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视野与汉字研究(第二辑)
- 李运富主编
- 5141字
- 2024-11-01 02:19:57
韩国古代石刻文字考释问题及华严石经文字的复原[1]
〔韩〕李圭甲
(延世大学中语中文学系)
一 引言
韩国的金石文包括墓志、佛像铭、金属器铭、土器铭、瓦铭、砖铭等。这些金石文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是历史文化研究极为重要的史料。从文字学的角度看,这些资料不仅有益于汉字书风的研究,而且对于汉字发展的历史过程与文字类型的研究也有重要的价值。
在汉字发展的历史过程中,中国隋唐前后是异体字大量生成的时期,同时也是字样学兴盛的时期。因此,这个时期的字形对于汉字异体字的研究尤其重要。对于汉字的研究,中国本土的资料固然重要,但域外汉字资料的价值也不容忽视。本文拟在收集隋唐前后韩国使用的汉字资料的基础上,初步探讨这些资料在字形研究方面的价值。
二 统一新罗以前的汉字资料
中国隋唐前后,韩国国家包括高句丽在内的百济、新罗、统一新罗、渤海。这个时期的韩国金石文资料在韩国各地及中国部分地区均有发现。现仅以其中碑刻为对象,筛选出较为重要的,简单整理如表1 所示:
表1 隋唐前后韩国重要碑刻一览①
续表
续表
三 字形考释之差异
对于上述金石文中的汉字,学者们的解释并不一致。一方面,这些金石文字形有很多磨损的,也有破碎的;另一方面,这些字形中有许多异体字。字形磨损或破碎而难以识别的文字,一般难以找到解决的办法,但对于字形清晰的文字,如果只因为是异体字,而缺乏相关知识做出不同认读,则是个大问题。
以上文所列资料中的“广开土王陵碑”为例,碑文中磨损的字很多,异体字也不少,学者们考释意见不同的例子不胜枚举。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正式文件之一的“韩国史DB”中的“韩国古代金石文数据集”收录有14 位学者对碑上汉字考释的原文,并列举了不同学者所考字形之差异。如:(广 38.2),横井忠直、三宅米吉、罗振玉、李亨求、卢泰敦等人认作“頁(页)”,荣禧、今西龙、前间恭作、金毓黻、末松保和、朴时亨、王健群等认作“負(负)”,水谷悌二郎、武田幸男认作“首”[2]。尽管这个字形清晰分明,但还是出现不同认读结果。我们认为,主要原因在于难以判断这是正字还是其他正字的异体字,或者虽然已断定为异体字,但在推断其正字的过程中出现了差异。类似例子在“广开土王陵碑”中相当多,现再举个例子。
横井忠直 王以碑:麗不息□又躬率往討叵富山負碑至鹽水上破其丘部洛六七百當用馬兼
三宅米吉 王以稗:麗不□□又躬率住討叵富山□□至鹽水上破其丘部洛六七百當用馬□
荣禧 王以:麗不貢整旅躬率往討過富山負至藍水破其部落六七百獲牛馬群
罗振玉 王以碑:麗不息□又躬率往討叵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部洛六七百當牛馬羣
今西龙 王以碑:麗□息□□躬率往討叵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丘部洛六七百當牛馬群
前间恭作 王以碑:麗□□□□躬率住討叵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三部落六七百當牛馬羣
金毓黻 王以碑:麗不息整旅躬率往討回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丘部洛六七百當牛馬羣
水谷悌二郎 王以稗:麗不□□□躬率往討過富山□□至鹽水上破其丘部洛六七百營牛馬羣
末松保和 王以碑:麗□□□□躬率住討回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三部落六七百當牛馬羣
朴时亨 王以碑:麗不息□□躬率住討叵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三部□ 六七百當牛馬羣
王健群 王以碑:麗不歸□人躬率往討過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三部洛六七百營牛馬羣
李亨求 王以碑:麗不貢□□躬率往討過富山負□至鹽水上破其三部族六七百營牛馬羣
武田幸男 王以碑:麗不歸□人躬率往討過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三部洛六七百營牛馬羣
卢泰敦 王以碑:麗不歸□人躬率往討過富山負山至鹽水上破其三部洛六七百營牛馬羣
据上可见,对同一个字形,学者们往往做出不同的认读。如“碑”字,有的认作“”,有的认作“稗”;“三”字,有的认作“丘”,有的认作“”“牛”字,有的认作“用”。碑文中因字形磨损而难以识别的现象常见,上面所举例子仅是其中认读分歧比较大的情况。
那么如何才能准确地考释字形?对于磨损严重的字形,可能没有好的解决方案。对于部分磨损的字形的认读,与其他字形比较应该是最简便快捷的解读方式。如果部分磨损的字形不是正字,或毫无磨损的不是正字而是异体字,那么首先要解决该字形的考释问题。若能准确地考释出该异体字,其对应的正字自然而然会被解读出来。下面举一个此类的例子。
“广开土王陵碑”中的“ ”(广38.2)字,仅从字形上看,确实与“頁(页)”字形态相同。刘燕庭《海东金石苑》将其考释为“頁(页)”,但是前后句为“因遣黄龙来下迎王,王于忽本东冈,黄龙~升天”,释义为“所以(上帝)派黄龙下凡迎接王,王在忽本东冈乘着黄龙飞上天了”。如果将此字认读为“页”字,则前后语句不通。
许兴植和边荣文认为该字是“負(负)”字。单从字形上来看,该字与“負(负)”字形有一定差异,同时,同文中另出现有“負(负)”字,写作“”(广62.1),其上端的笔画形态与前述字形有显著的差异。尽管如此,该字还是可以认读作“負(负)”,主要依据如下:第一,“負(负)”作偏旁时在其他异体字中偶尔会写成“頁(页)”,如“賴(赖)”的异体字作“”(《偏类碑别字》)、“頼”(《龙龛手镜》)、“”(《集韵》)、“”(《隶辨》),其右旁“負(负)”变为“頁(页)”。这在“瀨(濑)”的异体字中也有同样的现象,如“瀬”( 《龙龛手镜》)。第二,一个字的异体字,与另一个正字同形的例子很多。如“列”字,本身就是正字,而高丽大藏经中“ 刖”的异体字作“列”(高丽35.94.2.15)。另据金始衍(2002:130~260)研究,原本《玉篇》中“邑”的异体字作“色”(玉116.6),与表“颜色”义的“色”字同形。类似的汉字异体字与其他正字同形的例子在原本《玉篇》中很多。同理,将“頁(页)”判断为“ 負(负)”的异体字也是可能的。第三,只有将其认读成“負(负)”字,前后语句才通顺。据此可见,此字虽然与“頁(页)”字同形,但应当考释为“負(负)”的异体字。[3]
据上例可见,石刻文字的释读,如果简单地依据字形的相同或相近,直接对应与认定为现代的某个汉字,往往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只有参照相关其他字形,尤其是比较充分地掌握同时和历时异体字的字形信息,通过全面系统的比对,才可能获得字形的正确释读。
为了正确地解决统一新罗时期以前字形考释的问题,首先需要借助有关字书,如收录当时字形的字典《干禄字书》和《玄应音义》等;其次是借助大规模著录实物文字的书籍,如中国唐朝的开成石经和房山石经、韩国统一新罗时期的华严石经等。
四 华严石经简介
本文选择华严石经作为研究对象,不仅因为如上所述它是统一新罗时期的文献,还因为它刻录了字数庞大的华严经。汉译本华严经大致分为三种:最初的汉译本是东晋佛驮跋陀罗翻译的60卷本(418~420),其次是唐代实叉难陀翻译的80卷本(695~699),最后是唐代般若翻译的40 卷本(795~798)。华严石经所依据的是60 卷本。60卷本的华严经由34 章组成,大约50 万字,使用的不重复汉字单字有几千个,就单一经典来说,其规模相当庞大。
字数越多意味着单字字形多样化的可能性越大。在规模大的文献中,即使是同一汉字,以不同字形出现的可能性比以同一字形出现的可能性要高出很多。尤其是隋唐前后,大量的异体字被创造出来,这种可能性就更大。华严石经中使用了大量的异体字,这些异体字中,有些可能为之前就创造出来的异体字,有些可能为同时代创造出来的异体字,也有些可能当时存在,但之后就消亡了,如武后字,只是特定时期存在过的文字。综合来看,华严石经中收录的汉字数量庞大,因此同一字存在异体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同时,这是统一新罗时期的资料,如能对其中的汉字进行准确考释,华严石经将成为韩国统一新罗时期以前金石文字形考释极为重要的参考依据。下面对华严石经做一个简单介绍。
华严石经是指将原来的60 卷华严经刻在石板上的经,它之前贴在韩国全罗南道求礼郡寺刹的华严寺丈六殿的墙上,在壬辰倭乱时期(1592~1598)全遭破坏。1702年丈六殿重修复原,改名为觉皇殿。遗弃在周围的石经残块1961年才被着手整理。现在大部分遗失,只有14242 块被保存了起来。这些残片于1972 年被指定为地方文化遗产,1990年5月21日被指定为韩国文化遗产宝物(1040号),目前被放在木箱中,保存在华严寺内。
华严石经的制作时间可推定为统一新罗时期,但准确时间至今仍不明确。石经破损前石块的长宽大致是60 厘米,厚度在6 厘米左右,所有石片的大小并不完全一致,根据贴在墙面上的位置而略有不同。贴在上面的石片厚度稍薄,贴在墙面下部的石片相对较厚。在一个石板中根据一定的间隔上下画线,线中间的空间作“行”,在行里刻入文字。一行刻28 个字,字体均为楷书。相传石经由当时著名的书法家金生所刻,但从其中出现北魏楷书、唐朝欧阳询体等四种字体风格来看,可断定为多人抄录(李圭甲,2002:71~98)。
华严石经作为文化遗产,既有书法鉴赏与研究的价值,同时也是研究八世纪以前韩国汉字字形的宝贵资料。
五 华严石经的复原
华严石经价值的发掘,有赖于文字的整理与释读。由于华严石经仅存残片,当前首要工作当是残片的复原,找到的残片内容究竟属于华严经的哪一部分。
复原工作需要经历以下几个步骤:首先挑选出可识字较多的残片,在华严经中进行检索,确定残片内容属于华严经的哪一部分。其次,用同样的方法对其他字数较多的残片进行复原,发现几个残片属于华严石经同一个石片的情况,照此可以推断出华严石经一个石片的规模。再次,依据华严经原文,按石片大小和字数再现华严石经原板面貌。最后据推算,华严石经石片长宽如上文所说是60厘米左右,每石31行,每行28 字。因此,这里将重组的华严经作为华严石经的底本进行考察。
对于剩下的残片,首先把有两个以上可识字的挑出来,然后以之为线索在华严经原文中查找,找出残片文字在华严经中的相应位置。当然,残片上字数越少,查找就越困难。如残片上只有“佛”和“般”两字,且出现这两个字的石片数量非常多,同时在华严石经中也多次出现,这种情况下只能参照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和位置来推断残片在华严经中的相应位置。
下面以华严石经残片#30、#92、#132 为例试做说明。
首先,将60 卷华严经的内容,按照华严石经一个石板31 行每行28 字的规格调整行数和字数,作为复原华严石经的底本。接下来以#30、#92、#132 为研究对象,逐一读取刻在残片上的文字,根据原样以及字与字之间的距离与位置,把内容复录到稿纸上。同时,对残片上磨损不清楚的字形,或者考释困难的字做出标记,在原文恢复之后进行比较,再考释该字。
将残片文字复录到稿纸上,会是如下情况:
以上工作完成之后,选择残片中两个以上的词语,查找出包含这两个词语的句子在底本华严经中的相应位置,经与残片内容对照,找出残片文字所属内容的本来位置。通过比对,三个残片在华严经中的位置复原如下:
如上所示,通过比对,即可考释出残片上的疑难字。残片上的这些字可以视为统一新罗时期韩国所用的汉字,这对考释当时其他文献或遗物中的汉字将会有所帮助。
六 结论
如上文所述,从高句丽、百济、新罗并存的三国时期开始,一直到之后的统一新罗时期,韩国刻写了包含碑文在内的许多汉字资料。这些汉字资料中既有我们今天不常使用的汉字,也有一部分经过时间冲刷字形破损而很难辨认的汉字。汉字考释中如果出现错误,必将导致对原来文意的曲解。而汉字释读方面的问题,其实更多的是未能对相关汉字字际关系做出正确的认定。相关研究实践表明,对于那些存在历时发展变化的文字,通过与其他有相同或类似偏旁的汉字发展变化的情况进行对比,可推断该字形相应的正字是什么。此外,也可将待认字形与这一时期的其他文献或者遗物中相同或类似的汉字进行比较。本文采用前一方法复原了统一新罗时期字数繁多、异体多样的华严石经中的部分字形,并通过与华严经原文的对比,找出华严石经中汉字异体字形的正字。通过本文的研究,笔者认为,最大限度地收集当时的汉字资料,建立包括各种异体字形在内的基础汉字字形数据库十分重要。如果这项工作完成,不仅能够整理出当时汉字的异体字形,而且对其他文字资料的研究也会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引用书目
《集韵(附索引)》,(宋)丁度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隶辨》,(清)顾霭吉编撰,中华书局1986 年。《龙龛手镜》,(辽)释行均编,中华书局1985 年。《偏类碑别字》,罗振玉原著,北川,2002博邦编,雄山阁 1975年。
参考文献
〔韩〕金始衍:《〈原本玉篇残卷〉异体字研究》,延世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2。
〔韩〕李圭甲:《华严石经与房山石经的异体字形比较》,《中国语文学论集》第20号,2002。
〔韩〕李圭甲:《利用汉字字形的考古数据误释事例考察》,《中国语文学论集》第23号,2003。
〔韩〕刘燕庭:《海东金石苑》,亚细亚文化社,1976。
[1]This work is supported by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of the Republic of Korea and the National Research Foundation of Korea(NRF-2018S1A6A3A02043693).
[2]参考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韩国古代金石文数据集”(http://db.history.go.kr/item/level.do?itemId=gskh)。
[3]有关所举例字“”的说明见李圭甲(2003:7~22),但考虑到更有效地展开本文的逻辑,对字形的部分出处及内容进行了一些修改、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