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婆婆孙刘氏的病情日趋严重,高烧不退说胡话,畏寒腹痛上吐下泻。膏药老五、高先生用尽了方剂,一碗一碗的汤药喝进肚里,如同喝开水一般,于病情无大作用。尽了努力,而病情没有好转,膏药老五和高先生面面相觑。高先生面露愧色,无奈地说道:“老五哥,咱们中医是无能为力了,能不能托人去县城找个西医大夫来看看?”膏药老五未置可否,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又点点头。恰巧这日平南峪大姐孙文悦和丈夫刘东,回娘家来探望二婶的病情,尹秀娟便把请西医大夫的意思跟大姐夫刘东说了,刘东很干脆地说:“大埠庄的童大夫可能现在家里,我去求求他试试看。”说完,就出门去了。自从日军占领骈邑县城,曾经的教会医院被日伪军搞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还动不动抓人去战场上救护。一些医生、勤杂人等忍受不了日伪军横行霸道、飞扬跋扈地折腾,便瞅着机会就逃出医院溜之大吉。刘东和童大夫是同样情况逃回家的。

孙家小埠西南边的就是大埠庄,两庄相距四里路不到。也就半个时辰,刘东就领着童大夫来到病人的床前。童大夫用手背拭了拭病人的额头,又见病人干黄消瘦的脸上冷汗直冒,神志开始浑蒙不清。他拽了下刘东的衣襟,俩人便到了屋外。童大夫小声说:“病人是伤寒引起肠胃并发症,局部肠胃可能已经坏死穿孔。这要离大医院近立即开刀也许还能治,可在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就没治了!赶紧准备后事吧,熬不过这三两日了。”……尹秀娟知道了婆婆的病情,她强忍着内心的苦楚,便着手安排起来,她让三个儿子搬回自个的屋,又在三院的西屋支起火炉,安排孙文娴住过去;又支使孙文泽去董阁楼和刘尧村送信,要二姐孙文锦和四妹孙文绣尽快过来;三姐孙文欣半年前就跟着军人的丈夫去了外地,也是音讯皆无;大姐孙文悦昨日来后住下没回去,而五妹孙文菊是革命人,随队征战,去向不定。

这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婆婆孙刘氏已游魂于弥留之际,兴许是回光返照的原故,一直神志不清的她,这会儿反倒是异常清醒。她略抬起头,尹秀娟把枕头给她垫高,昏暗的油灯下,她看到屋里站满了人,没有一个说话吭声的。这一时刻里,只有些细微的抽泣声和喘息声,还有偶尔的擤鼻子声,令屋内的气氛低沉而庄重而肃穆。她又偏了下头,喊道:“文娴、文娴在哪里?”听到娘的喊声,孙文娴披着件大棉袄挪动到娘的跟前,哭腔着叫了一声“娘!”孙刘氏伸出手来抓住尹秀娟的一只手,让她握住孙文娴的一只手,一副怜求的目光投向她俩,尹秀娟泪流双腮、会意地点点头答应道:“娘,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六妹的!”这时,孙文锦、孙文绣也赶紧凑过来,“嘤嘤”地啜泣着向娘点头示意。尹秀娟拽过士勋、士仁和士信仨兄弟,在嫲嫲的床头前,仨兄弟抹着泪一起叫了声“嫲嫲!”孙刘氏欣慰地点点头,接着长舒了一口气,喊道:“文源,我的儿!你头一回跟娘撒了谎、失了信!娘是等不到你回来尽孝了,我的儿啊!”屋里顿时起了一片“嘤嘤”地哭声。老太爷轻轻的咳了两声,向前凑了凑说道:“文源他娘,你就放心吧!咱们的子孙都是好样的,文源一定会平安归来!”孙刘氏又长舒了一口气,凄惨地喊了一声“爹!……”顷刻间,她又吐出一口气,眼光直向屋顶,声音逐渐微弱地喊着:“禄常——兴贵——”接着吐出一口长气后,便再也没有了气息!

婆婆孙刘氏走了,带着对这个无道黑暗社会的憎恨!带着终没见儿子最后一面的怨恨!带着未能竭尽孝道、未能根治小女儿的恶疾,妄为儿媳、妄为人母的遗恨!她撒手人寰,终得解脱。她受够了担惊受怕、艰难困苦的煎熬,受够了思儿怜女、疾病缠身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三日发丧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五日,一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村庄、原野像是都披起素装哀悼逝者。村里孙厚、孙先明、孙相田等人,还有南园孙文刚、孙文峰等和西院里的一些近支叔侄弟兄们,都来帮忙料理孙刘氏的后事。董阁楼孙文锦和丈夫来时,偷着揣了几个馍馍和带了几块私房钱;刘尧村孙文绣和丈夫因家里遭鬼子汉奸搜刮、抢掠,若大个刘家大院已是财粮皆空,只剩了一副空架子,孙文绣变卖家什剩下的几块钱全拿了来;平南峪孙文悦和丈夫,也是几块私房钱和一小包袱干粮拿来凑上。出了嫁的闺女、侄女总共凑了十来块钱;村里邻舍百家都念着往日宅院里的好,虽然都过着清贫的日子,但无一家不倾囊相助,这家一两个铜板、那户几吊小钱的,也凑了几块钱。孙厚、孙相田和孙文刚等人在老太爷的屋里,计算着各项事宜的花费,预计能买个稍好的棺木。老太爷咳嗽了两声,叹着气直摇头,他慨叹道:“依着文源他娘的身份,是该给她厚葬!可时逢乱世,各家各户都艰难度日,咱可不能拿着活人忍饥挨饿挤出来的小钱为死去的人讲排场!以老朽之见,丧事一切从简,薄木棺材入殓,剩余的钱买些食材各家各户的分分,让大家伙度过年关才是。”这时,孙文峰披着一身雪花跑进来说:“大爷爷,林地里土层冻结的就像石头,根本挖不动,怎么办啊?”孙厚自言自语地说:“这要烧开水烫或是直接烧柴火烤,那得多费劲啊!再说天气这样冷,又下着大雪,还不是边烤边冻?”他摇了摇头,看着老太爷,其他人一时也没有主意。老太爷沉吟了一会儿,悲怆地说:“文源他娘到了最大的遗愿就是能见儿子最后一面,文源一定会回来的,那咱们就等文源回来,给他娘出殡入土安葬吧!”他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各人不解其意,齐刷刷的目光投向老太爷,他抹了几把眼泪后,说道:“孙厚,你找几个人到后院丝场里,从被鬼子烧掉的大棚土墙上拆些土塉块,拉到林地去,用土塉块在地面上垒起个坟丘,把文源他娘的尸首、棺材都丘在里面,等文源回来时,兴许还能看一眼他娘的尸骨。”说完,他深深地埋下头,双手捧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孙厚扶住老太爷的肩头劝说道:“大叔,您节哀,您也要好好保重自个的身子。”说完,他看老太爷止住了哭声,便向众人摆摆手,要各人按照老太爷的意思去办理。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宅院里老少男女都拥挤在老太爷的屋里过年。十几口人,四五岁、七八岁、十几岁的孩子占了大多数。尽管失去亲人的痛苦还絮绕心怀,但老太爷还是尽量变些法儿,让孩子们童心不眠、天性释放,引导他们走出悲痛忧伤、艰难困苦的阴影,更多地接受些坚强、自信、蓬勃向上的阳光!他看到桌子上摆的几盘水饺,孩子们都不爱吃,没有伸手动筷子的,他心里明白:水饺皮是半粮半糠的面团擀的,水饺馅是晒干的野荠菜经开水泡发后剁的,里面就放了少许盐;近年来,孩子们平日里吃糠咽菜惯了,就盼着过年吃顿可口的饺子,而眼前这不见荤腥的饺子,的确令孩子们大失所望。老太爷看着围坐在桌旁的孩子们,心里升腾起希望和欣慰的同时,那份隐忍的愧疚和自责又令他痛楚不已。他本不舍得吃,自己省一口孩子们就多吃一口。而这会儿见孩子们厌食的样子,他便带头夹起一个水饺小口咬着,细细的嚼着,还咂着嘴一个劲地说香!而这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夹起一个也慢慢地吃起来。有趣的是,老太爷吃一个,孩子们就各吃一个,像商量好似的。尹秀娟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受尽苦难的孩子更是早懂事、明道理!孩子们并非挑肥拣瘦的厌食,而是在“逼宫”,是在强迫爷爷品尝年夜水饺!大过年的,万不能再让爷爷进食几颗麦粒充饥!想到这里,她感觉鼻头一酸,苦楚和慰籍交织的热泪夺眶而出……。几盘水饺吃完,老太爷也悟出了其中的奥妙,他捋着下巴胡子,瞅了瞅孩子们,嗨!一个个的都是小精灵,用计谋逼老朽吃了这么多水饺!

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撕裂着这个漆黑又寒冷的大年夜!老太爷起身看了看窗外,差不多已近子夜时分,也正是辞旧迎新之时,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文泽,你领着士星、士勋到丝场里看看,我好像记得在东屋里,也许是在南屋里的壁橱里放着些鞭炮来,这都好几年了,不知还有没有?有,就拿来,咱也放支子鞭响亮、响亮!”孙文泽就招呼着士星和士勋出门向后院走去,士星打着灯笼头前带路,他们刚要拐向东院,突然听到“扑通”一声,不多时又是“扑通”一声,士星赶紧吹熄了灯笼,仨人原地不动、屏息静气地向声响处看去,那儿是挨近炮楼的一段土墙,虽然天漆黑,但影影绰绰地见两个黑影向这边走来,还听到一个女声说:“我刚跳下来时,还看见这边有灯光来,一会儿就不见了。”另一个女声说:“在自家院里了,肯定是自家人,走,过去看看!”士星耳灵,听出了五姑和翠玉姑的话音,就小声喊道:“是五姑和翠玉姑姑吗?”士勋干脆迎着俩黑影跑过去,孙文泽和士星也向前凑了几步,来至跟前的果然是孙文菊和金翠玉。

孙文菊一把拉住刚要转身向回走的孙文泽说:“三弟,你和士星拿着钥匙打开炮楼边的小门,到后场院的西棚里,把两个布袋扛家里来。我和翠玉姐骑一匹马来的,马也在棚里栓着,若能找些草料顺便喂一些。”孙文泽和士星按着吩咐去了。士勋便领着两个姑姑直接来到老爷爷的屋里。

在这兵荒马乱、鬼蜮横行的战争年代,在这个黑暗又严酷的大年之夜,突如其来的久别重逢,令历尽磨难的亲人们,一时语塞难诉,只能相拥而泣……尹秀娟松开拥抱金翠玉的双臂,接着又双手扳着她的肩头,端详着她那起了细细的皱纹又略显粗糙的脸庞,看了又看,稍后用手轻轻地抹去她眼角的泪花,跟她说道:“翠玉妹妹,快去拜见爷爷,和爷爷说会儿话。”金翠玉点点头,便转身过去,爷爷也刚要起身抬脚步,她赶忙一步跨过去,扶住爷爷的胳膊,让爷爷再坐回椅子上,她便退后一步双腿跪地,给爷爷磕起头来,而爷爷忙起身扶住她的肩头,边拉她边说道:“翠玉啊,好孙女,咱不兴这样的大礼,地上又凉又湿的,快起来!”她却执拗着磕完三个头后站起来,依偎在爷爷的身旁,接着泣不成声地诉求道:“爷爷,孙女想去看看娘!嘤嘤嘤……”老太爷叹了口气,说道:“翠玉啊,咱不哭!你娘染病几个月,总也没熬过这个年来,你们都知道了?”金翠玉点点头,接着把头埋在爷爷的腿上,“呜呜”地哭道:“娘,女儿不孝啊!女儿不孝……”老太爷边扳着她的肩头边说:“翠玉,好孙女,咱不哭,啊!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们为国家尽力、尽忠,就是好男女!你娘若九泉有知,一定会为你们骄傲而自豪!”孙文菊和娘史氏、大嫂孙许氏、二嫂尹秀娟及孩子们,一一亲热之后,来到爷爷的跟前,她先拉起还在哭泣的金翠玉,然后跟爷爷说道:“爷爷,我和翠玉姐必须在天亮前赶过寺头去,就是借天黑穿过鬼子汉奸的占领区。”老太爷听此怔了一会儿,有些怅然地问道:“既然来了,多待一天,初一夜里走不行?”“就是,翠玉妹妹,爷爷说的对,就多待一天。”尹秀娟接着爷爷的问话说道。孙许氏也凑过来拉着金翠玉的手说:“翠玉妹妹,多待天,咱姊妹好好说说话。”没等金翠玉开腔,孙文菊坚定地说:“不行!爷爷,您有所不知,这回借年夜翠玉姐带着我下山来,还是犯了纪律来的呢!……”没等她说完,金翠玉拉拉她的袖口,制止道:“五妹,别说那些题外话啦!咱俩今夜安全来到家里,该见的都见了,还有重要的一项,就是如何拜祭一下娘和文清大哥?”说着又抹起泪来。尹秀娟和孙许氏过去拉住她的手,孙许氏劝说道:“翠玉妹妹心意到了就行啦!既然两位妹妹执意要赶回去,还是赶紧到个屋里歇一歇才是。”“大嫂说的对,拜祭的事有那个心意就行!等过几天上坟时,我去跟娘和大哥替妹妹说道说道。依我看五妹和翠玉妹妹直接到六妹文娴的屋里歇会儿吧,那屋里有火炉,还有张闲床,也正好和六妹见见面说说话。”“看看,我怎么把六妹给忘了呢,来到后满屋子人,就没看到六妹。走吧,翠玉姐,就听从二嫂的安排吧。”孙文菊说着就要拉金翠玉走。金翠玉扭头看了看爷爷。老太爷向她摆摆手,说道:“去吧,过去喝口热水歇歇,哪时走再过来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