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孤独的漱石抑郁的伦敦
——元智大学应用外语学系副教授廖秀娟
漱石发狂
一封来自英国的紧急电报表明夏目漱石在英国的情况极为危险——足不出户、自闭在家,文部省惊觉事态严重,紧急调度,命令漱石即刻返国。这趟欧洲留学之旅让漱石尝尽了辛酸、孤独与挫折,英国人对亚洲人的歧视与民族劣等感使他的精神严重衰竭。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研究所,到文部省第一位公费留学生,一路走在精英路途上的漱石,原本应该人生顺遂,却在英国几近发狂,他的英国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众所周知,夏目漱石出生于1867年2月9日,是江户时期的名门夏目家八人兄弟姐妹中的老幺,取名金之助。由于出生时他的父亲已经五十岁、母亲四十一岁,在当时的背景下,为了避免世人的闲言碎语,维持父母的体面,作为老来子的夏目漱石在出生后不久就被父母送到旧道具店。然而某日,漱石的姐姐经过旧道具店时,看到不到一岁的弟弟被放在旧道具堆中心生不忍,就将他带回夏目家。回去之后又被送到同样是名门的盐原家,直到九岁因盐原夫妻离婚才又回到夏目家,然而漱石的父亲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始终忽视他的存在,这样的幼时境遇让漱石终生都处于极深的孤独之中且对人极度不信任,也使得他成了一个别扭、内向、难以相处的人。
漱石与英国的渊源起于他是当时极为稀少的英语人才,当时只有东京帝国大学设有英文学科,漱石在大学求学期间就在东京专门学校(现在的早稻田大学)担任英语讲师,毕业后顺利取得教职,前往爱媛县松山中学担任英语教师。自小成绩优异且深爱汉学的漱石其实曾因英文成绩不佳而留级,他曾在谈话《落第》中提到自己就读高中时对英语的厌烦,“说到英语就深感厌恶,连拿在手上都讨厌”,但也因为那次留级让他深切感受到学习英语的重要性,之后年年成为学年各学科首席,连曾经最讨厌的英语也成了他的拿手科目,顺利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就读,并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1900年6月在熊本高中教授英文的漱石,获选成为文部省第一位公费留学生,留下怀孕中的妻子镜子与刚满一岁的长女,衔命赴英留学。1900年9月8日早上8点,漱石搭船从横滨港起航,同船的有回国后成为日本德国文学研究创始者的京都帝国大学教授藤代祯辅、近代国文学与文献学权威的东京帝国大学教授芳贺矢一,他们两位是由文部省派至德国留学的留学生。三人一路行经上海、香港、新加坡、槟岛,10月13日通过苏伊士运河,19日抵达意大利热那亚港,转搭铁路列车一路直奔法国巴黎。10月21日,他们抵达巴黎,眼中所见的正是1900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世界屈指可数的艺术之都、展现科技极致的世界最高塔埃菲尔铁塔、协调的石造建筑、凯旋门、几何美学建成的香榭丽舍大道、绚烂豪华的夜景,不禁让漱石在日记中写下:“来到巴黎一看,这座城市的繁华绚丽终究不是纸笔可以形容。”世界博览会期间适逢黑田清辉、浅井忠、正木直彦等日本美术界名家来巴黎参展,通过与他们的交流,漱石踏进无数间美术馆欣赏西洋名画,提高了在西洋美术上的鉴赏力,当时日本文坛上对西洋美术的学识与涵养,除了森鸥外,无人能与漱石比拟,而这份对美术的喜爱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如《我是猫》《伦敦塔》《少爷》《虞美人草》《草枕》《文学论》,都建构出香郁独特、西洋色彩浓厚的漱石世界。
漱石在因世界博览会而热闹缤纷的巴黎度过了充满艺术知性的八天,28日早晨从法国西岸前往英国东岸,途中海上的强风大浪使得天生肠胃不佳的漱石饱受晕船之苦,海峡上卷起的狂浪似乎也预示着漱石即将开始长达两年的艰辛生涯。漱石踏入伦敦时,映入眼帘的是与风雅巴黎截然相反的黑烟煤尘覆盖的丑陋都市景象。“在伦敦的城中散步试着吐了口痰,仔细一看竟是一团黑块,大吃一惊。”“几百万的市民每日吸着这些煤烟灰尘,严重地污染他们的肺。”当时的英国乃是支配世界的强权大不列颠帝国,伦敦更是凝聚资本主义、产业革命成果的具体体现,伦敦天空上的阴灰雾霾,固然是气候使然,也更是都市高度工业化的象征。
居住在伦敦的两年是甚为不愉快的两年。
我行走在英国的绅士之中,就像是步行于狼群中的绒毛犬,过着卑怜凄惨的日子。
——《文学论》
在伦敦的两年,漱石每日都在焦躁与孤独中度过。以国家的精英之身前来,却被英国人歧视,污蔑的眼神、嘲笑的嘴脸让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陷入了无法挣脱的忧郁泥沼。他在作品《永日小品》中就曾描述过刚到英国时感受到的违和感。
路上的人大都朝前行去
连女人也都不落人后
在腰后轻抓着裙角
似乎快蹬弯鞋跟似的
高跟鞋大力地踩踏着铺在路上的石子……
我则走在一旁
总觉得这个都市真让人难以居住
——《永日小品》
繁忙的近代化都市,杂沓的脚步,不论男女,行色匆忙的人群之中只有漱石一人被人群孤立。初到伦敦,漱石会因观光或交谊而外出,他会前往伦敦塔、美术馆、博物馆等地,但在留学后期的一年,他终日避居屋内,不与人交流,发疯似的埋首于文学书中。然而越是阅读越是不明了自己身在此地的意义,最终在提交给文部省的报告书中,因想不出任何意义而交以白纸。疑神疑鬼、心神不宁所产生的压力与孤独使他精神衰弱,陷入了严重忧郁,一人关闭在灰暗的屋内哭泣。漱石发疯的流言在其他留学生的通报之下从伦敦一路传回东京。1902年,时隔两年一个月,漱石结束了总计769天的伦敦生活,于12月5日在泰晤士河岸搭上博德丸号返回了故乡。
留学英国期间,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他对阴郁的伦敦、傲慢的英国人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生理上的反感。在他返国四年后的1906年11月出版的《文学论》序文中,他再次提道:“因是衔命,只好前往,而非依着自己的意愿,若是能依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决不会踏入英国之地一步。”由此可看出他对英国的厌烦情绪仍未消除。虽然这趟看似不堪回首的英国之行给他带来了终生难以医治的极度被害妄想与精神衰竭,以及最终夺走他性命的胃溃疡,但是也为他的人生奠定了深厚的底蕴。漱石回国后快速写出《我是猫》《少爷》《草枕》等名作,还将在伦敦的生活写入《伦敦塔》《幻影之盾》等作品中。
本书中所收录的《卡莱尔博物馆》《伦敦塔》《幻影之盾》和《薤露行》都是他以在英国的生活或是从英国文学、历史中取材所写成的作品。《卡莱尔博物馆》1905年1月发表于杂志《学灯》,描写他访问苏格兰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年12月4日─1881年2月5日)生前故居的经历。1905年1月,带有浓厚奇幻色彩的游记《伦敦塔》以夏目金之助之名发表于杂志《帝国文学》,第二年收录在漱石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漾虚集》中。《伦敦塔》仍是以漱石自身实际走访伦敦塔的经历与他的独特幻想而写成的作品。1900年10月31日,漱石前往横跨泰晤士河的伦敦塔桥、伦敦桥以及伦敦塔观光,他将H.保罗·德拉罗什(1797年7月17日─1859年11月4日)的画作《爱德华五世和他的兄弟》《珍妮·格瑞女士处决图》的图像融入作品中,透过政治的无常、命运的捉弄以及年轻生命的逝去,增添了伦敦塔的阴郁气息。
《幻影之盾》是一部描绘远古时期骑士威廉与克拉拉的悲恋小说,威廉与克拉拉就如同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般,克拉拉的父亲“夜鸦城的城主”与威廉的主君“白城的城主”因事起争执,眼看二城间战争将起,威廉夹在中间试图挽救自己的爱情。故事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描写威廉夹在对主君的忠诚与对爱情的挣扎之间,第二部分是激烈的战斗场面,第三部分则是描写随着咒骂而出现的幻化世界,最后两人通过死后的幻想世界在盾牌的幻影中成就爱情。
若说《幻影之盾》描写的是紧盯着镜子或盾牌的男人(威廉),作品《薤露行》描写的是束缚在镜中的女人。《薤露行》于1905年11月发表在杂志《中央公论》上,第二年与其他六篇短篇作品共同收录至短篇小说集《漾虚集》中。这是一篇英国文学色彩浓厚的作品,故事取材自亚瑟王传奇,五个章节分别以梦、镜、袖、罪、舟等关键词来描写传奇人物圆桌武士兰斯洛特与王妃桂妮薇儿间的密恋与通奸的罪恶感,少女伊莲对兰斯洛特无望的单恋与她最终的死亡,以及只能栖身在镜子世界中的少女夏洛特的咒骂。书名引用自中国汉朝乐府诗《薤露歌》,一首送葬歌谣,讲的是人生宛若薤草叶上的露珠一般,一下子就蒸发消失,但是即使干枯了,隔日清晨一到,露珠又会再凝结,但是人若死了,却是无法再复生了。其中,作品名中的“露”既是伊莲死后停留在她眼帘上的露珠,同时也是王妃桂妮薇儿在作品最后为伊莲滴落的泪珠,透过伊莲的死来凸显出她对爱的纯真,也以桂妮薇儿的泪滴来洗净她与兰斯洛特因相爱而犯下的罪,使罪得以救赎。
或许漱石对于这趟英国留学之行充满了负面的评价,然而纵观他在东京帝国大学英文学科任教时所教授的三门课程——英文学形式论、文学论、文学评论,以及开启他文学之路、展现初期创作意图的四部作品——《卡莱尔博物馆》《伦敦塔》《幻影之盾》《薤露行》,都是他以自身经历以及取材自英国文学、历史而写成,再加上辞掉东京帝国大学教职进入朝日新闻社后,以《永日小品》为题撰写的25篇作品中有7篇也是以在英国时期的见闻与体验为主题,另外还有日记、回忆录、谈话等,或许各作品篇幅长短不一,但总括漱石的著作数量来看,这趟仅有769天的留学之行,虽然使他自尊受挫、精神衰竭,却也深深切切地让他的生命淬炼,以作品的形式留下了美丽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