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孙文娴在爷爷的屋里吃完年夜饺子,就被士仁和士信小弟兄俩,搀扶着回到西屋里睡下。反正她身患恶疾有几年了,疼痒早已习以为常。与其整天地喊疼叫痒地呻吟乞怜,倒不如咬紧牙关硬挺住!时下,她感到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在娘的面前,她可以毫不顾忌地喊叫、呻吟,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自己的痛苦和诉求,可以任性、可以发脾气……而随着娘亲舍她而去,所有这些人性脆弱的缺点也都随之远去了,她再也没了任性、示弱的资格。尽管二嫂尹秀娟一如既往的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可她明白,每天面对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苦日子,她稍微不经意的一点“哼哼”声,都会无谓地加重二嫂的心理负担,都会令二嫂沉重的哭鼻子抹泪!她明白,自己只不过遭受病患的折磨和痛苦,可二嫂既要背负照料自己的沉重压力和责任,更要承受的却是支撑起这个家,赡养老人抚养孩子所遭遇的各种艰难和困苦。她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高挑的个头,俊悄的脸蛋白皙而细腻,若不是恶疾缠身,真个是如花似玉一般!也该是为人妻、为人母的韶华之年!偏偏命运就这样捉弄人,赋予了她天姿容颜,却剥夺了她绽放的天地,更令她在病魔的摧残下消磨着青春和生命!

金翠玉、孙文菊由尹秀娟和孙许氏陪伴着,来到六妹孙文娴的床前。她就要欠身起来,被金翠玉按住肩头便再躺下去。灯光昏暗,她惨淡地向久别的两位姐姐致以微笑。那是压抑着心中的痛苦、强咽着肚里的泪水,硬挤出来的丝丝笑容。看着六妹比哭还难受的微笑,孙文菊俯身在六妹的额头亲吻了两口,便起身跑出了门外。金翠玉偏身坐在床沿上,双手握着六妹的一只手,透过晶莹的泪花,那饱含着怜爱的目光,盯视着六妹的眼睛;孙文娴再也忍不住了,一股凄泪夺眶而出,她喃喃地叫着“翠玉姐”,悲戚地喊着“想娘!”尹秀娟捂着嘴压抑着哭声也跑出了门外。孙许氏掏出手绢为孙文娴擦着泪水,劝慰道:“六妹,不哭!你翠玉姐和五姐大年五更的下山,跑了上百里地来看咱们,六妹应该高兴才是,咱不哭,啊!”

门外,尹秀娟抹了抹眼泪,和孙文菊说:“五妹妹,我看时辰不早了,你和翠玉还要赶路,快进屋里和翠玉喝点热水打个盹歇会儿。”孙文菊掏出怀表瞅了瞅,正是新年初一凌晨两点,她说:“还有时间。二嫂,走,到你屋里坐坐说说话。”她二人到了前边屋里,士勋和两个弟弟还没睡。孙文菊离家时士信才两岁多点,根本不记得五姑的模样,他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五姑,孙文菊蹲下心疼地看了看他冻伤的腮帮子,扭头看着尹秀娟说:“二嫂,以前咱家的孩子哪有受过这种屈的,还把腮帮子冻裂口子!”尹秀娟说:“士信,快叫五姑!”士信怯怯地叫了声“五姑。”孙文菊点头答应了,接着说:“这茬孩子正赶上日寇入侵,国破家败的乱世,吃不饱、穿不暖,饥寒交迫,学也没得上,真是生不逢时!不过,我们总有把日寇赶出中国的那一天!到那时,五姑回来教你们读书写字。”士仁眨巴着眼睛看着五姑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士勋抢白道:“士仁,别问了,五姑又不是神仙,还能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快睡觉,让五姑和娘歇歇说会儿话。”可孙文菊还是不厌其烦地跟孩子们说:“咱们打个比方,你们看这霎里屋外的天漆黑漆黑的,这叫黎明前的黑暗,这会儿太阳正在海里、山下顽强的向上爬,等太阳升出海面时那就是黎明到来了,再等到太阳升出山头,那就是阳光普照的大明天了。所以,黑暗一步一步的过去,黎明就立马到来啦!”她说着揽过士仁和士信,有些自豪地说:“五姑和翠玉姑姑,还有你们的爹就是驱散黑暗的人!”士仁和士信几乎同时问道:“五姑,怎么你和翠玉姑姑回来了,俺爹怎么没回来?您见俺爹了吗?”“孩子们,五姑和翠玉姑姑离的近才能回来看看,你们的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杀鬼子,所以不能回来,不过等把鬼子赶走了,你们的爹一定会回来的!士仁和士信都记住,到了街上对谁都不要说五姑、翠玉姑姑还有爹的事情,记住了!”士仁和士信点头答应着,便去找哥哥睡觉了。

尹秀娟和孙文菊坐在床沿上,她问道:“五妹,你和史同法怎么样了?哪时离开的五肼?”“二嫂,我和老史不可能了,五个月前他被鬼子抓了去,一开始关在县城监狱里,孙首礼带人去救他没救出来不说,孙首礼还负了伤,还死了一位同志,唉!现在他被关在什么地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咱们都是一个庄的,怎么没听说过?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二嫂,这些事组织上是要保密的,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所以,二嫂你知道了,就把这件事埋在心里。”尹秀娟点点头,接着问:“老史怎么这样不小心?”“说起来也是该我是的,出事那几天,俺俩的经费花完了,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让他去把怀表当了换些钱先填饱肚子,他去归程当铺被那个李伙计认出来,就派人秘密跟踪他,就在他去五肼庆丰楼跟联络员接头时被汉奸抓走,幸亏我那几天去了山里,才躲过了这一劫。后来才知道,五肼那个归程当铺是日本宪兵队特务机关的一个情报点,那个李伙计早就被日本人威逼利诱当了汉奸特务。”尹秀娟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该杀的李伙计,我那对翡翠鹁鸽失盗肯定就是他捣的鬼!”“二嫂,这件事我在山里也听说了,但不知失盗的是翡翠鹁鸪,太可恶了!让这些狗汉奸先蹦哒着,早晚有一天会收拾他们,血债要用血来偿!”“五妹,咱家里的事,你们在山里怎么都知道?包括你二婶去世,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二嫂,这就是情报网点的作用,凡是有地下组织的村里都有情报员。”尹秀娟点点头,又问道:“五妹,刚才在爷爷的屋里,你说这次翠玉带你下山犯了纪律,到底是怎么回事?”孙文菊便把她和金翠玉这次下山的来龙去脉说了说。

高群作为县高官,又兼任武工队长,对妻子金翠玉我行我素、常常擅自离队违反纪律的行为,多次批评教育,而她就是屡教不改,为此,两口子常常吵嘴闹别扭。在日伪军对沂蒙八路军根据地大肆清剿、扫荡的严峻形势下,县武工队也是经常遭遇日伪军的突袭、合围,至使武工队在南部山区九山、沂山及与沂源、沂水交界处,纵横方圆百里的区域内与敌周旋,频繁转移,居无定所,经常断粮断水,缺衣少穿,对敌斗争、生存环境十分残酷艰难。崔胜现任八路军齐鲁纵队沂蒙三支队某营的营长,他带领的这个营经常活动于沂源、沂水、蒙山一带;而金明珠因为受不了八路军的纪律约束,带着她的几个亲信,又招集了一些失散的旧部重回豹伏寨,打出了抗日救国游击队的旗号,既灵活机动的偷袭日伪军,又严厉打击抢劫那些投日的汉奸地主老财,居然打出了名气,游击队不断壮大,山寨存粮、物资丰厚,给予附近的驻防八路军队伍很大的支援和帮助,纵队首长都竖起大拇指赞口不绝。而金翠玉只要瞅着丈夫高群愁眉苦脸的时候,她就知道武工队和县委将面临断粮断给养的困境,她便偷偷地乔装打扮、不言不声地奔赴豹伏寨,她明妈金明珠只要见干女儿驾到,二话不说就安排几个走卒打扮成老百姓或是客商,运送一批吃的用的到武工队营地。高群见老百姓送来吃的用的,还以为是县委工作组动员群众搞到的,一直把功劳记在工作组的头上,而对私自离队外出的金翠玉总是大加训斥。腊月二十五那天夜里,在两间稍能遮挡风寒的柴房里,高群坐在石板垒起的办公桌旁,拿着宝冶区交通员送来的信函在落泪,刚进屋准备休息的金翠玉,见丈夫异样,便过去接过纸条凑近油灯旁看起来,上面写的,居然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喊叫的娘染病去世!她握紧纸条,返身扑在柴草铺就的地铺上,把头埋进薄被里就悲恸地哭起来。第二天刚放亮,她跟丈夫高群打了声招呼,说到营地各处走走看看,便出了门,直奔豹伏寨而去。她下晌回来,便受到擅自离队的纪律处分。其实,她这次去豹伏寨就是为除夕之夜下山做了充分的准备。

金翠玉劝慰了一番孙文娴之后,回身看了看屋内,只见大嫂孙许氏在摆弄火炉,屋内屋外都没有二嫂尹秀娟和孙文菊的动静,她便跟孙许氏打声招呼就出门,向前面尹秀娟的屋走来,刚到门口处,便听到屋里俩人正在说她的故事。只听尹秀娟疑惑地说:“翠玉妹妹傻不傻,去为武工队弄粮食,直接跟高群兄弟说明不就行了,做好事还偷偷的,这不是白受冤枉!真是个傻妹妹!”她推开门迈进屋里,走到尹秀娟身旁辩解道:“我翠玉才不傻哩,违反了群众纪律更严重!”尹秀娟一脸茫然地看着金翠玉,而孙文菊抢着解释道:“这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从群众那里拿东西,都要花钱买!不然就犯了群众纪律。”尹秀娟似懂非懂地说:“甭管什么犯纪律受处分的,两口子吵个架拌个嘴的都没什么,只要俩人心里都恩恩爱爱的就行!翠玉妹妹,跟高兄弟成亲好几年了,怎么还没要个?”“成天地东奔西窜的,没个安稳的日子,等赶走了小日本再说吧!”金翠玉边回着话边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凌晨三点多,她说:“二嫂,我和文菊该走了。”孙文菊也点点头。尹秀娟拉起俩妹妹的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而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金翠玉和孙文菊来到士勋三兄弟的床前,不料兄弟仨都没睡着,一个一个的蹭蹭爬起来跳下床,站到两位姑姑的跟前。金翠玉逐个捧住兄弟仨的脸蛋,在各人的额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孙文菊则撸抱住兄弟仨待了一小会儿,然后便和金翠玉出门而去。

虽说是大年之夜,却是寂静异常,没有一丁点的年味儿。家家贫寒,户户艰辛,饥寒交迫,人人都挣扎在死亡线上,哪有闲心去张扬过年的兴致,哪有闲钱去烘托年夜的气氛!黎明之前格外漆黑,且格外寒冷,还格外阴森恐怖!然,巾帼女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死都不惧,还有什么可怕的!金翠玉和孙文菊给爷爷鞠躬道别,接着又和大嫂、二嫂等等一一握别后,便跨步上马冲进茫茫夜色里。

新春伊始。虽然,阵阵春风送来了几场春雨,可是,四周坡里却少见绿色的生机。由于鬼子汉奸走狗的烧杀抢掠,到处缺少、买不到麦种,去年秋季各家各户都耽误了小麦耕种,裸露的土地把饥荒年的凄惨景象,无情地定格在人们的心中,多少人家开始迈向漫漫逃荒路。宅院里,幸亏金翠玉和孙文菊大年夜里送来的两布袋粮食。一个布袋里是面粉,而另一个布袋里面则是谷粒和棒槌粒各半。很显然,金明珠很细心周到,既给了吃的又给了种的。一布袋面粉,再掺杂些糠菜,如果关上门来,自家里大人小孩十多口人偷偷享用,差不多两三个月不会饿死。可是,邻舍百家,都是同族同姓的,听说这家里被逼得卖孩子了,那家里老人快饿死了,还有的要到阎王鼻子那里上吊跳崖了,……种种这些残酷的传言,一旦冒进老太爷的耳朵里,他便坐卧不安,就打发家人给那些走投无路的邻家送些面粉去,以解燃眉之急。搁不住这家送那家送,一布袋面粉没几天就空了。尹秀娟就要打开另一个布袋,不料大嫂孙许氏一把推开她,双手抱住那个口袋哭着说:“二妹妹,咱自家人还要活命啊!”尹秀娟拉着大嫂的胳膊,哀求道:“大嫂,你就让我挖一瓢!孙首礼媳妇领着俩孩子逃荒去了,他家大娘瘫在地上快饿死了,就让我挖一瓢吧!”孙许氏泪眼汪汪,无奈的松开手臂,抢过尹秀娟手上的葫芦瓢,挖出两瓢棒槌粒后,给尹秀娟擦着眼泪埋怨道:“咱家的孩子们整天地吃糠咽菜,爷爷还是几穗麦粒度日,就这样也维持不了多少日子啦,你这菩萨心肠早晚得把自己饿死了才算完!”说完,妯娌俩抱着痛哭了一场,淋漓尽致地把压抑在心中的憋屈、怨气发泄出来。

这个春天里,雨水倒是充沛。临近谷雨时节,孙老太爷到北坡里转着看了看,土层湿润,正是播种谷子的墒情,他便叫孙文泽领着士星、士勋等半大孩子,拾掇起耩子来,又约和着全家人齐上阵,整理出几亩地块,把孙许氏要死要活保存下来的几瓢谷种播进地里。大片的赤地,只这么小片的绿色,老天爷倒是仁慈了,三五天一小雨,八九天一大雨的,雨水赶趟,春播的谷苗长势喜人。时近芒种,老太爷又招集着全家人,把孙许氏偷挖下的几瓢棒槌粒点种到地里,剩下的就是虔诚的祈祷老天爷继续慈悲,为大地苍生赐予几个月的风调雨顺,期盼秋后有些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