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给这年春节增添了少许年味,同时,也为流离失所的饥民带来更大的灾难,多少人家陷入冻饿而死的绝境!好歹,宅院里除孙士星滞留益都没回来外,三家子凑在一起老少十来口人,靠一锅稀粥过了一个清苦的团圆年。
吃完年夜饭,回到自个的家里,尹秀娟安顿着士勋他兄弟仨睡下,而自己躺在床上却无法安睡,她的心里总是忧虑、惦念着四妹孙文绣窘迫的处境。年前腊月二十八那天,她一早去赶宝积大集,特地转道刘尧村,当孙文绣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臂,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她时,她一时泪水盈眶、语塞难言,不知该如何圆说刘广元失踪的理由!孙文绣等不及了,便焦躁地问:“二嫂,你倒是打听到刘广元的消息没有?快说说啊!”尹秀娟脑海里回旋着六猛子的嘱咐,看着面前楚楚可怜的四妹和床上“哇哇”哭啼的女婴,她若实话实说,那肯定是把四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她压抑住内心的伤痛,稳稳了情绪说道:“四妹,我那天见到六猛叔问了问,他说广元几天没回家,一般是被组织叫去有事,这很正常,咱村里不是也有人被组织叫去多日不回来的。”听此,孙文绣松开手,坐到床沿上,半信半疑地自语道:“要是这样,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打,怎么不叫人心急火燎呀!难道过年也不回家?”尹秀娟见四妹有了些平稳,便进一步宽慰她说:“四妹,四妹夫他被组织叫去,过年回来不回来的你也别往心里去,你看,咱家里你二哥、五妹和翠玉在外头好几年了,咱们在家里的不还得拉扯着孩子过日子?一些事就放宽心,随他们去吧!”孙文绣倒是挖苦道:“二嫂,我可没你心宽、大度!二哥一去六年没音讯,撇下爷爷、娘、还有你和孩子们不管,真是狠心的二哥呀!广元还不是受了二哥的影响,才走上这条道的?广元要有个三长两短的,等二哥回来,我第一个找他算账!”尹秀娟也附和道:“是啊,四妹!二嫂也是满腹的冤屈、一肚子苦水,等你二哥回来咱们可得好好诉诉、好好倒倒!可他哪年哪月回啊?这都六年多了,生命能有几个六年呀!”孙文绣一下抱住尹秀娟的肩头,居然“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喊道:“我狠心的二哥、我苦命的二嫂啊!”……尹秀娟回想着那天和四妹的谈话,总算是暂时把刘广元失踪的真相瞒过去了。可是,事情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这会儿,令尹秀娟最担心的,就是以后该如何跟四妹挑明真相。
这个大年夜,清冷而寂静,没有鞭炮声,没有红对联,也没有高挂的红灯!漆黑的夜色里,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着,偶尔的寒风呼啸而过,间或几声夜猫子似哭似笑的尖叫,像是为冻饿而死的人报丧或哀嚎!?尹秀娟依然没有丝毫睡意,她忧虑四妹孙文绣的同时,思绪不由得飞向遥遥几千里之外的延安。丈夫孙文源可能去了延安的信息,一直深深扎根在她的心里,支撑着她的信念和希望,激发她战胜艰难困苦、抚养仨儿成长的勇气和担当!孙士勋也没睡着,他在想大哥孙士星留在益都加入少年中国先锋团的事。他想:自己也十二岁了,应该追随大哥加入到先锋团去。他知道娘没有睡着,便披衣坐起来,说道:“娘,过完年等好了天,我想叫三叔领我找士星大哥去。”没等娘出声,士仁和士信都抢着说:“娘、大哥,我也去!”尹秀娟也披衣坐起来,笑着说:“兄弟仨都要去,谁在家里陪着娘、伺候娘啊?”士信赶忙说:“娘,士信不去了,在家里和娘作伴,陪娘赶集,还挑水、拾柴火。”“士信,你比水桶高了才一头,一根担杖还扛不动,怎么挑水啊?还是二哥留下挑水吧。”尹秀娟听了士仁和士信的话,心里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掠过一丝忧虑:仨儿子,最小的士信也六岁多了,若不是外寇入侵,时局混乱,儿子们正是在学堂读书的年龄,而眼下,儿子们除闲暇里读读《三字经》、《百家姓》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填饱肚子和挑水拾柴的琐事上,何谈争求什么远大前程?!于是,她说:“士仁和士信,你们俩年龄还小,现在把心思多用在读书写字上,没有学堂上,先把《三字经》、《百家姓》读熟、写熟了,至于挑水、拾柴的事有娘在就行。士勋想去益都的事,娘认为行,那里肯定也是读书学习的去处,等士仁和士信够年龄了也去。再苦再难,只要有机会读书学习就去!”听了娘的话,士勋高兴的说:“那就出了正月,暖和暖和,就让三叔领我去找士星大哥和二姨夫。”士仁不解地问:“哥哥,哪个二姨夫?”士勋回答说:“那天三叔说的时候,你没在家,二姨夫就是五肼咱二姥爷家的二姨夫杨洪春。”说到这里,士勋压低声音接着说:“他是少年中国先锋团的团长。”尹秀娟嘱咐道:“孩子们,都记住,出去不要说这个事。都快睡一觉吧,等天亮后,去给你大嫲嫲、大娘拜年。”
少年中国先锋团,是中共省委和八路军齐鲁纵队联合创办的革命少年组织,该组织收集全省各地十二岁以上的革命烈士遗孤加入,参加为期三至五年的文化学习和军事训练,结业后直接输入革命队伍之中。杨洪春领导的这个先锋团,教职、学员已达一百多人,驻扎在益都云门山内。为了保密起见,少年中国先锋团对外简称“SXT”。
孙文泽三叔和孙士星大哥,本来去广饶赎回孙士真妹妹,而怎么就碰巧遇见二姨夫杨洪春?而士星大哥又是如何加入了“SXT”?孙士仁对这些事一直蒙在鼓里,于是,他缠磨着三叔讲述了那次广饶之行的传奇故事。
……孙文泽携孙士星向广饶进发。叔侄俩人在贴身裤兜里各带了两块银元,因沿路很难遇见卖吃的,俩人便一路乞讨,风餐露宿,疲惫而行三天才到达广饶县城。孙士星领着三叔转了几条街道,也没有找到那间油坊,时隔十几天,他确实记不起油坊的位置了。转来转去的找不到,孙文泽急躁的说:“士星,你好好想想,那个油坊是什么样的大门,两边都有些什么样的屋,那条街是宽还是窄,油坊是在街的头上还是中间里?哎,还有就是挂着什么样的牌子?”“三叔,我看着街和街、屋和屋的都差不多,想不起那个油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噢,我想起来了,油坊门口一侧挂着个不大的木牌,上面写着‘丁氏油坊’。”孙士星边回忆边说。孙文泽说:“主要是想想在一条什么街上。”孙士星赶忙说:“三叔,咱们打听丁氏油坊,不就找到了。”孙文泽点点头,也正看见从旁边的门口里出来个挑水的男人,他赶紧凑过去,问道:“大哥,请问您丁氏油坊上哪里走?”挑水的停住脚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别的街上问问吧,反正这条街上没有。”叔侄俩人又到别的街上,走了一圈打听了几个人,都没有知道的。眼看就要黑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孙士星感到自己很没用,居然想不起丁氏油坊的位置。也难怪,那天他娘把士真硬塞给油坊老板娘时,士真歇斯底里哭着、挣脱着,他和士良、士勤也哭着被娘拉出油坊后,就急急地沿着街道离去,根本就没有仔细察看油坊和街道周边的情况,所以,他的脑海里没有种下深刻的印象。
夜色已经漆黑一团。叔侄俩人跑了一天,也没找到那个油坊。孙士星哭腔道:“三叔,找不到油坊可咋办?”孙文泽宽慰道:“士星,今日没找到,咱们明日接着找,明日找不到,还有后日,早晚有找到的时候。这个时候要饭也没处要了,三叔这里还有半块窝头,咱们吃了找个避风处睡一觉。”叔侄俩人便小口嚼着窝头,沿着街边走边看,以求找到一个栖身歇息之处。正是寒冬腊月天,街上店铺、住户都已关门打烊,找个遮挡风寒的处所实属不易。俩人走完这条街又到另条街上,一些胡同、岔道也都进去看看,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总算在拐进一个胡同口的地方,有一门口连着一间侧房,倒是个歇息的好地方,俩人一头扎进去,依墙而坐便闭目而睡。劳累是最好的催眠剂,尽管饥肠辘辘、寒冷裹身,也照样能让人酣睡入梦。夜半三更到五更,朦朦胧胧中,隔壁人家一孩童的哭声,总是隐隐约约地惊扰着俩人的睡梦。天开始放亮,孙文泽早已睡醒,他站起身跺着脚走到门外,还不断地搓搓手、捂捂脸的,借以驱寒御冷。孙士星冷不丁的跑出来,急急地喊道:“三叔,找到了、找到了!”孙文泽疑惑的看着侄子,问:“找到什么了?”孙士星指了指旁边大门口的左侧墙上,说道:“三叔你看,丁氏油坊的木牌不是挂在这里!”孙文泽一拍大腿,惊喜地说:“咱俩刚在大街上找,就没想到拐进胡同口里来找找!”这时,明显的听到大门内孩童的哭声更急更响起来,还伴有女人的喊骂声:“哭、哭!没白没黑的哭,没想到买了个哭丧的,真倒霉!”接着是个男声说:“再哭,等过了年干脆把你卖了算了!”听此,孙文泽和孙士星已是心知肚明,门内士真凄楚无助的哭声,顿时令叔侄二人心如刀绞、疼痛难耐!孙士星疯也似的“咚咚咚”地敲起门来,孙文泽也向着门内高声喊道:“掌柜的,请开开门、开开门!”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嘟囔着来开门:“这么早就来喊叫砸门,什么人啊?”门开处,老板娘惊讶地看着孙文泽和孙士星,还未及开口说什么,而她身后的孙士真哭喊着“哥哥、三叔”跑出门外,一下扑到孙士星的胸前,抱住哥哥的腰,摇晃着哭喊道:“哥哥,士真要回家!士真想娘……”
油坊老板和他女人还不是那么难缠的人,夫妻二人听完孙文泽和孙士星叔侄俩人的来意,男的说:“嗨!这倒是正好,你们快把妮子领回去吧,在这里闹得我们没有一天安省!”女的也说:“小妮子俊悄伶俐,当时我们留下她说是当使唤丫头,其实是想当闺女养,可俺无论怎么亲她、哄她,可她就是不领情,十好几天了,没有一天不哭闹,一霎看不到就向外跑,吓得俺都不敢开门了。唉,你们来的正好,该着和这妮子没有缘分!”孙文泽对夫妻二人拱手作揖一番,又说了些感激的话,接着摸出裤兜里的两块大洋递给男的,并问道:“掌柜的,您看够不够?”可男的没接,而是看了看女的。女的忙过来接在手里,说道:“怎么说,也是相处了快半月,小妮子要不闹腾,俺是舍不得她走!这样吧,俺留下一块大洋,再给你们一些豆饼捎着路上吃,也算是俺疼小妮子的一番心意!”说完,把一块大洋放进兜里,还另一块给孙文泽。孙文泽礼让了一番不接,而她执意要给,孙文泽便接过放回兜里,又说了一些感谢的客套话,尽完礼数后,便背起豆饼布袋,领着士星、士真踏上回程的路。
走到益都,孙士星突然问:“三叔,你在益都那么些日子,听没听说过万人坑在哪里吗?”“知道,我在益都火车站打零工时,几乎每天都听说有饿死、冻死的人,被扔进万人坑里。”孙文泽说着,又拧着眉头看了看士星,立马醒悟道:“士星,三叔明白了,你是不是想到万人坑拜祭拜祭你爹?”孙士星泪流满面的点点头。孙文泽愧疚地叹道:“看看,我和你大嫲嫲、四叔、七姑,在这里待了快一年,怎么就忘记了这茬,怎么就忘记了去看看你爹,拜祭我那惨死的大哥啊!”看着三叔和哥哥泣不成声的样子,士真也“哇哇”地哭起来,并喃喃地说:“我也要去看看爹!士真从小还不记得爹了呀!”孙文泽一下背起士真,说道:“走,咱们去看你们的爹去!”
所谓的万人坑,果然是名不虚传,阴森可怖!这是在厚重的城墙拐角处,离出护城河七八丈远,一条深沟向东延伸而去,沟深十多丈,宽约几十丈,沟内乱石林立,杂草丛生,坟丘无数,白骨成堆,另有多少无名裸尸暴露在乱石杂草间,把万人坑的恐怖、晦气彰显到极致!
这天是农历一九四二年腊月十九日,公历却是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一年前的这天,也就是公历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在益都日本人的监狱里发生了囚犯暴动越狱事件,结果被日寇残酷镇压,其中十几名青年教师、学生死于非命,并被埋葬于万人坑。而这十几名青年教师、学生多数是杨洪春的同志和挚友。这天正是“一.二四”惨案一周年纪念日,杨洪春一早就联络几位同仁来到万人坑祭扫死难的同志和挚友。
在万人坑那段城墙的拐角处,孙文泽一行正好与杨洪春一行相遇。两行人祭奠完英烈,杨洪春拉着孙文泽和孙士星的手说:“走,你们爷仨到我那里住几天吧,文清大哥在日本人的监狱里死的惨烈,我正好为文清大哥的遗孤士星安排个读书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