一人扶,一个头晌就把东坡的二亩地耩完了。孙贵新跟堂兄弟俩说:“北坡里和北沟里还有两块地,北沟里那块地小些,两位兄弟,以你们看下晌咱们先干北沟的还是先干北坡的?”堂兄弟俩相互看了看,陈东起就说:“老孙,咱们还是先干北沟的吧,这样一下晌就干完了,明日再干北坡那块大的不正好吗。”于是,午饭后,仨人就直接下到北沟里。

这段北沟沟深地阔,几无人影,正是干事的好地界。也真是天遂人愿,即时不干,更待何时?!堂兄弟俩会意地点点头,就向不同的方向闪退出三丈之远,迅即掏出家伙,陈东起大喝道:“孙兴贵!”听到喊声,正忙着摆弄麻袋的孙兴贵,刚抬起头还没出声,随着“砰砰”两声枪响,子弹便射进他的脊背和胸堂。堂兄弟俩人见大事已成,便双双东向狂奔,霎那间便不见了踪影。

孙兴贵死于非命,被枪杀在野外,按照当地阴阳习俗,便在孙家林地里扎起灵棚停放尸首。朝时还有说有笑的一个人,暮时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孙老太爷几近哽咽地喊道:“兴贵啊!都是为叔的错呀!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下你啊!”文源他娘也几回哭昏过去。尹掌柜扶棺捶胸顿足地说:“老弟呀,你这一去,是为哥今生最大的憾事啊!追悔莫及啊!但请老弟一路走好!”发丧完孙兴贵的后事,宅院还笼罩在悲痛当中,孙老太爷大病一场,幸好膏药老五给精心配药调理,才渐渐好转起来。孙文源他娘孙刘氏从悲痛中回转过来,就把恶源归罪到自己身上,痛恨自己是克夫的命,从此便吃斋念佛,以身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