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先秦两汉《书序》之流传与今古文之争[1]

◇赵朝阳 赵成杰[2]

摘要:先秦《书序》之结集当在《荀子》成书之后至秦国统一之前,即公元前238年至公元前221年;因其编纂受到荀子一派的影响,故其传播者也应是齐鲁地区荀子一派的儒生。据熹平石经可知,西汉《书序》不应传自伏生,当与孔安国密切相关。一方面,孔安国及其后人孔卬、孔衍、孔、孔子立、孔子元俱传古文《尚书》,使得这种传习成为一种传统;另一方面,非古文《尚书》学派如司马迁及倪宽等人,所学虽是今文,亦与孔安国古文尚书学息息相关,古文《尚书》出现以后,今文学家虽怀疑《尚书大传》之篇目,却因政治原因不愿承认《尚书》有缺。

关键词:书序 尚书 今古文之争

《尚书》百篇小序的作者、成书时间与流传情况,虽经历代学者之研究,却仍存诸多疑点。[3]但有些旧说,如《书序》为孔子所作[4]、东汉人作[5]、刘歆伪造说[6]等现已确知其非。在《书序》的研究中,关键问题仍是其产生时代及西汉今古文与《书序》关系之问题。本文试图钩沉文献,结合新发现的战国楚地竹书,对《书序》产生时代以及西汉流传经过进行再讨论。

一 先秦《书序》的形成及流传

在百篇《书序》产生之前,也有近似于《书序》“言其作意”之文句见于载籍,如《左传·定公四年》载“命以《康诰》”事,与《康诰》所述大致相同;《左传·昭公六年》“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亦与《书序》体制类似。清华简的问世也为考察先秦时期《书序》的流传提供了借鉴,清华简《金縢》14号简背面题有“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应是清华简《金縢》篇的序言。[7]当然有些简背文字并不是篇题,而只是表明该篇文献的某种属性,处在这种篇题制度不定的时代,简背文字的长短并不能成为是不是篇题的关键因素。清华简《金縢》篇14号简背面所题文字很符合概括通篇大意的篇题形式,只是在未有精短篇题意识的情况下,写得略长,近似后世的小序。“某某之志”的格式也与典籍所载篇题格式一致。[8]这种前《书序》形态的篇题形式,自然也为小序的撰写提供了参考。

(一)《书序》的形成时间

百篇《书序》的形成时间大致有两种说法,一是程元敏《书序通考》论证《书序》产生于“秦王政十九年至秦二世二年”[9];二是腾兴建考定《书序》成书年代在公元前289年到公元前213年[10],其成书年代可能在《缁衣》产生之后,又据《史记》引《书序》有为避刘邦讳而改字的现象,而认定《书序》的成书时间在刘邦称帝之前,更属无稽。

《汉书·艺文志》载“《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较今文二十九篇及逸《书》十六篇多出一卷,即总为一卷的《书序》。壁中《书序》的入藏时间必然是其成书下限,《经典释文·序录》:“及秦禁学,孔子之末孙惠壁藏之。”注云:“《家语》云:‘孔腾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书》《孝经》《论语》于夫子旧堂壁中。’”[11]诸说皆出于东汉及以后,东汉以前未见。而壁中古文的入藏当在秦统一之后,孔壁古文的文字主要是鲁国文字,而又杂有少量楚国文字。[12]楚国灭鲁国之年为公元前255年,入藏之年即在此后;而古文本并未杂有多少秦体,说明是在秦令“书同文”之前入藏的。根据书体考定的入藏时段便在公元前255年至公元前221年。[13]

《书序》的编写、汇集是在百篇《书》目选定之后完成的,通过对百篇之目的考察可以考见小序的编写时间。伪孔本百篇《书序》目次始于《尧典》,终于《费誓》《秦誓》。《费誓》《秦誓》二篇出现在《书》目之中颇为可疑。伪《孔传》:“诸侯之事而连帝王,孔子序《书》,以鲁有治戎征讨之备,秦有悔过自誓之戒,足为世法。”傅斯年、金兆梓、蒋善国皆谓《尚书》终于《秦誓》似是秦汉人所为,是以秦继周统,并非出自孔子之手。[14]程元敏以为将《秦誓》编次于篇末的原因是“《书》篇依时次序列,秦事最晚,乃终于秦穆”[15]。上述编次义例之说稍显不妥。一方面,《秦誓》不是由于时次最末而被采入,恐怕“秦继周统”之说更为有力,即有些篇目乃因秦制而加以改定。[16]另一方面,据《史记·封禅书》“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说明《秦誓》出现在百篇之末,极有可能是齐鲁儒生目及秦帝之势而将其加入,以迎合秦之霸统以继王道。

《书序》的结集自然是在《秦誓》被编入《尚书》之后,那么《秦誓》的编次时间就成了讨论的重点。《尚书》的编纂应与荀子一派有密切的联系[17],《荀子》引《尚书》共28次,其中有16次见于今文二十九篇,而将《秦誓》编入《尚书》是为迎合秦帝,其结集当在《荀子》之后至秦国统一之前这段时间,也即公元前238年至公元前221年。

(二)《书序》的流传情况

前文已述《书序》的编定大致在战国晚期,距秦统一已然不远,这必然影响到《书序》的传播。因《书序》的编纂受荀子的影响,其传播者也应是齐鲁地区荀子一派的儒生。孔子壁中有《书序》一卷,表明孔子末孙曾传习之。不过壁中古文所出篇目有逸出百篇《书序》者,说明百篇本《尚书》可能只是初具雏形,并未划一。

故秦博士伏生承袭荀子,伏生传《书》也可能受到了荀子的影响。[18]伏生所传二十九篇《尚书》皆在百篇之中,而考其《尚书大传》所载篇目,《大战》《揜诰》二篇为《书序》所无。又《大传》“践奄”一词不见于二十九篇,而《书序》两见,程元敏据此认为是伏生曾见《书序》之证。[19]《大传》所述还有明显与《书序》相异者。《金縢》之序云“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是说《金縢》所载为周公生前之事。而《大传》云“吾死必葬于成周,示天下臣于成王也”,并将雷雨示警之事定在周公去世以后。对于这种差异,程元敏解释为“夫《金縢》风雷变动,言天人相感,自来传说必多,而伏生治《书》,长于五行灾异,取以为谊,不足怪也”[20]。《大传》还有一处,不能确定与《书序》是否不同。《书序》:“伊陟相大戊,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而《大传·殷传》系此祥于“武丁”之时,且非《咸乂》篇。或谓此祥大戊、武丁时皆有[21],殊难断定。要之,若如程氏之说,则伏生确曾见过《书序》,只是并不全从《书序》。伏生是否传授《书序》,典籍并未明载。

二 今文《书序》不传于伏生辨

西汉鲁恭王因扩建宫室坏孔子宅,而得古文《尚书》,《汉书·艺文志》载为“《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伏生二十九篇加上壁中逸出的十六篇,以篇为卷而得四十五卷。《汉志》所记为四十六卷者,王先谦云:“《释文》云‘马、郑之徒,百篇之序总为一卷’,以一加四十五,是四十六卷也。马、郑序总一卷,盖本孔壁之旧,陆德明但见马、郑本如此,故据以为言也。”[22]桓谭《新论》不数《序》,故谓“《古文尚书》旧有四十五卷”。《尚书正义》载束皙云:“《尚书序》‘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旧说以为居亳,亳殷在河南。孔子壁中《尚书》云‘将始宅殷’,是与古文不同也。”[23]《汉志》所载及束皙所云,为孔壁中有《书序》一卷的明证。有些学者认为《书序》只出于壁中,如朱熹谓“今按此百篇之序,出孔氏壁中”[24]。清人戴震《尚书今文古文考》、王鸣盛《尚书后案》等亦主《书序》为伏《书》所无之说。[25]

与壁中有《书序》的明确记述不同,今文是否传《书序》则典籍未有明确记载。持今文有《书序》之说者,均是根据其他证据推论而得,如清陈寿祺专门撰写《今文尚书有序说》列十七证以明之[26]。皮锡瑞约略陈氏之说为:

(1)以欧阳经三十二卷,西汉经师不为《序》作训,故欧阳章句仍止三十一卷;(2)《史记》于《书序》胪举十之八九,说义、文字往往与古文异,显然兼取伏书;(3)张霸案百篇《序》造百二篇,即出今文,非古文也;(4)《书正义》曰“伏生二十九卷,而序在外”,必见石经《尚书》有百篇之《序》;(5)《书传》云“遂践奄”,三字明出于《成王政》之《序》;(6)《书传》言葬周公事,本于《亳姑序》;(7)《大传》曰“武丁祭成汤,有雉飞升鼎耳而雊”,此出《高宗肜日》之《序》;(8)《大传》曰“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此述《召诰》之《序》;(9)《大传》曰“夏刑三千条”,此本《甫刑》之《序》;(10)《大传》篇目有《九共》《帝告》《臩命》,《序》又有《嘉禾》《揜诰》,在二十九篇外,非见《书序》,何以得此篇名;(11)《白虎通·诛伐》篇称“《尚书序》曰:武王伐纣”,此《大誓序》及《武城序》之文;(12)《汉书·孙宝传》曰“周公大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此引《君奭》之《序》;(13)《后汉书·杨震传》曰“般庚五迁,殷民胥怨”,此引《般庚》之《序》;(14)《法言·问神》篇曰“《书》之不备过半矣,而习者不知。惜乎!《书》序之不如《易》也”,《书》不过半,唯今文为然;(15)《法言》又曰“古之说《书》者序以百,而《酒诰》之篇俄空焉,今亡矣夫”,《酒诰》唯今文有脱简;(16)《论衡·正说》篇曰“按百篇之《序》,阙疑者七十一篇”,亦据今文为说,若古文,有逸《书》二十四篇,不得云“阙疑者七十一篇”;(17)杜预《春秋左传后序》曰,“《纪年》与《尚书序》说太甲事乖异。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

皮氏直言《书序》出自伏生。对于此十七证,皮氏深然其说,谓“十七证深切著明,无可再翻之案”,并再倡今文《书序》胜于古文之说。[27]上述十七证中,前三条为今文有《书序》说者最重要的证据[28],然其他亦有辨明的必要,正如康有为所云“近人主今文有《序》者甚多,以陈氏之说最为强辨”[29],故今分别辨析于下。

第一条。20世纪60年代新出土有熹平石经残石,据遗字可知确为欧阳《尚书》,且有今文二十九篇的《书序》一卷。[30]蒋善国据此残石,云“《夏侯尚书》末也当有二十九篇小序,惟不计卷数”[31]。据新、旧汉石经残石实际只能知道欧阳《尚书》有今文部分的《书序》[32],而且据大、小夏侯《尚书》二十九的卷数而言,应该并无《书序》,因为如果欧阳和大、小夏侯均传《书序》,班固不可能只注明欧阳《尚书》为三十二卷[33]。既然只有欧阳有《书序》,便不能说“夫三家《尚书》有序,则伏生所得不得谓无序”[34],更不能据此一家之《书序》说今文传《书序》。欧阳之《书序》,程元敏认为是从孔壁中献上之《书序》采编本经所有部分而成。[35]《史记·儒林传》载伏生教欧阳生,欧阳生教倪宽,倪宽通《尚书》后,又受业于孔安国。又《汉书·儒林传》云:

欧阳、大小夏侯氏学皆出于宽。宽授欧阳生子,世世相传,至曾孙高子阳,为博士。高孙地馀长宾以太子中庶子授太子,后为博士,论石渠。元帝即位,地馀侍中,贵幸,至少府。……地馀少子政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尚书》世有欧阳氏学。

孔安国兼通今古文《尚书》,而欧阳《尚书》所从出的倪宽曾从其受业,那么欧阳之《序》很有可能是由倪宽取材于孔安国。[36]

至于第二条,司马迁曾从整理壁中古文的孔安国问故,王国维谓其“从安国问古文《尚书》”[37],故《史记》所述《书序》当来自孔壁中。对于此点,程元敏亦有详论。[38]《史记》述《书序》说义不同之处极少,致异的原因,“或因昧于史实,或舍《书序》别采《左传》为说耳”[39]。《史记》述《书序》文字不同者较多,程元敏将其原因总结为:今本《书序》脱字;《史记》脱字;古今字及今古字;人名地名音近写异;以训诂易字。[40]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文字问题是今古文之别,司马迁之世,今文《尚书》立于学官,司马迁所学自当是今文,而又从孔安国学古文,所以自然造成《史记》述《书序》时今古文兼用。这些今文用字采自今文二十九篇以及伏生《尚书大传》。另外,今本(伪孔本)《书序》已非古文旧本,篇次、文字皆有异,故而将《史记》与之相较,异处未必就是今文。而《经典释文》所录古文家马融、郑玄本《书序》(间或取今文)多有与《史记》相合者,如《金縢序》“武王有疾”,《经典释文》云“马本作‘有疾不豫’”,同于《史记》;又如《康王之诰序》“康王既尸天子”,《经典释文》云“马本‘康王’上更有‘成王崩’”,与《史记·周本纪》所述相近,凡此益可证《史记》述义多出于壁中古文。

第三条,张霸造“百二篇”奏上以与中书相异而被黜之事,为《汉书·儒林传》、《论衡·佚文》及《正说》所载。“百二篇”之数[41],《儒林传》谓是“分析合[42]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佚文》篇谓“案百篇《序》,以《左氏》训诂,造作百二篇”。据二书所载,张霸是据百篇《书序》之目,而造作百篇之文,又采《左氏传》为首,以《书序》为尾则是仿照“古者《书序》自为一篇,列于全书之后”[43]的旧例。如此则张霸确曾见及百篇之《序》,那么是否就是为伏生所传呢?陈寿祺的推论是:

如所采《书序》出古文,是霸见孔壁之本矣,宁不知孔氏古文?天子自有中书可校,而敢更作之而遽献之于朝哉?且霸见孔壁之本,则见其中逸《书》二十四篇,捃拾较易,乃不并取以为《百两篇》,而转取《左氏传》,何哉?故知霸所取《书序》,出今文也。[44]

古文《尚书》原本天汉后即秘于中,非校书者不得见,所以张霸并未见原本《书序》及逸《书》二十四篇,但张霸采古文《书序》未必非要见孔壁之本不可。“霸未见中秘所藏之孔安国所献壁中《书序》原本,乃得自民间传抄本。”[45]司马迁、倪宽、都尉朝等皆从孔安国问学,《史记》多取百篇之《书序》,从出于倪宽的欧阳《尚书》亦节取本经部分之《书序》,而都尉朝则继续传授古文《尚书》,这说明壁中《书序》很有可能自此以传抄的形式流出。时间更晚的孙宝(《汉书·孙宝传》)、扬雄(《法言·问神》)等皆见《书序》,证明民间确有出自孔壁的抄本流传。

第四条,陈氏据《书正义》所云推测石经《尚书》有百篇之《书序》,即为今文之《书序》。据汉石经可知,确有《书序》,不过只有欧阳《尚书》本经部分之《书序》。且前已述此《书序》亦出自孔壁中,并非伏生所传。

第五至十诸条,是伏生见及《书序》并加以引述之证,非伏生传《书序》之证,于此程元敏已有详述。[46]前已述伏生亲及《书序》创作、传播之世,必然有所闻见,但是传授《书序》一事,典籍无征。汉定,伏生求其所藏之《书》,已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见《史记·儒林传》),并不见《书序》的影子。又伏生弟子所录《尚书大传》一书,是伏生在“音声犹有讹误,先后犹有舛差”(《尚书大传》之郑玄《序》)的情况下之残余记忆。如果伏生确曾传授百篇《书序》,那么《尚书大传》必不至于残缺至百篇之目多不存。凡此均可说明,伏生曾见《书序》,而并未传之,或是同二十九篇之外的数十篇偕亡亦未可知。

第十一条,康有为云:“《白虎通》虽用今文,然亦有用古文者。他不征引,即如《爵篇》引《书·亡逸篇》,《社稷篇》引《尚书》逸篇之类,独非古文邪?……虎观诸儒如贾逵之等乃治古文者,班固之学亦杂糅古今,其引古文何足怪也。”[47]《白虎通》所引之《书序》,自有可能出自古文《书序》传抄本。

第十二、十三条,《汉书·孙宝传》《后汉书·杨震传》亦同,不过因为所引之《书序》在二十九篇中,亦可能得自欧阳《尚书》学。

第十四条,《法言·问神》“书序之不如《易》也”之“书序”,陈氏解为“《书序》”,故有此论。实此“书序”当为“《书》序”,即《尚书》各篇之序次。扬雄之意为《易》序每卦先后皆有意义,而《尚书》篇序并无意义,所以致使亡阙而不自知。若如陈氏解为“《书序》”,篇目俱在,今文《尚书》之“不备过半”,习者岂能不知!这也说明今文之不传百篇《书序》。

第十五条,所引《法言》亦是《问神》篇,是扬雄亲见百篇《书序》,故而能知今文《尚书》之不备。扬雄与刘歆为友,而刘歆曾校书中秘,扬雄自能见及古文《书序》。扬雄所谓“《酒诰》之篇俄空焉”,是说不见《酒诰》之序,而非如陈氏所说是指《酒诰》之脱简。

第十六条,王充“按百篇之《序》,阙疑者七十一篇”之说,实当指欧阳《尚书》之《书序》而言。前已述,欧阳《尚书》节取壁中古文《书序》本经部分,置于篇尾以传,后刊于熹平石经。

第十七条,杜预所述尤不足辨,杜预时,古文《书序》流传已久。正如康有为所云:“预不过以伏生乃首传《书》之人,故凡《书》即归之伏生耳。……且两汉人皆无谓伏生有《序》者,预时代在后,从何得此说邪?”[48]

三 两汉《书序》之流传与今古文之争

辨明了今文与《书序》的关系之后,才能进一步概括西汉《书序》的流传。根据前文所述可知,《书序》首先出现于孔子壁中,由孔安国加以整理、传授。孔壁原本《书序》,《汉书·刘歆传》载:“天汉之后,孔安国(家)[49]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50]

(一)西汉《书序》传习的主要类别

第一类,《书序》随古文《尚书》在孔安国家世代相传。《后汉书·儒林传》云:“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孔家自安国下世传古文《尚书》,其后人自当多传之。《史记·孔子世家》载“安国生卬,卬生”,《孔子家语》载安国尚有孙孔衍,则孔衍与孔(《孔丛子》作“仲”)当为兄弟。又,《孔丛子·连丛子上》载:“(孔)仲生子立,善《诗》《书》,少游京师,与刘歆友善。……以《诗》《书》教于阙里数百人。子立生子元,以郎校书。时刘歆大用事,而子元校书七年而官不益,或讥以为不恤于进取,唯扬子云善之。”要之,终西汉之世,孔安国及其后人孔卬、孔衍、孔、孔子立、孔子元俱传古文《书序》。

第二类,《书序》随古文《尚书》学流传。《汉书·儒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常授虢徐敖。敖为右扶风掾,又传《毛诗》,授王璜[51]、平陵涂恽子真。”还有一些人传古文《尚书》学,但是授受不明。《初学记》卷十八引谢承《后汉书》载:“董春,字纪阳,会稽余姚人。少好学,师事侍中祭酒王君仲,受古文《尚书》。后诣京房授《易》,穷极圣旨,条列科义。”据此,则西汉后期尚有王君仲、董春师徒传《书序》。此外,张霸按百篇《书序》造“百两篇”献上,《汉书·儒林传》载“霸辞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则霸父及张霸、樊并皆见及百篇《书序》。霸父或学古文《尚书》学者,故能传古文《书序》。

第三类,非古文《尚书》学而习《书序》的司马迁及倪宽。司马迁本习今文《尚书》,又从孔安国问古文《尚书》学,得见古文《书序》,故《史记》多述之。而倪宽本从欧阳生学,后又受业于兼通今古文的孔安国,其所学虽是今文,但亦必染孔安国古文《尚书》学,故节取所学今文《尚书》本经所有之《书序》,而置于书尾以传。据《汉书·儒林传》,倪宽又传与欧阳生子,世世相传,终西汉之世,直至欧阳政。《汉书·儒林传》又载,蕳卿为倪宽门人,则蕳卿也可能见过《书序》,不过只是节录本。《汉书·儒林传》载,欧阳高又传《书》学于林尊,林尊又传于平当、陈翁生,平当门下传平晏(《汉书·平当传》)、朱普、鲍宣;陈翁生门下传殷崇、龚胜、龚舍。又哀、平时人杨宝亦习欧阳《尚书》(《后汉书·杨震传》),不知所出,《传经表》《尚书综述》均系于陈翁生门下[52],俟考。另外,汉元帝刘奭兼从欧阳地馀、孔霸受《尚书》(见《汉书·儒林传》《汉书·孔光传》《后汉书·孔融传》《经典释文·序录》),得欧阳、夏侯两家之学。《经义考·承师》载,明成化中所出陈宣碑云“卿承家学欧阳《尚书》”[53],不知所授。

以上三类《书序》的流传均直接与孔安国有关,还有一些通过其他方式闻习《书序》者。刘向、刘歆父子先后校书中秘,亲及百篇《书序》,刘歆于所撰《世经》中还曾引述《伊训》《太誓》《洪范》三篇之序。[54]扬雄《法言·问神》曾据《书序》立论,知其亦见百篇之《书序》,其与刘歆友善,殆从歆处见及。此外,《逸周书·序》作者、《尚书纬》作者及汉成帝时人孙宝俱曾见及《书序》,当是见自壁中传抄本。[55]《书序》随古文《尚书》至西汉末时,传习已久,流传已广,所以渐有不知授受的盖豫、杜林等人传习。

(二)今文学家对《书序》问题的摇摆

孔臧《与侍中从弟安国书》云“唯闻《尚书》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谓为至然也。何图古文乃自(有)百篇邪?”[56]伏生二十九篇合《顾命》《康王之诰》为一,而得二十八篇。《论衡·正说》:“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曰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刘盼遂云:“上曰字当为四字之误,而又与斗字互倒。……是《太誓》未出以前,《尚书》学通以二十八篇法四七宿矣。法斗者,《太誓》出后,《尚书》家以比二十八宿有斗星也。”[57]孔壁古文《尚书》及《书序》出现以前,今文家仅传习伏生所传二十九篇,以为完备,虽有《尚书大传》多载二十九篇外之目,然并未引起今文家的怀疑。

壁中古文《尚书》被发现后,由孔安国家献于中秘,但古文亦有抄本传习。至哀帝时,刘歆校书中秘,欲立古文《尚书》于学官。哀帝令刘歆与今文《尚书》学博士讲论其义,而博士或不肯置辞以对。刘歆遂移书责让太常博士,责其“以《尚书》为备”“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汉书·刘歆传》)。

章太炎据刘歆责今文博士“以《尚书》为备”之说,谓今文“如有《书序》,则不至以《尚书》为备矣”[58]。那么,今文“以《尚书》为备”的原因是今文无《书序》吗?《书序》自壁中出后,首先由孔安国整理,又经欧阳生弟子倪宽节录入欧阳《尚书》中,则倪宽之弟子自然知道有百篇之目。前文已述《书序》自壁中出后,流传渐广,尤其至汉哀帝之时,今文《尚书》博士必然知道二十九篇有缺。西汉的官方学术一向是以帝王所好为转移,汉武帝时民间得《泰誓》,武帝悯于“书缺简脱”,使博士集而读之,又增入伏生所传的《书》中。哀帝时,今文久立于学官,正当今古文之争,若承认《尚书》有缺,势必因古文《书》出而使既有的政治利益遭到破坏。故有公孙禄责议立经古文的刘歆“颠倒五经,毁坏师法”(《前汉纪·孝平皇帝纪》),师丹奏劾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汉书·刘歆传》)。类似的情况还有,儒生一直讲习的辟雍、封禅、巡狩制度,至哀帝时今文博士则“幽冥而莫知其原”(《汉书·刘歆传》)。实际上,今文学家对此并非一无所知,而是迫于君主的淫威,且有汉武帝时赵绾、王臧欲议明堂、巡狩、封禅等制未就而自杀的前车之鉴,自然不敢妄议。[59]

结语

本文通过对百篇《书序》的考察,认为《秦誓》被编入《尚书》是为了迎合秦帝之势,《书序》结集的时间当在《荀子》之后至秦国统一之前(前238—前221)。又据《史记》《汉书》等典籍的记述,考察了《书序》在汉代的流传情况,认为伏生并未传《书序》,《书序》实出自孔子壁中,汉石经所附今文《书序》当为倪宽自孔安国处节录传出。另外,今文学家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治利益,不愿承认《尚书》有缺。由于文献不足,《书序》产生和流传中的诸多学术问题仍然难以清晰地描述出来,如《书序》的编纂者以及在汉代具体传授情况等问题,仍需要继续探索。


[1][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清人笔记所见《尚书》类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8ZXS005;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类书叙录、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9ZDA245。

[2]赵朝阳,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尚书》学;赵成杰,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尚书》学。

[3]程元敏:《书序通考》,(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9年版。

[4]两汉皆谓《书序》为孔子所作,并无异辞。如司马迁、班固、马融、郑玄等皆持此说。

[5](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83—1986页。魏源疑东汉卫宏曾造古文《书序》。[《书古微》卷六,《魏源全集》(第2册),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68页]

[6]崔适及康有为均谓《书序》为刘歆所伪造。[崔适著,张列点校《史记探源》,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2页;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全集》(第一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22页]

[7]刘光胜:《清华简与先秦〈书〉经传流》,《史学集刊》2012年第1期。

[8]廖名春:《清华简与〈尚书〉研究》,《文史哲》2010年第6期。

[9]程元敏:《书序通考》,第587页。

[10]腾兴建:《清华简与〈书序〉研究》,《孔子研究》2017年第4期。

[11](唐)陆德明撰,吴承仕疏证《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0页。

[12]张富海:《汉人所谓古文之研究》,线装书局2007年版,第326页。

[13]赵成杰、赵朝阳:《周秦〈书〉经之文本特征及其学术变迁》,《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

[14]傅斯年:《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页。

[15]程元敏:《尚书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

[16]陈梦家:《尚书通论》,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135—146页。

[17]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页。

[18]蒋善国:《尚书综述》,第16页。

[19]程元敏:《书序通考》,第59—60页。

[20]程元敏:《书序通考》,第62页。

[21]程元敏:《书序通考》,第61页。

[22](清)王先谦撰,何晋点校《尚书孔传参正》,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页。

[23](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廖名春、陈明整理,吕绍纲审定《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3页。

[24](宋)朱熹:《晦庵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1页。

[25](清)戴震著,赵玉新点校《尚书今文古文考》,《戴震文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页;(清)王鸣盛著,顾宝田、刘连朋校点《尚书后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68页。

[26](清)陈寿祺:《左海经辨》卷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7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79—382页。

[27](清)皮锡瑞:《经学通论》,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79—80页。

[28]马楠:《周秦两汉书经考》,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第14—15页。

[29]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523页。

[30]许景元:《新出熹平石经〈尚书〉残石考略》,《考古学报》1981年第2期。

[31]蒋善国:《尚书综述》,第62页。

[32]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钱玄同文集》(第四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155页;屈万里:《汉石经〈尚书〉残字集证》,《屈万里先生全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版。

[33]三十二卷之数者,合伏生本二十九篇为二十八篇(合《顾命》《康王之诰》为一篇),加上后得之《大誓》三篇,再加上《书序》。

[34]范文澜:《群经概论》,《范文澜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1页。

[35]程元敏:《书序通考》,第63—64页。高中正先生于此说续有考论。(高中正:《文本未定的时代——先秦两汉“书”及〈尚书〉的文献学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第51—55页)

[36]《汉书·儒林传》:“夏侯胜,其先夏侯都尉,从济南张生受《尚书》,以传族子始昌。始昌传胜,胜又事同郡蕳卿。蕳卿者,倪宽门人。胜传从兄子建,建又事欧阳高。胜至长信少府,建太子太傅,自有传。由是《尚书》有大小夏侯之学。”按,大夏侯受《尚书》自张生,自无《书序》,虽又受业于倪宽门人蕳卿,殆仅受经。而小夏侯出于夏侯胜,又事欧阳高,殆学《尚书欧阳章句》三十一卷,而未学无训注之《书序》。

[37]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9页。

[38]程元敏:《书序通考》,第80—82页。

[39]程元敏:《书序通考》,第80、81页。

[40]程元敏:《书序通考》,第82页。

[41]《尚书纬》云“以百二篇为《尚书》”,其与张霸“百二篇”的关系,孔颖达谓:“或云百二篇者,误有所由,以前汉之时,有东莱张霸伪造《尚书》百两篇,而为纬者附之。”[(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廖名春、陈明整理,吕绍纲审定《尚书正义》,第11页]张西堂云:“依清儒的考订,纬说非起于哀平,在哀平以前,既已有纬说,则正恐张霸之伪百两篇,是依附纬说而来,纬说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中候》后来流行于世,其篇数既实在,而与百二篇配合,较有理由。张霸之伪百两篇依附纬说,也是较有理由的。张霸之伪百两,在当时即已发觉,造纬说者,又何必依此伪说呢?”(张西堂:《尚书引论》,陕西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68—69页)按,张说较有理据。

[42]“合”字王引之谓是“今”字误。[(汉)班固撰,(清)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439页]

[43](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卷第五十九《书论二》,世界书局1937年版,第688页。

[44](清)陈寿祺:《左海经辨》卷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75册),第380页。

[45]程元敏:《书序通考》,第32页。

[46]程元敏:《书序通考》,第55—63页。

[47]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527页。

[48]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528页。

[49]《汉纪》载:“武帝时,孔安国家献之。会巫蛊事,未立于学官。”按,有“家”字是,孔安国未及见巫蛊之祸。[(汉)班固撰,(清)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第3308页]

[50](汉)班固:《汉书》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69页。

[51]《经典释文》“王璜”上有“琅邪”二字。

[52](清)毕沅:《传经表(附通经表)》,中华书局1985年版;蒋善国:《尚书综述》,第83页。

[53](清)朱彝尊:《经义考》卷二百八十四,《四部备要》(第一二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454页。

[54]程元敏:《书序通考》,第34—35页。

[55]程元敏:《书序通考》,第31—33页。

[56]此书载于《孔丛子·连丛子上》,王引之谓其“取象”之说不可信[(清)王引之:《伏生〈尚书〉二十九篇说》,钱文忠、虞万里、杨蓉蓉整理,朱维铮审阅《经义述闻》(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130页],然《论衡·正说》所载,自当可信。

[57](汉)王充著,刘盼遂集解《论衡集解》,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553页。

[58]章太炎:《章太炎全集·演讲集》(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892页。

[59]蒙文通:《经学抉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49—250页。今文学者并未觉知《书》之有缺,如《法言·问神》“《书》之不备过半矣,而习者不知”,葛洪《抱朴子·明本》“每见凡俗守株之儒,营营所习,不博达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