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避众人耳目,道元和明全在鸡鸣之时即出了门,循常例淌过鸭川,两位僧人绕行京都奈良的通路,几位刚交了班的当值守卫认得是建仁寺的僧人,同明全和道元打了招呼互问早安。
“祇园的祭典快开始了吧?”道元问。
“是啊,届时所有京内和京外的大寺社都会齐聚于祇园,信众们也会集聚过来。”明全回答。
“这么说,大觉寺也会派行列前来?”
“那是肯定的,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有迎请神龛和神舆活动。”
“祇园祭已经停办了许多年,这几年还发生过强诉事件。我听说北条为了向朝廷显示天下已太平,实则是为了彰显这天下已归服九条氏,正全力筹办今年的祇园祭,朝廷和公家相关的大寺院都已收到了筹办此次祭典的特别奉纳。”
绕过巨椋池,沿着木津川向南走,穿过京都南部连绵的山峦后,木津川突然向东拐去变为东西走向。道元和明全站在浅石滩旁,扬招了一条经过的猎户小舟给了些许铜钱,横渡过木津川,便是奈良地方了。再往南行,地域开始开阔起来,稻田和草原间次成块密布于平原上。再走一个时辰,远远地便可眺望见高大楼阁和殿宇屋脊上的鸱尾。
“看那是平城宫的遗迹,看那边就是东大寺了,还有那里应该就是春日大社!”明全兴奋地给道元介绍。
道元不是第一次来奈良,因为有公家的血统,小时候道元曾随母亲短暂寄宿过奈良的亲戚家,只是隔了那么多年,记忆早已模糊。道元只记得白鹭和野鹿在平原和小山丘旁跑动丝毫不恐惧人们走近,他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母亲告诉他这些生灵都是神明安排驻守在这侍奉神佛的。现在想想,道元明白是因为有圣地的禁猎令,没有人敢去伤害它们,并不是因为这些生灵自有的一些神奇。
明全“呲啦,呲啦。”拨开土路旁半人多高的芒草,从丘陵下的松树间穿过草甸,觅得一条山间的神路,抄近道过若草山,沿秋条川南行,跨过地藏院川,一路曲曲折折经过大和川所滋润的奈良地方。这可真是个水汽丰沛的地方,远远的一头小鹿伸直了脖子,警惕地看着两个僧人在草木间前行。人们往往以这座山那座山来记录地方和位置,然而在奈良,河川才是真正的地域的主宰,佐保川、大和川,接下去还会经过的寺川、飞鸟川等形成的大和川系数千年来滋润着奈良的土地。东大寺的卢舍那佛、唐招提寺的经传、春日山的神明等等这一切,令平城这块日本曾经都城的旧土,历经了记不清多少次兴废,却仍令人流连神往。道元和明全没有多余的时间徜徉在奈良的神圣里,南行纪之川溯溪吉野,才是他们行经此处的首要目标。丰沛的河川和溪流萦绕着稻田,蝉声又在阳光的播撒下,一次次来来回回忽左忽右地响起。
自东山建仁寺行至奈良境内已两天有余,道元从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水果,用手肘推推明全,示意其食用解乏。
明全接过果子:“这果子莫不是奈果[88]?”
道元点点头:“正是林檎。”
“你是什么时候搞到这么好的东西的?”
“去大内看到这新奇的果子,自然顺手带了回来。”道元笑着说,“九条公虽失了势,但享受的待遇却未减半。这个林檎就是我离开前,从他的食匣里顺手揣怀里的。不知道是不是大轮田泊输入,自宋采买来的贡品。”
“这样啊,我们偷偷享用大内的果品这不太合适吧?”
“无妨,他们也不缺这些。”
明全看了看手中这个不大略带青黄色的硬果,用力朝身旁的石块上一磕,果子裂成了两半。接着,将一半果子递到道元面前:“我们去吉野山,在哪里同高丽法师碰面?”
道元啃了一口手中半个有点甜、有点酸、还略带点涩的林檎:“金峰山寺,我们从竹生岛上回建仁寺的那天,我便托了人去鸿胪馆做了记号,让高丽法师在金峰山寺接应我们,他也差人给我回了信说会在那里等我们。那是他曾经修炼过的地方,又是竹生岛上那么多奇怪经书图卷多次提及的地方,我估摸公庆已经先我们一步去了吉野地方,我们得试试在他找到什么线索之前发现点什么。”道元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就在一年前,承久三年的春天,后鸟羽上皇向天下颁布讨伐幕府执权北条义时的院宣,作为抵抗东海、东山、北陆的武者随镰仓幕府军挺进京消灭了后鸟羽上皇召集的京畿和朝廷武者众,历任天皇所建立的效忠于朝廷的北面武士和西面武士武装力量也被一击即溃彻底剿灭。道元和明全在大觉寺遇到的北条时房是北条义时的异母弟,正是在镰仓军取得胜利的时候任了幕府新设的六波罗探题,用以监视朝廷动向。奈良曾是大和国的故土,因境内多宫寺官地,每遇战乱寺院总会成为兵农劫掠的目标,因此奈良的寺院也多豢养当地土豪和设僧兵作为警戒,可任由官府再怎样费心经营,奈良始终也逃不脱兴建废弛的轮回。二十年前,源平合战的南都烧讨事件摧毁了奈良,奈良的大小寺舍均为兵祸殃及焚毁殆尽。建仁三年冬,东大寺初代大劝进重源上人在东大寺重修完成的总供养仪式上重述了佛法和皇统的衰败,祈愿太平盛世,希望复兴东大寺昔日的辉煌。此时作为供养者的源赖朝已去世三年,未能赶上东大寺的恢复,重源上人和源赖朝均未预料到天下太平没有持续几年,镰仓幕府和朝廷间兄弟阋墙般的战乱又会再次燃起。
道元和明全走过成片的稻田,奈良的田野较之京更为平整广阔,有些零散于田间略微起伏小丘,若走近一看,却是古代某位大人物的陵所。道元从未涉足过奈良南的远方,更没有离开奈良去往南部深山的经历。两位僧人经过传说曾是神武天皇开创日本国建都藤原京和橿原宫的旧地,满地的碎石野草,让人丝毫看不出这曾是日本的中心。再往南继续行进,走访了法兴寺的遗址,二十多年前的雷击彻底烧毁了五层塔和金堂,只留下杂草丛生的伽蓝和沟渠令人唏吁不已。
“空海曾经也和我们现在一样走过这些地方吧?”道元说,“空海从唐归来,却未得朝廷器重,好不容易得到允许在高野山开山后,等了许多年才真正得入朝廷议事。”
明全回答:“嵯峨天皇还是颇为器重叡山的僧众的,传教大师最澄与弘法大师空海有嫌隙是众人皆知的事。嵯峨天皇退位后,继位的淳和天皇成为了倚重空海的人,他下赐东寺为密宗根本道场,授空海大僧都。我觉得淳和天皇应该是不愿看着嵯峨器重的比叡山一山独大才格外恩宠空海,紫宸殿上天皇与空海和诸僧论议的事,有确实记载。嵯峨天皇在位时,空海常游走于京内高雄山寺,也常驻高野山和吉野地方,最远到过天川附近,那是在吉野的最南部的深山环抱中,有座叫弥山的高峰,据说是役行者开山得到辨财天显示的场所。我们现在走过的道路,应是空海当年走过的,还有空海是在东大寺受具足戒的。”
“哦?那空海还是奈良出来的僧人,为何不在京受戒。”
“那时候,桓武天皇刚迁都到现在的京城。空海出家的时候,朝廷还在平城和长冈之间迁移,现在的京都还只是雏形。后来自唐土归来的空海因调伏鸭川和召龙神降雨三日解了旱灾,立了大功,后来还显了诸多奇迹方才得到了朝廷信任。”
两位僧人边走边谈论着沿途地点相关的传说和逸闻。顺着吉野川旁的小径东行,来到一处被称之为柳之渡的渡口,二人上舟逆行横渡河川。小舟向着川中流奋进,上游奔腾而来的水波哗哗地拍打在舟面上。
“轻舟已过万重山。”道元想象着乘舟自山中穿流而过的情形,手扶着船舷,感到胃里有些不适,便将眼光看向对岸分散下注意力。吉野川的南岸布满了竹子,岸旁浅滩上一两个农人在捡拾河内的贝类,撑舟的船夫向他们挥手:“哎嘿嘿!”呼叫了几声,农人们便放下系在腰旁的兜篓,走进水里接过船夫抛来的纤绳,过来帮忙将舟船推靠到浅滩上。竹林枝头的夜鹭扑腾着翅膀观望着岸边的动静,伺机一有响动,便准备腾空飞起捕食农人漏网的小鱼。
下得船来,两僧并走沿着参道拾级而上前往吉野山根本道场金峰山寺。明全边走边环顾四周,吉野山不是座独立高耸的山峰,而是一片连绵丘陵的支脉,起初自渡口而来,山路平缓而宽整,虽只是泥土路基,但因走的人多,在今天这样不下雨的日子里很好行脚。翻过了两片由竹林和杉树林覆盖的小坡,再往前便是由石块铺就的上山参道了,道元和明全往上走,四周开始逐渐湿冷起来,看着远远的地方雾气伴着水汽,在树杆间飘飘忽忽上升下沉,是风的作用,道元这样想着。
经过几座简朴的鸟居,在一座供行人歇脚,前面供奉有石头地藏王的亭子旁,一位身着匠人服饰的老者还未看清样貌,便向两位僧人打招呼:“明全师傅,道元师傅,你们来啦!”
明全和道元快走两步,及至还差十多步距离,两位僧人终于看清了匠人打扮的老者正是高丽山伏。
道元说:“法师,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我在这等了许多天了,抱着愚公移山的意志,终于守到你们了。”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开玩笑的,我是从藏王堂过来的。”
“哦?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来的,莫非你派了人一路跟踪我们?”明全说。
“倒没有,但你们是从渡口来的吧,你们一下船,船家就用鸽子传信给我了。这吉野山上上下下都是修验道的信徒,而且不乏隐士和近来被称为忍术的具有些特殊技能的修验者。没什么神奇的,吉野山正是靠了这些术才阻挡了源平之乱的兵祸。”
道元:“如此,法师在吉野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
“还真有一些东西,我到这第一天就派了耳目前去各地搜索公庆的行踪。公庆,已来到吉野了,但很奇怪他并没有上山,只是在山外的村子打听哪里能雇到探方筑井的匠人。并且,他一直在周围的寺社打听吉野宫的旧地。”
高丽山伏继续说:“‘那曾经显赫的吉野宫的遗迹,是在什么地方呀真好想去见见啊。’被公庆问过话社司这样告诉我。”
“吉野宫是在哪里?”明全疑惑地问道。
“似乎是在吉野川的北面,但近来京内有公家藤原京家公据典说是在这吉野山东,那一处吉野川呈现龙形凹折的地方。山东面我没去过,据山上的社司说那有些遗迹。”
道元握拳撑起下巴,立在亭旁:“法师,觉得接下去我们怎么做?”
“还是先观察观察吧,我的耳目已经盯上他了,料公庆也走不远。”
“姑且如此。”
“两位,还是第一次来吉野山吧?”法师岔开话题,想令远途而来的僧人暂时放松一下。
道元和明全点头称是。
“莫要着急,只要有修验者的地方,加上飞鸽传信,再远的地方我也可以在几个时辰内得到最新的消息。二位就跟我先在金峰山的伽蓝小歇几日,我们看看公庆会做什么,不要打草惊蛇。”
二人随着高丽山伏继续缓步登顶。
金峰山寺是修验道供奉藏王权现的根本道场,也是纪伊山地最为神圣的灵场和参拜地,役小角在金峰山修行时,藏王权现向其垂现,藏王是集合世间所有神佛力量的神明,也是佛教里现在佛释迦如来、未来佛弥勒菩萨和观世音菩萨三尊佛的化身。是夜,日头降落山林后,天上飘起雨来,随后冰雹自天上“沓嗒,沓嗒……”降下,大夏天的夜晚竟会有如此异常的天气,真是奇特的气象。高丽山伏与两位僧人,正在佛殿间闲逛,见雨势变大,一齐躲入金峰山寺的金堂。堂内烛光幽幽,和式大檐的深处,低于平台的地方,三尊蓝紫皮肤的金刚藏王大权现正怒目冲冠向外纵观。三尊藏权现着裳,单足踏空,手握金刚杵,似正欲以金刚威严镇服周围的邪魔。
三人感动于眼前的威严,并立诵念经文供奉这集世间所有天上地下力量的神明。一位穿土布衣背着葫芦的农人,由边门小步蹭蹭挪到高丽山伏身旁,一鞠躬凑近山伏耳边嘟哝了几句,又蹭蹭退出了本堂消失在金峰山的黑夜里。
“北条,派兵来吉野了。今日午后,有罗生门的耳目看到有武士离开京城,探听得知是奉了六波罗的命令赶往吉野。”
“是北条时房大人的武者吧?”
“嗯。”
“北条时房有否亲率六波罗众,有说到吉野干什么吗?”
“这还不知道,耳目只打听到来吉野地方的武士不多,但均是北条家的直辖武士。”
山伏继续说道:“还有公庆,已经找到接活的工匠了,找的工匠似乎都是些曾经在山野间抢掠路人的不良人。目前,正和他们一起往飞鸟地方去。”
“他为什么要绕了那么样一个大圈子,现在又带了人往回走?”明全不解地自问。
“这事情看来越来越有趣了呢。”道元说。
“要不要通知九条道家大人?”明全问道元。
“我们先等等,看公庆要干什么。”
三人在金峰山寺又宿了一宿,第二天准备了些干粮早早下了山。根据修验者的讯息,几人悄悄潜回吉野靠近奈良南的地方,为了掩人耳目,道元、明全和高丽山伏都换上了农人的衣服。因为吉野是修验者的圣地,修验者往往以神秘的修验方式和普通的形象混迹于平民里,通常难以辨识。在奈良境内,尤其是吉野地方,衣着光鲜的僧人贵族或是流浪的琵琶演奏者都可能是修验道的信徒。修验道有秘密修行和遍路天下灵场的传统,信徒和信徒间以错综复杂的形式构成了一张扩散至全日本各地的情报网,各种讯息和传闻流转于京、熊野、奈良几处修验道的聚集地,而这张网的中心便是吉野山。
当天晚上,高丽山伏领着两位僧人抵达了飞鸟的一个村集,他轻轻叩开一户农家的门,一个老农探出半个身子打量了一下三人,将三人引进屋里。
“那伙人今天有什么动静吗?”高丽山伏问。
农人回答:“领头的僧人,在这周围几个村里走访了神官和巫祝,手下的几个人买了一些麻绳绞盘之类的东西,还去作坊那里买了些铁钩,木铲。”
“消息来源可靠吗?”
“都是一起修验的自己人,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心,盯梢的人每天都换。”
“我们或许要在这里住几天,一有动向,你就告诉我们。还有近来洛的武者会到这一带,若有什么消息,也马上通知我。”
“明白,你们就在这儿歇息几日,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每天的饭,我会让人做好送来的。”
就这样,寓居在农户家的三人暂且安顿了下来,每天只管打坐谈论修验密法。
两天后。
“最澄是唐土汉献帝的后裔三津氏嫡脉,近州滋贺郡的贵族出身。空海是赞州多度郡的平民出身,依着朝散大夫阿刀大足的远亲关系提携,才在京中立足。最澄在唐只待了八个月,而空海待了两年。”高丽山伏正兴奋地高谈阔论。
“嗯,的确时间都不长。”明全赞同。
“但他们都取得日本史上从没有过的成果,除了百年前的役小角,他可是通过自己苦修无师自通的役行者,除了是我们的修验者的元祖,也算是阴阳寮那伙官僚的始祖之一,有现今这些不学无术的阴阳师为后继真是丢人啊。”高丽山伏打趣道,“总之,役小角、最澄、空海堪称日本的三大圣人,虽然修炼的时间和方法不同,但丝毫不妨碍有慧根的人在掌握了某种秘法后有大成果,成就一番开天辟地的宏大事业。”
“你是说先天决定了一切?”道元问。
“虽然这样说有点傲慢,但事实就是如此。”高丽山伏叉着腰肯定地说。
明全纠结地说:“照这样言,岂不是无天生慧根的人再怎么修行也没用了?”
“是的,毫无疑问!”高丽山伏再次强调。
道元说:“我认为,天生的慧根和机缘都会对修行有帮助,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慧根,所以修行的方式和时间长短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能悟了佛法与道的,人人不同,却又人人相似,坚持在前世、今世、来世修行佛法,最终必能得享极乐。”
三人正就修行的因与果激烈地争论着,老农轻推房门进到屋内:“这是今天的饭团,三位请用。”说着将一个竹屉放到三位修行者旁的地炉前,“还有今天跟踪的人来消息,公庆和那群匠人昨天在寺内歇了脚,跟踪的人攀在屋柱底下,听到那群人在商量今夜等日头一西沉,就准备出发去桧隈[90]。”
“听清楚是桧隈?”高丽山伏说。
“嗯,不会有错。”
“没有让他们发觉吧?”
“没有。”
“还有京内来的武者众,估计也快抵达这附近了,最多再有一天。”
“知道了,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吗?”
“没有了。”
“好,继续探听。”
“嗯。”老农退出屋去。
高丽山伏望着老农的背影对道元和明全说:“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当年源赖朝十三岁时被赐予右兵卫次官,那时源平之争未起,源赖朝还没有被流放至伊豆,北条氏还只是伊豆地方的土豪。刚才的老农,年轻时候曾是源氏的斥候,为源赖朝做一些密探的工作,经常来往于京城和各国,平氏倒台后源氏掌权,源氏内斗后没留下几个男儿,现在北条氏又掌控着天下,连年争战看了太多的死亡和人间的无常,使他厌倦了侍奉武家,便在这隐居了下来。”
“你是怎么结识他的?”道元问。
“得势的人各不相同,但不走运的人却往往总有这样那样相同的悲惨经历。我是在遍路苦修的时候结识他的,那时我因为苦修在野外几天几夜没进一粒粮食,是他救助了我,结果发现我们都曾在京里生活,都曾侍奉朝廷,现在也都在修验……”
明全打断道元和高丽山伏的对话:“今夜我们是不是要跟踪公庆一众去桧隈?”
“嗯,是的,但现在时间尚早,他们要出发也得等天黑。”
“我还是猜不透他们去桧隈干嘛,还有竹生岛的经卷,我们从公庆那接受委托,在竹生岛遭遇人为的火灾,中间肯定有什么关联,但我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道元显露出苦恼的神情。
明全说:“我们今夜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头,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准备了那么长时间,他们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天夜里,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似乎是要下雨了。一块块厚如棉絮的云块自巽位被阵阵急风推往奈良平城的方向。因吉野的山阻挡了途径,风只能从山头俯冲而下到奈良的平原,待风抵达桧隈时早已失去了势头,只有天上的云还在快速地移动着。月亮和星星藏到了云朵的后面,除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此刻路上已看不到什么比较明显的光亮了。
道元问高丽山伏:“法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内里侍奉的?”
“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时还是内大臣从一位土御门通亲[91]在位的时候。建久七年,通亲辅佐后鸟羽上皇将右大臣九条兼实流放,夺得了公家的实权,有传说后鸟羽上皇是被通亲挟持才参与的政变,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受命于阴阳寮在大内轮值的。”
“那时候也不太平啊,若有几年的休养生息,朝廷就可以安稳,庶民也不用忍饥挨饿了。”明全说。
“细数来,这二十多年来,没有三五年是太平的。”道元说。
“嘘!”明全食指抵上嘴唇,另一只手食指指指前方的稻田,压低了身子伏进道旁的林中。
远处一队人正手持着火把,从飞鸟村落的田埂上排成一列走过,领头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身后几个人正两两挑着担子抬运着一些工具,公庆也在队伍中,只是仍穿着僧侣的便服,肩头露出的白色衣领衬巾让道元一眼辨出了他。高丽山伏用手拍拍道元和明全的肩头,示意跟上。三人悄悄地追上队伍,蹑手蹑脚沿着路沿前行。为免引起公庆的警觉,三人中仅高丽山伏拿着一个火折留了一丝微光,仅够照见足前一尺的距离,好在跟着公庆队伍走过的足迹前行,不用担心踩空。就这样,三人静悄悄跟了一个时辰,似是往西北方向行进了几里路,远远地望见前方队伍的火把突然停在了原地。
一座小丘在平地孤独地隆起。
明全悄声说:“他们来这山干什么?”
道元回答:“这不是山,是佛塔。”
“佛塔?”
高丽山伏摆摆手让两人贴近点,再走近了些,明全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座有八面八角人工堆砌的建筑,似乎有五六层的样子,呈现一个窣堵波[92]型制,如一个扁钟一般扣在平地之上。
“这里是天武天皇的陵墓。”高丽山伏轻声说。
三人再往前,离了前面一队人不到百步,躲在一颗粗壮的树后。
远处,那队人正在攀上基坛,分散开将带来的棍棒麻绳准备停当。几个壮汉从基坛再往上爬了半层,在塔斜面一个似乎是入口的平台站稳,拿出刚组装好的撬棒和绞盘,将绳索搭在对开的石门的环扣上,几人合力一拉,石门便“咔嗤”一声被轻松拉开了。石门里堵塞住的是另一面由金刚石制成的封门,公庆走上前将一边筐子里几个陶制大瓮安排检查妥当,呼叫众人散开。公庆下了一层台基,远远地将手中的火把掷出引燃了浸透油脂的布条,火苗顺着布条如赤蛇般扭动着上升,只听见轰隆一声爆响,金刚墙被炸得四分五裂。
“这可是从宋土携来的火药。”公庆向身旁的匠人介绍。
公庆推推身边一个看起来胆子比较大的壮汉,示意他先进洞查看。壮汉掸掸身上的尘土,将手中的火把冲前伸直,左右扫动着向前进。待走了几十步路,洞外的人都快看不见火把的亮光了,壮汉向身后大吼一声:“进来吧!这里有梯子。”
公庆领着剩下的三五个人,全数拿着火把沿着壮汉走过的路,挨个进到洞内。见塔外再没其他人驻守,树后草丛旁的道元、明全还有高丽山伏也悄悄攀上了台基,跟着进了洞内。洞内初时还算宽阔,可越往里走洞径越为狭窄,还可以听到洞壁上“滴嗒滴嗒”水珠从岩石间滑落地上的声音,这里不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明全这样想。
匠人们已走到了通道的终点,终点处一个石阶靠着一根石柱向下盘旋,探往深不见底犹如可吞噬光芒的深渊。一队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转了约有三十多圈,发现来到了一个颇大的石室,一根根粗大的石柱伫立在石室的空间里,石柱上镌刻着犍陀罗式样的带了果穗的繁花。众人摸索着前进,朝石室深处走去,一座形似须弥台的高座建筑立在中间,金刚石制的矩形石室牢牢安于座上,两扇石门上分别刻有两个身着长裳,手端香炉头绾发髻的古宫人形象。公庆向前一步,双手合十一鞠躬,再从包袱里拿出了火药放在在石门的门挡和门轴部位,正待拿火把引燃缠绕在火药上的布条。
一名匠人凑近公庆:“师傅,这样一炸,这里会不会塌方啊?我们要不还是把引线放长些,更安全些。”听到这样一问,公庆收住火把往后退了几步,看看其他人,似在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一个健壮汉子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撇着胡子嚷道:“你懂什么,这里都是金刚石造的,哪那么容易塌方,更何况我们就炸这个中间石屋的门,又不炸柱子,怕什么。”
“但这样一炸会不会把石屋炸塌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匠人说。
匠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开了,最终决定将所有炸药放到石屋的门前,用以炸开通道,由于引燃的绳索不够长,匠人们还纷纷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和衣带,撕扯捻成细条,连接用以延长引线的长度,一个工匠将布条浸满油,按着来路一点点后退到石阶旁。
石阶上方,道元和明全正与高丽山伏一同观察着石阶下发生的事,因为太深,隐约听得下层有人高喊:“大家躲好咯!”,只听得“轰隆”一声响,整个石塔内一震,通道内的泥灰瞬间被扬起在空气中,三人顿觉双耳被震得瞬间失去了听觉。
“下不下?”高丽山伏因为听不清楚,大声问明全。
明全捂着耳朵点点头,道元回话:“走!”
三人慢慢摸索着走下石阶。在一个石柱旁躺了几个匠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高丽山伏上去用指尖触了触他们的脖子:“只是晕了,但不知道有没内伤,还没死。”
道元说:“在这个密闭的空间,这样一炸声响太大被震晕了。”
“公庆呢?”稍有恢复听力的明全问。
三人用袖子捂着鼻子往深处走,看到须弥台上的石屋此时已成了三角体,一角塌倒支在台基上,应该是火药威力太强被炸塌了。
道元继续往前走,远远望见石屋中满脸灰土的公庆正摸索着一具石椁,只见公庆慢慢从石椁中掏出一把剑高举过头大声笑起来。旁边一个尚还清醒的工匠,陪在旁边看着他不知为何大笑,大口吐着吸入口腔的灰尘,在不停地干呕。
“天丛云剑!果然藏在这里,啊哈哈哈哈!源氏和平氏谁都没能把它带走。”
工匠转过身去,继续伸手在石椁中摸索,借着火光掏出了几只银碗和小陶制器物,大叹一声:“晦气!那么大一个坟里竟然只埋了这些东西。老大,还有什么要搜索的吗?”
公庆不屑地瞧着他:“走吧,有这些已经够你几年的享受了。我只要这柄吉金铸剑。有了这柄铸剑加上大觉寺的那件东西,只待京内的祭典开始,就等他们送上门来自寻死路了。天下五畿七道很快会恢复应有的秩序,不管是以前的平家还是后来的源家、北条家和守护地头都将匍匐在我脚下。”
说着,两人拎起在石屋中掠到的物件便准备往外走,工匠问:“其他人怎么办?”
“不用管他们,他们活着算他们运气,你也不会愿意多一个人和你分战利品吧?”
“是的是的,嘿嘿。”匠人尴尬地笑道,背起包袱一步步跟着公庆往外走。
高丽山伏见到有人走出来,忙屏住呼吸示意道元和明全一起悄悄躲入黑暗之中,三人踩着石室地上厚厚的泥灰后退。道元庆幸这脏脏的灰尘,削减了足底和石块摩擦产生的声响,公庆没有觉察他们的存在。
待公庆两人登上石阶,返回了通道后,高丽山伏也跟着三下两下登返了上层通道。正在三人犹豫是否是该截住公庆的时候,只听得桧隈陵塔外人声嘈杂,阵阵马匹的嘶叫声传来。公庆和匠人奋力向外一跳,开始急速地往陵外的树林奔跑,正在这时,只听得陵外有人高喊:“不要跑!否则取你们性命!”
匠人和公庆没有停住脚步,依旧往林子的方向跑,眼见就将没入丛林中,只听“嗖”地一声,一支长翎箭擦过公庆的耳旁将在前头跑的匠人射倒在地。公庆“啊!”了一声,怀揣着吉金铸剑继续奋力朝林中奔去。因为黑夜的掩护,一下子便失去的行踪,只留了匠人躺在地上托着被箭杆穿透的肩胛骨呻吟。
一位骑马的武士,牵着缰绳缓步走到匠人旁,其他武者拿着刀枪也赶紧奔过来,将倒在地上的匠人围在中间。
“你是来盗墓的?”
匠人看看武士不说话。
武士身旁的一个士兵,上前一脚踹到匠人身上的箭杆上,匠人痛得哇哇大叫。
士兵:“这位是六波罗探题南方北条时房大人,赶快回话!”
“是,呀啊啊。”持续失血带来的疼痛,令匠人浑身冒冷汗。
“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跑掉的,剩下的都在里头了,不知死活。”
“结果他。”武士牵转马首,转身朝陵塔前进。身后士兵抽出长枪,枪尖朝下一剜,刺穿匠人的胸心部,匠人胸口喷出血泉,条件反射地长吐出最后一口气。
来的正是北条时房率领的六波罗武者众,士兵们将桧隈陵团团围住,几个武者登上塔基试图攀到通道口开始搜查。
“不许动!”士兵看到通道洞口三个人影晃晃悠悠从里面往外走。
“时房大人,是我们!”道元大声向领头的武者喊话。
北条时房听到有人叫他,让随侍的武者将三人领到跟前。时房下了马,瞧了三人一眼:“这不是明全师傅、道元师傅嘛,你们竟如此大胆敢盗取皇陵!”
道元忙说:“时房大人误会了,我们是跟踪盗陵的人来的,但当我们还想继续跟踪他们的时候,盗墓的人已经跑了。”
“若我不是认识你们,你说的这话,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说来话长,大人且听我解释。”
道元便把同高丽山伏这几日听到有不良人集结在飞鸟,准备跟随他们行踪,还有他们怎么一路跟进墓室的情形告诉了北条时房,还说这件事似乎与先前大觉寺的事有关,提醒六波罗时房早已允诺道元可任意探察,所以一直在跟踪嫌疑人员到了此地,但隐去了他们跟踪的是公庆的细节。
“如此,但要我如何回禀安养院?”
“时房大人这样漆黑的夜晚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数日前,安养院接到密报,有人正谋划盗取桧隈的皇陵,于是派我前来护卫。这原本是宫内的事,我们不便行动,但听闻宫内现在也没几个护卫可以调动,这里又离京很远。宫家便请求安养院帮助,安养院坚持让我带了六波罗的武者众前来此地。今晨我率部下刚抵达桧隈原想休整,晚上探子来报说见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来了这里,我便领了兵前来看看有什么情况。”
台基旁,几个武者已经将通道内剩下的几个盗墓的匠人抬出陵塔。在请示了北条时房后,将墓室用木板暂时封锁,派了两个武者临时站岗,便将其余尚未咽气的盗墓者捆绑,班师回到驻地。
在六波罗众驻扎的神社内,北条时房将道元、明全和高丽山伏迎进室内。
“这事我必须如实禀告安养院,请三位师傅跟我走一趟。”
道元一欠身:“时房大人,你还记得我们在大觉寺碰到的事吗?这事情还有蹊跷,现在如果让安养院知晓,可能前功尽弃。”
“但六波罗那么多人都已经看到了,这事瞒不过去。”
“我们没有参与!”明全说。
“那就请与我一同返京说明。”
“十天,再给我们十天,我愿随您返京向安养院当面说清,但在此前还请您允许我们便宜行事,请不要忘了您给我们的承诺。”
“嗯……”北条时房思考了片刻,“十天,只十天,若十天后你们还没返京,我便发出手信逮捕你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个逃走的盗墓贼,时房大人,似乎从墓里带走了一些东西。”道元悄悄地说。
“是什么?”时房显露出好奇。
“文治三年,朝廷曾命神祇官和阴阳寮各派了一人和密宗的僧人前往长门国搜寻一件东西,严岛神社的神主佐伯景弘也曾预言那件东西将现世,但一直到文治五年始终没有结果。”
“你是说草雉剑?”
“是的,就是被称为草雉剑的神器之首天丛云剑。”
“那不是已经沉入海底了吗?”
“一直以来大家听到的都只是传说,或许是神祇官或阴阳师或者某个僧人,因为某些缘由将其隐藏了起来。我曾与天台座主慈元大师相交,他告诉我神剑消失的时机很恰当,它消失的时候正是幕府重整乱世的时候,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见到象征武力的天丛云剑再现于世间,或者说再落入朝廷某位上皇、法皇或宫家的手中。”
道元继续说:“很有可能在这几十年里神剑就被藏在这里,而刚才有人携着神器逃离了。”
“啊!”北条时房大吃一惊,“那我必须赶快调遣士兵去搜捕,要马上回禀安养院。”
“且慢,时房大人,这事不简单,若你现在回禀安养院,安养院怪罪下来可不是一件小事,你我都有可能会背负起罪责。你若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去搜捕,势必会引人注意,我们既抓不到盗贼,皇陵已失窃的消息,尤其是丢失了如此重要东西的消息也会传回京内,四方的诸侯必会蠢蠢欲动欲夺取神器。”
“依你之见,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且在此处依旧扎营,对外只说是前来参拜护卫。请再给我十日,我一定给你一个结果。”
“也只能如此了”北条时房坐在马扎上朝地上一挥鞭子,驱赶盘旋在旁恼人的飞虫。
道元转向山伏:“法师,请先飞鸽传书到鸿胪馆,马上就要祭典了,还请让修验者们协助观察京内的异动。”
“这样,那我晚上就行动,你们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到京内与你们汇合。”说完,高丽山伏也不管别人怎么回答,起身就往外走。
北条时房瞧着不打招呼就自顾离去的怪人,张嘴不知说什么。
“他可不是一般的人……”道元意味深长地说。
当天晚上,道元和明全在六波罗众的驻扎地待了一夜,第二天大早天微微亮,便一人驾着一匹官马奔驰在乡道上。
“回京!”道元此时脑中只有这两个字。
“你有想过我们接下去去哪吗?”马背上的明全问。
道元不假思索地回答:“去东寺!”
[88]奈果,即奈,苹果的古称,又称林檎。
[89]大轮田泊,即今神户港,平安末至镰仓时间曾为日宋贸易第一大港。
[90]桧隈,奈良大和国高市郡境内地名,近飞鸟。
[91]土御门通亲,源通亲,镰仓初期公卿,曾在宫院政治发挥很大联结作用。
[92]窣堵波,又称窣堵坡,音译自梵文,埋葬佛祖释迦牟尼火化后留下的舍利的一种佛教建筑,窣堵波就是坟冢的意思。